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遲遲
有一年,我們驅車去雪峰山。那是10月,我們好像是在去尋找木瓜山水庫的途中,又好像是剛從木瓜山水庫經過,要去往更深的山中,具體旅程的細節我已記不太清。
那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山道,秋陽如洗,天空碧凈,我跟同行的朋友們在山中漫游。山道兩邊的樹長得高闊、整齊,山風從樹葉上吹過,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山中寂靜,以至我們的談話變得異常清晰,甚至連同小車的引擎聲也變得微弱。我們的車沿著山道一路馳騁,向山頂進發,金秋的暖陽照耀著雪峰山黃金般的心靈,像是記憶中是枝裕和某部鄉村電影中的長鏡頭。在那,直到路的終點,是一處懸崖。我們迷路了。同行的好友并沒有責怪我帶錯了路。我們下車小憩,站在山腰上,眺望雪峰山頂那些大型風力發電塔,巨大的鋼板葉輪在陽光的照射下旋轉,給山鄉的景象增添了某種現代性。就在此時,我再次聽到那些樹葉的聲音,它們時近時遠,忽大忽小,時而密集,時而稀疏,像一股水流,在山林之間潺潺流動,我感覺到一個神跡,它充斥著我的耳膜和視覺神經。而那時,我正在構思一組關于故鄉的詩歌,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捕捉到了詩歌的聲音。
我的故鄉在雪峰山麓腹地一個叫金潭的地方,那是位于湘西南的一個偏遠鄉鎮,一條小河貫穿其中,人們臨河而居,低頭見水,抬頭見山。世世代代,生生不息。離我老家不遠就是魏源故居,我記得小學時,語文老師帶我們去春游,沿著早春的田壟,穿過綠油油的稻田和一截清澈的小溪就可以到達故居的門口,門口有一副對聯:“沙洲回碧水,朗月照金潭”,這是我人生中讀到的第一句與詩歌有關的句子。而后就在歷史課本中知曉“師夷長技以制夷”的學說。魏源提出的這個學說不僅能應用在當時的科學圖強上,我現在想來,在文學藝術上,縱觀中國百年新詩的發展又何嘗不是如此?我們不斷學習西方的藝術創作手法,從傳統到現代,從歷史意識到當代意識,我們的創作離不開我們生命的故土。迄今為止,我們依然在中西兩種文化融合的邊界中攀爬,傳統不僅僅是傳統,它存在于過去,也必將存在于未來的創作之中。我們需要在當代的日常生活中,去理解這兩者之間的關聯性,去尋找一種融合的催化劑,讓你的作品在同時代的聲音中發生不一樣的化學反應,這是一項十分耗費勞力和天賦的事業。
直到現在,我都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從事詩歌寫作。我記得兒時求學時的理想是做一名武俠小說家。我曾在很多暑假,跟一位年長我幾歲的同鄉朋友借閱金庸、古龍等人的小說。那時,我吃完早飯就會搬著板凳,坐在老家的閣樓上,靠著窗戶面對那條河閱讀武俠小說,直到日落時分,奶奶喚我吃晚飯。我家門前的那條小河以前叫金水河,現在被當地政府統一規劃稱作魏源湖。金水河屬于資江的支流,如果乘船迎河而上,就可以抵達縣城,然后經過資江,再匯入遙遠的洞庭。我的少年時期基本上都是在河邊度過,日日夜夜,河水的聲音在夢中流淌,覆蓋我的童年,發出嘩嘩的水聲。我現在每次回鄉,面對這條河都會有一種異質的生命體驗,我有時站在河邊觀照它,似乎這條河也在成長,似乎現在的這條河已經與兒時所見的那條河不是同一條河,它在時間的流逝中發生著微妙的變化,它的形體,它發出的聲音,它的呼吸,這條河也有屬于自己的痛苦和歡樂。如果我們跳出人類的感官系統,從更高的維度去觀察故鄉的山水,它們本身就是某種“語言密碼”的存在,這些山水都有著自身的節奏、生命氣息跟情感的表達,隨著節氣和時令的變化而變化。有時是詩歌,有時是散文,有時就是小說。我們只是一次一次去體察這種隱藏的“語言密碼”,我們生活中所有的事物本身都帶有某種“語言”符號,它們之中蘊含著生命的意義和真理,有人為的,有自然本來的,它們按照一種規律組合、分解,物質的、精神的、科學的規律,藝術的規律,殊途同歸,我們的創作被這種類似神跡的“語言”召喚。
