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明

眼前這本以“倒敘”方式展開的“電視劇筆記”《凜冬將至》,將二○○二年至二○二○年的十八年光陰分作“四季”,以“第四季”打頭,開篇正是我們剛剛送走的二○二○年春節假期和新型冠狀病毒疫情期。雖然冬日里的禁足現在回想已經恍如隔世,但毛尖的文筆具有“場景再現”的魔力:“口罩是早就沒有了,雙黃連的位置上,站著不服氣的牛黃解毒丸和京都念慈庵。”疫情期間的各種藥物,確實不僅具有擬人化的潛力,更不乏被“神化”的資質。“一個特別寂靜仿佛剛剛完工的中國”,也不僅是攝像機鏡頭剛剛發現的寶藏,也值得被毛尖的文字加以保存(《一口氣把話說完》)。然而,毛尖文筆的活力,并不僅僅體現在對情境的描摹能力上,更體現在對事物的美學本質的敏感與區分上。譬如對米蘭達這位有點“花癡”的大號“英倫女郎”,毛尖如此分析她為何“滿嘴跑火車”卻總是能被觀眾和當事者原諒:“熒幕上的這些果凍女,看著就像這些年越來越普及的世界名畫中那些擁有豐乳肥臀的仙后、仙女和小仙子,她們全裸的身體當然只關乎鴻蒙初辟的議題,不會涉及任何下流的念頭。所以,從熒幕深處款款挪出來的胖女郎,她們的重口就像丘比特的射擊一樣,是一種淘氣。”(《胖女郎的福利》)
淘氣,是一種本性天然的與他人互動的渴求。在不同性質上,我感覺毛尖的這本電視劇筆記,也具有這種坦蕩自然的態度—她二十年看劇、四十年讀書看電影的資歷,為這種態度奠定了專業水準。毛尖看劇,并非是受什么理論框架所指引,或束縛;她是作為影像愛好者,直觀地寫下自己的感受與喜好;她的表達能力,使得這種感受與喜好,無論對創作者來說,還是對觀眾來說,都彌足珍貴。對影視作品創作者來說,他們可以從毛尖這里,獲得對觀眾觀劇感受的最敏銳的描述,外加一位擁有文藝理想與家國情懷的知識分子的善意建議與指引;對觀眾來說,毛尖替我們說出了那些我們感受到卻說不出來的失望與不滿,簡直是善莫大焉。譬如,對影視作品中層出不窮的荒誕人物與情節,這些年我們越來越頻繁地借助網絡語言“雷”來表達,毫無疑問這是一種近乎“返祖”的語言傾向;毛尖以活色生香的文筆,在網絡語言的叢林中,重新為我們召喚回共同的文化記憶:“短短一分鐘,我看到霍元甲看到李莫愁,我看到降龍十八掌看到九陰白骨爪,我看到鐵臂阿童木看到金剛、蝙蝠俠,白話文根本無法表達我的震驚,我想起《蜀道難》的開頭:‘噫吁嚱!”(《抗日不用奇俠》)
她的行文是爽快而毫無保留的,恰如一位勤勤懇懇、盡職盡責的電視劇觀察員。然而,撇開電視劇不談,她的那些評論,即便就當下整體的影視劇創作傾向來說,也是精準與精到的。以爽快利落的文字,既關注細節,也關注整體的文藝生態與道德處境,這是從“文藝青年”成長為“文藝中年”的毛尖的本色,也是她在中國文藝批評界獨到的價值所在。
偶像派與負能量
