宇宙心理診療所的最后一個病人

潘海天

儲扉一直認為，這座太空站以“深空之門”為名時，就已經在所有宇航員的心中埋下了恐懼，當你每天早晨睜開雙目，看到深邃的宇宙就在眼前，如同無底深淵，足以讓你心膽俱裂。儲扉認為，每個人都會悄悄問自己，這道門打開的時候，他們將會墜落何處。

儲扉是深空之門執業時間最久的心理醫生，今天是他在這里工作的最后一天。他將回到地球，再也不回來了。部門里已經開過歡送會，人人都羨慕他能在春節前爭取到這個名額。儲扉毫不懷疑，這次申請，中國人回家過年的傳統給他加了分。想起多年未見的親朋好友，儲扉突然有點惶恐，他將要以什么樣的身份回家呢？太空英雄還是逃兵？

新來的小姑娘送了他一頂瘟疫醫生用的面具，模仿的是爆發黑死病時醫生使用的鳥嘴面具。很多中世紀的醫生認為，這樣的裝扮可以欺騙病魔。儲扉很喜歡這個面具，在黑死病時代，瘟疫醫生能做的事情相當有限，他們更可能是許多病人臨終前懺悔和訴說遺言的對象，這可以算是心理醫生的起源。

1

儲扉看了下日程，發現今天還剩最后一名預約的患者，是來自南亞一個偏遠地區的宇航員泥涅師。

泥涅師進門時，面色十分嚇人。他瘦削、蒼白，似乎有點營養不良，但是自控能力強大。

“睡眠不好？”儲扉搶先開口問。

“是的。我不敢睡，我在這里很少做夢，但一做夢，就會有可怕的事發生。我之前沒有想到太空會這么邪惡，面對窗戶時，就好像可以觸碰到隱約的宇宙形狀。它太大了，大到我們永遠無法真正理解它的含義。”

“什么樣可怕的事？噩夢嗎？”

“夢本身不一定，有的幸福，有的恐怖。我說有可怕的事發生，是指第二天。我在夢中見到的人和物體，第二天都會真真切切地看到，就在這里。有些東西不合邏輯，比如狼人、獨角獸。”

“你做什么工作的？”

“維修工程師，負責外太空行走和修復。”

“常喝酒嗎？”

泥涅師責備地看了他一眼：“我們滴酒不沾，這是工作需要。”

“工作上有什么不順利的地方嗎？”

“都很好。”

“能看見不存在的東西？”儲扉在病歷本上寫下：幻視，猜測杏仁核和視覺皮層同步異常活躍地激活。

對待此類病癥，他有標準答案，順口就溜了出來：“很多人都會出現這種情況，不用擔心，可能就是最近你壓力大了，我以前也有類似的經歷，休息好了就……我先解釋一下，幻覺是這樣產生的。正常視覺過程中，物體在視網膜上成像，然后轉化為電信號，傳到大腦的視覺皮層，并受到額葉反饋信號的輔助，我們從而能看到物體。所以，只要這條視覺通路上有信號，我們就能‘看到物體。我們不能直接判斷這是不是幻覺。就好像《黑客帝國》中那樣，只要給你大腦以刺激，你根本不會察覺自己身處何方。除非靠先驗知識，例如，我們知道太空站里不可能有獨角獸，當我們看見獨角獸時，那就是幻覺。而通過用手去觸摸，用耳朵聽、鼻子聞，都和我們的視覺感受不同，也證明這是一個幻覺。”

“如果我能聽到它、聞到它，甚至摸到它呢？”

“那說明你的大腦障礙行為更上一個臺階了。”

“不僅僅是我，其他的人也行。蔡蕭劍，我的同事，就告訴我他也看見了。”

儲扉哈哈大笑起來：“可能你這個同事也是個幻象。讓我來查一下……奇怪，他確實在船員名錄上，是你的當班伙伴。那么他和你的對話可能不是真實的，是你想象出來的。幻覺，如果被另一個人也看見，那就不是幻覺了。”

“但最近的情況更糟糕了一些，哪怕是白天，我醒著的時候，如果我真真切切地想起來什么，也能變成真的。”