我之前認為語言文字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發明,然而,當我從事詩歌寫作后,我又覺得語言時常變得匱乏,它變得有局限性,于是,我理解了人類為何又發明了音樂、舞蹈、美術、攝影、建筑等諸多藝術形式。隨著文明的向前發展,我們日常的語言也在相應地發生嬗變。我時常在思考我們當代詩歌語言應該是一種怎樣的形式,該如何應對信息時代我們日益復雜的情感心靈,我們的文學語言應是滯后于當今時代的,如何用一種新的美學形式去承載我們的生命體驗和時代的靈魂特征?這是一項十分冒險的事業,藝術工作是失敗者的工作。然而,藝術家們往往又異常癡迷于自身的手藝,當你的技藝在不斷在攀爬過一座座山峰后,你會在某一時期因為你的進階而感到愉悅,但馬上就會發現前面還有一座更高的山脈在等著你去登攀。按照詩人里爾克的說法就是:“有何勝利可言,挺住意味著一切?!?/p>
我的詩歌創作啟蒙于高中,事實上,我念初二就去了這所高中的附屬學校,我的高中學校位于縣城的郊外,離學校不遠就是辰河,辰河位于金水河的上游。那時,這條河在我的印象中就是一條大江的模樣,水面更闊,更深,流量更加充沛。那時,辰河兩岸已經有了冒煙的工廠和高大的樓群,這已經不是我童年時代閱讀“沙洲回碧水,朗月照金潭”時的景象了,一種現代的工業文明正在慢慢侵蝕著故鄉的土地。幾年后,我的詩歌寫作在這里發生。我的高中有個文學氛圍很濃的文學社,當時的指導老師很關注喜歡寫作的同學,我的第一首詩歌就是發表在學校的???。在這里,我接觸到了國內和國外的一些現代詩歌,后來,隨著閱讀量的增加,就有了寫作的沖動。有趣的是,當你回溯個人的成長歷史時,你往往會有一種后知后覺的驚奇。我曾在讀書時代用日記本寫過很多夭折的武俠故事,但對于詩歌寫作我卻堅持了下來。從老家的金水河,到縣城的辰河,再后來到長沙讀大學,面對湘江,看到那些更富有現代性的建筑和信息時代絢爛易逝的霓虹時,它們之間既有獨立的區別,卻似乎又存在某種相互承接的東西,這些事物構成了你人生中一個個有意思的分鏡片段。當你發現農耕文明的場景已慢慢在你的生命中逐漸褪去,而命運之手卻在兒時的那次春游埋下了詩歌的種子。我從事詩歌寫作斷斷續續有將近十年之久,在而立之年回溯這段寫作的歷程,卻發現創作中需要解決的問題早存在于少年時期記憶的圖景中。在魏源故居門口,在金水河畔,在辰河邊觀察工業的煙囪涌向縣城晦暗的天際時。
傳統的偉大之處在于當你意識到它時,它永遠都存在于那里,讓你無法逾越。傳統照耀著過去的歷史,也指引著未來,它存在于文學發展的秩序和規律中。寫作的傳統與個人歷史的傳統息息相關,傳統是運動和變化的,它滲透在我不同時期的寫作之中。艾略特曾說過:任何在25歲以后還想作詩的人,要有歷史意識,不但要理解過去的過去性還需要理解過去的現存性。我想在面對這個問題時,有兩個方面的內容需要去厘清:一是文學(詩歌)寫作的傳統;二是個人生命成長的傳統。寫作的傳統更多意義上是一種方法論,而生命成長的傳統是一直在變化,它對應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化,它隨著你生命的結束而結束。對于任何有使命的寫作者來說,我們終身的創作應該是去解決這些問題,最終讓作品具有超越性和先知性。