早在流量明星引起業界與評論界爭議前,毛尖就已經注意到毫無演技的偶像派對中國電視劇生態的破壞。在二○一四年一篇評論《北平無戰事》的文章中,她直截了當地寫道:偶像派絕對是此劇的負能量。在《瑯琊榜》最火的時候,她敢于說:“我看過來看過去,梅長蘇的智識也就那么回事,到底是什么?臉蛋吧。”她指出偶像演技的核心問題是“沒有等級差”。很明顯,“等級差”這一說法比所謂“表演層次”更加戳心,更能令新生代“醍醐灌頂”;對實在無演技、無藥可救的“小鮮肉”,她能暢想出一種頗具喜感的“未來”:“假以時日,表情包演技也能脫胎換骨成京劇那樣的流派。”(《少帥和表情包的未來》)表達對新版《紅樓夢》的失望,她會直率地說:“作為一個普通觀眾,我重申,我們其實對新版《紅樓夢》沒什么要求,除了,姿色。”我沒看過新版《紅樓夢》,但“姿色”無疑是古典題材電視劇中,值得注意的一個美學概念。
雖然電視劇人人會看,但直言不諱的熱情與勇氣,卻未必人人都有,甚至可以說,很少有人具有。對一些媒體謬贊的電視劇,譬如“傳遞正能量”、讓觀眾看到了“新人類的成長”的《小爸爸》,毛尖指出此劇沒過幾集,就暴露了中國電視劇的一大致命缺陷:只要是主人公,再屌絲也是萬千寵愛集一身,“而且全世界都學會讓著中國影視劇里的屌絲了。文章狗屁一席話能讓美國法官集體起立為他鼓掌,類似《中國合伙人》里新東方三劍客把美國人說得站起來,《溫州一家人》中殷桃一席話把歐洲人說得站起來。”幾行字,辛辣歸辛辣,卻是基于對現實的清醒認知:“中學生水平的一點點溫情主義能讓帝國主義的老狐貍們眼泛淚光……”(《要啥沒啥的小爸爸》)現在想想,類似電視劇中所表現的這種意淫,我們還真不少。
雖然在最近一次訪談中,采訪者說毛尖在二十一世紀最好的革命歷史劇里看到了“中國人、中國傳統和中國革命”的“合圍”。“中國”是毛尖表示贊美的最高級(《毛尖談電視劇:永遠焦渴,永不了斷》,澎湃新聞,2020年6月14日),但她并不忽略英、美、日、韓劇的亮點與好處。對國內方興未艾的“霸道總裁”這一人設,她指出霸道總裁的英倫鼻祖“達西先生”,一路從《傲慢與偏見》走到《唐頓莊園》,“雖然性別和性格可以各種變化,行為舉止從來都是有教養的輪廓”,但“總裁”們進入我們的影視劇之后,“他們的人設表現就一個詞:錦鯉”。日韓影視劇作為“國家營銷”工具,正在將其生活與文化推銷給全世界:“他們的主人公玩的都是自家地方,吃的都是自家餐館,而且吃得真香,三下五除二吃完,吃完還說聲下次還要來吃。可瞧瞧我們,我們談個戀愛要跑北海道,中國餐館里,還沒吃上先打上,而戀人吃飯一般都西餐化,因為紅燒肉不如牛排好看。”是的,同樣是偶像劇,同樣有著各種華而不實與弊端,英美日韓的偶像劇成功地推出了各自的文化及青春效應,而我們的電視劇人物,往往連本國觀眾也難以說服。中國電視劇龐大的、慣性觀劇的基底,在互聯網視頻的侵蝕之下,顯然正處于加速流失之中。
只有編劇相信
對于大熱的《長安十二時辰》和《九州縹緲錄》,毛尖的文字似乎已足以揭示問題所在—略帶夸張的比喻與比較,無疑也增強了說服力與效果:剃頭匠女兒的妝容和話語比頂層子弟更斯文,地下社會的統治者非常奧賽羅,最低價的妓女有著最高級的志趣,將軍的女兒倒混混似的—“往好里說這是長安的抖音狀態,但誰都看得出來這是一部因為終點曖昧引發視角混亂、剪輯混亂、價值觀混亂的劇”,“奇幻確實也蠻奇幻,大家來自九州三川,為了驗證共同的情種身份,走進了劇組”。還有誰能將一部作品的問題及其根源,表述得更簡要而形象呢?在這種伶牙俐齒背后,是她寄予熱望后的失望,也是對國產影視劇創作日趨跟風與膚淺,卻沾沾自喜的痛惜。