“我們還是不要隨便使用‘真的這個詞……順帶說下，你口袋里有什么在動，是寵物嗎？”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紅色尾巴的小妖精從泥涅師的口袋溜了出來，邪惡的眼睛瞪了儲扉一眼，然后飛快地鉆入桌子縫，不見了。

“啊啊啊！”儲扉指著桌縫，扯著嗓子喊了起來。

“就是這樣的。”泥涅師抱歉地說，“我疲憊的時候，這些東西就會不斷誕生，現在這個太空站里，不現實的東西越來越多了。”

“這個有點麻煩了。等一下，我要先喝一杯。”昨天聚會他把精心藏起來的酒全都喝完了，好不容易才找到最后一點兒威士忌。

2

儲扉把威士忌一飲而盡，呆了良久，才再次開口：“我年輕的時候，曾經四處游學，在印度北部靠近喜馬拉雅山的村落，遇到過一些僧侶，他們可以用意識的力量，創造出實體的佛像，當然只能維持很短的時間。我一直認為那是魔術，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意識到的，并不一定是好的意象是嗎？我期望你近期沒看過什么恐怖電影……啊，我錯了，不應該提這個詞。”

儲扉意識到自己犯下大錯。他提起了白色的熊。白色的熊是一個心理學實驗，實驗證明你永遠無法“不要想起”些什么。

如果參與者被要求不要去想象房間里面有一頭“白色的熊”，他們的腦袋里會無可抑制地出現白色的熊。

房間里變得冷颼颼的，好像有什么邪惡的玩意兒就要從黑暗深處爬出來。儲扉不敢回頭，擔心背后就隱藏著不可想象的恐懼生物。

儲扉從來不看恐怖電影，因為他童年時期曾經被《畫皮》嚇破了膽，那些恐怖電影光是海報就能把他嚇得尿褲子。絕對不能在太空站鬧鬼！這是儲扉的底線，他瘋狂地試圖自救。他拖過椅子，讓自己靠近病人：“我要給你做個深度催眠，等一下我會從1數到20，等我數到20的時候，你就會進入催眠狀態了。1、2、3……”

好不容易，儲扉才把泥涅師腦子里的恐怖電影形象抹去，實際上，在慌亂中，他用力太過，把宇航員關于地球的大部分概念都抹去了。不過，問題不大，宇航員的真實記憶會逐步恢復，只要他忘了兩分鐘前的恐怖電影對談就行。

儲扉氣喘吁吁地擦了把汗。房間的溫度也恢復了正常。

他很想再去找地方喝一杯酒，但決定再接再厲，快速把今天最后一個問題解決掉。

“關于你的心理問題，我有一個未經證實的治療方法。讓你的妄想產物意識到它們是被想象出來的，就可以破除這種妄想。那時候，你所妄想出來的整個世界都將進入一個連鎖反應，它們會逐步消失。”

泥涅師流露出一點懷疑的面色：“我可以試試，但我懷疑他們有足夠的智力能破除障礙。”

“你可以想象一個智者，一個喇嘛或者一個和尚，他們更容易理解世界是虛幻的這個概念。要知道，你創造出來的世界必定會有破綻，你不理解的概念，就無法被想象出來。”

他一語點醒了病人，泥涅師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這就去努力。謝謝你，醫生。”

最后一名病人終于滿足地離開了。

儲扉嘆了口氣，把名牌從門上取了下來。今天是他在太空里工作的最后一天，他的行李早已經收拾好。

他終于可以回家過年了，他需要一個嶄新的開始，把這一年的糟糕運氣甩在腦后，然后一切都可以重新來過。

他要回家去，向自己愛過的女孩表白……可是突然間，他發現家的地址想不起來了，也想不起女孩的名字、自己在哪所大學畢業、有哪些朋友……

他翻騰自己的行李，發現沒有一張照片、一本書籍，可以證明那個古老的地球存在過。一切關于地球的記憶都消失了。

“你不理解的概念，就無法被想象出來。”他對泥涅師說的這句話閃電般地闖入腦海。他站到鏡子前，發現自己的身體正在變成半透明，他意識到自己是病人泥涅師的妄想產物，而這將是他為這個太空站做出的最后貢獻。

（摘自“不存在”微信公眾號未來事務管理局第5屆科幻春晚，范李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