“諷刺”是毛尖最常用的修辭方式,這使得她的短文妙趣橫生,常常從題目就開始“活蹦亂跳”。譬如評論對原著做了較大改動的《風和日麗》,題目為“只有編劇相信”;對那部風靡大江南北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題目為“一生一世就足夠”;《歡樂頌》,題目應為“一曲金錢頌”—“編導全身心地歌頌有錢”。并且對其濫用“畫外音”的套路與手段進行了分析:有錢就是“動人”、是“率真”、是“仗義”,有錢就有“歡樂”、有“愛情”、有“朋友”;“別的不說,劇中,四個姑娘之間每一次問題的解決,都靠兩位精英女的人脈和金錢達成……”看到這里,我想起了《小時代》,這些作品似乎都在宣揚同一種友誼與夢想。在某種程度上,“拜金”與“無腦”也許有著某種共同之處,并且二者目前都有日漸被“萌化”、被“美好化”的傾向。毛尖筆下對“天真爛漫”的諷刺,由是顯得更加可貴:“中國的電視劇觀眾顯然是全球進階最快、閱歷最廣的,但是我們的電視劇主人公卻從來不受歲月侵蝕,不僅保持天真,而且越來越爛漫,這是最近看《武神趙子龍》的體會。”
除了毛尖,還有誰能這么爽快利落地告訴你問題出在哪里?毛尖的文章雖然短小精悍而好讀,但并非對讀者沒有要求。她的影評要求讀者有一定的看片量,以及對電影史與明星的知識,她的劇評則要求創作者與觀眾具有一顆熱愛大眾文化、尊重生活邏輯的心—我的閱讀感受是:毛尖的(一部分)影評傾向于向讀者普及冷門或趣味橫生的電影史知識,其劇評卻是從觀眾的角度出發,對編導及演員種種令人失望的表現表示不滿。她或許也有以偏概全的時刻,或許也有為了戲劇性效果而不免夸張的時刻,然而令同行佩服的是其敏銳的感受與判斷力。二○一二年在奧運會期間看國產電視劇,她忍不住發出“前者專業,后者不專業”的感慨,她給出的理由很難被反駁:“說到底,電視劇就是生活,而每一個觀眾,都是一個專業生活者。”(《〈浮沉〉之浮》)雖然很難算得上是“電視劇觀眾”,但這句話讓我感到“心頭嘹亮”。
硬現實主義
雖然對東西方的文藝作品都浸淫已久,作為“七○后”,作為受共和國文藝潛移默化影響頗深的毛尖,對中國的現實主義創作乃至共和國敘事是充滿期待的。借二○一五年登上熒屏的《平凡的世界》,她呼喚影視創作的“硬現實主義”,并且為其下了定義,“這種硬現實主義的表現,在電視劇中就是老百姓的生活和國家路線政策被強有力地捆綁在一起,個人命運和國家命運息息相關……”(《重新呼喚“硬現實主義”》)這聽起來很不“自由”,但卻是我們必須要正視與重視的現實。也許正是出于對個人與國家關系的這種認知,毛尖痛感當下影視劇作品的言之無物與浮淺,指出一些電視劇要靠觀眾以自身的存在與想象對劇情內容與人物進行“填充”,才能獲得存在價值:“這真是影視劇的好時代。……觀眾用現實境遇充填平庸的劇情,使得靠顏值吃飯的影視劇也能變身時代寓言。如果影視劇夠聰明,我們在這個時代中付出的情感代價,全部可以拿去用來升值它的政治面值。”所謂“聰明”,當然是一種諷刺,諷刺很多作品既沒有生活,也沒有情感,更沒有理想。為了總也看不到的進步,毛尖在文章中發出了這樣的呼吁:“但是,不要在直播平臺理解美人的概念吧,也去看看古希臘戲劇照耀下的命運高峰,看看莎劇影響下的時代悍將,心頭裝了《盜御馬》《戰長沙》,九州才能成為維斯特洛。”《盜御馬》和《戰長沙》,分別是講述清朝草莽與三國將士命運的傳統京劇—毛尖所希冀的,并非是以希臘悲劇或是莎士比亞為圭臬。
在《又來白相上海男人》一文中,毛尖談了近年來電視劇中上海男人形象的改變。然而不論是被塑造成沉穩堅定的地下黨員,還是賽過福爾摩斯的“至尊寶”,這些新的熒屏形象,令毛尖感受到“新一輪白相上海人的開始”:“上海男人好像是以新形象站在了歷史前沿,但骨子里卻被塑造成了賣腐線人。而這種腐,失去了早年的先鋒性,如今就剩下裝飾性。就像蒼白的崔中石在《北平無戰事》的大批名角中一個人獲得了說方言的權利,看上去牛逼,其實是大家白相上海閑話。”需要對上海男人被符號化、被消費化表示不滿嗎?毛尖表示并不—這是“文化資本”的一種體現,雖然她并不會采用這么布爾迪厄的表達。然而,在這篇談上海男人、談城市文化的短文中,細心閱讀的話,仍然能讀出她對當下電視劇創作缺少精神引領力的失望。
最愛哪一個?
在《最愛哪一個?》這篇評《人間正道是滄桑》的文章中,毛尖顯示了她作為劇評人,對演員情感投入與表演“技藝”的要求,以及一顆文藝女青年的心:“因為孫紅雷和倆女演員都沒產生化學反應,所以,關于他到底愛誰,我們既無力從劇情得到答案,也沒辦法從演員身上獲取信號。這是《正道》的遺憾。”故事、人,以及人與人之間真實存在的火花,是戲劇最本質,也是最真實的魅力。因為熟讀電影史與文學史,她對大眾的趣味頗為了解,指出能在民間引起反響的永遠是歷史上的“剩余物”,個人身上的“余數”:“嘉靖并不是昏君啊,他懂無為而治,懂君臣共治;嚴嵩也不全是奸臣,他有苦衷,有承擔,心頭也放社稷、放家國”(《大明王朝》)。讀者與觀眾喜見偉人及歷史人物的“另一面”,而不管這“另一面”是否真實存在;這是文藝大有作為之處,也是文藝的危險之處。
她喜歡充滿生命力的人物,這從她最愛的美劇是《24小時》和《權力的游戲》中可見一斑。她聲稱:“我們絕不允許胖馬丁弄死二丫,因為我們想一遍遍看她面對死神時說‘Not today。”而精神與物質的不同之處就在于:“一無所有的杰克·鮑爾永遠有力氣號召我們‘再活一天。這個,一萬季《小時代》也召喚不出這種激情。”這并非“口惠而實不至”,而是“拜金”并不能解決人類的根本問題,只能制造出更多問題。從這一點來說,老練精到的毛尖,又是理想主義的。
同為七十年代生人,讀毛尖文字的親切感,還在于她栩栩如生地以文字保存和重現了那一代的影像記憶:“翁美玲死的消息傳到內地的時候,男生都跟鰥夫似的說不出話,女生則集體老了。”(《你真好看》)當“白圍巾黑風衣”的周潤發出現在地平線那一端時,她形容我們內心的感覺為“驚心動魄”(《再活一天》)—當然驚心動魄,那是我們生命中第一個為了看得見的美好生活而奮斗,卻并不能真正感到滿足的復雜的人,那是讓我們第一次體會到什么是“情深”、什么是“遺憾”的銀幕偶像。
就文藝界來說,真希望毛尖這樣的寫作者能夠再多幾位。然而作為一位偶爾也寫寫影評的人,我必須承認,毛尖寫影評與劇評的勇氣與熱情,不是誰都擁有的;縱使有人能夠擁有和她差不多的文筆能力,但也很難有那種直言不諱的勇氣與熱情,還有那些不計較“性價比”投入進去的肉身。《凜冬將至》,是對這一勇氣與熱情的記錄與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