我的詩歌創作一直處于一種半停滯半延續的狀態,大部分時間都是停筆擱淺的。詩是什么?我們為何要去創作詩歌。詞典中的解釋是:詩歌是一種抒情言志的文學體裁。詩或許是一種感覺,就像布羅茨基所說:詩是一種抗拒現實的方式。然而,每當我們去論述它的時候,卻會發現論述的片面性,這是個宏大的命題。就我個人的寫作經驗而言,詩或許就是那次站在雪峰山中觀看樹葉吹動時的神跡,也是兒時在魏源故居門前時那種不能理解的蒙昧之美。我們該如何去創作我們的詩歌?當我們有意識地去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卻發現背后的奧秘無窮無盡。從形式到內容,從個人的生命體驗到映射整個時代的萬物變遷。詩歌的這種語言體裁相對于別的藝術形式應該是最具敏感性和智識的,然而,它卻很難具備把握記錄宏觀題材的可能性,它不可能有小說那樣龐大、駁雜的敘事性。詩歌只能從一個片段切入,或者是很多個片段的組合,用最簡煉的語言直抵人心。當然,我們也發明了組詩和長詩的形式,但是,我們能做的只是去無限地接近于這種可能性。從中國詩歌的發展史來觀照,我覺得《詩經》是這個民族集體無意識創作的結果,而到屈原這里才開始有意識地去創作詩歌,再到后來的李白、杜甫、王維等,這些都是我們民族偉大的傳統。對于個人的創作而言,當你真正具備了有意識的寫作后才能稱之為創作,之前做的都是知識的儲備和技藝訓練的準備工作。意識大于突發的靈感降臨,眼高手低是從事藝術工作應該具備的才能。
對于詩歌意識的培養,就是對批評意識的培養。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詩歌寫作者,我覺得他首先應是一個批評者。我這里指的批評不是指文學活動意義上的批評(事實上,對于文學活動意義上的批評我們要始終保持一種警惕性),而是一種自我創作的內在批評,這種批評意識在某種程度上大于創作本身,因為它將指引著你創作的路徑,它決定著你寫作的緯度和經度。任何一個有雄心的作者,他都想要自身的作品能富有那種廣闊性、復雜性和包容性,能記錄下這個時代的大千萬象,記錄下個人成長歷程的心靈和社會發展的心靈。然而,農耕文明已經不是我們生活的主流,工業文明帶領著我們突飛猛進,工業和信息的速度瞬息萬變,文學的語言似乎已經跟不上社會發展的節奏,信息的傳播媒介也在發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個體的心靈和社會的心靈形態愈發復雜多變。我們的文學作品幾乎很難出現那種全景圖式的鴻篇巨制。按照數學的邏輯來剖析,我們當代的文學表達形式像是“多邊形”,每個創作者根據自身的生存經驗從一個點切入,找到一種方法,最終讓這個多邊形匯聚、擴充成一個完整的“圓”。
當然,這只是我根據個人創作經驗所作出的一種理解和判斷。從高中時期開始,到大學、再到畢業后從事工作,我都希望自身的作品在每個階段都有變化,直到現在,我都沒能找到一種成型的、相對應的、穩定的風格,一個作家作品的風格應該也是運動的,不然就會被時代所拋棄。我們的時代已經從一個閱讀圖文的時代向一個影像的時代轉變,視頻影像已經成為社會傳播信息的主流,因為它更加快速、便捷、清晰和真實。我現在所從事的工作也跟影像相關。近幾年,我想讓作品的表達形式跟我的工作產生一種內在關聯,融入影像敘述的元素,這是一種飛蛾撲火的嘗試。我不知道這是否具有寫作的有效性,它們之間將會催化出一種怎樣的效應,這需要通過大量的寫作嘗試來支撐作為創作成立的理論依據。其實這在中國古典詩歌中就已經存在,只是如何去重新拾起它,讓這種詩歌語言散發它的現代性和當代性的光芒,這里面又蘊含著很多切身實際的問題需要去面對,甚至每一首詩歌寫作時面對的具體問題都會不一樣。然而,對于年輕的創作者來說,去追求一種形式上的突破,他們總是會樂此不疲。
詩歌的奧秘到底是什么?它能抵擋一輛坦克,還是能幫你抗拒現實生活中的困苦。事實上,它都不能,更多的時候,它對生活本身或許還是一種傷害。所以,我盡量在生活中與它保持一定的距離,只有在進行具體創作的時候,我才扮演著一個詩人的角色,而更多的時候我是人群中的路人甲和路人乙。對于我而言,詩歌最大的作用可能就是抵擋生活所帶來的孤獨,我曾很多次驅車沿著湘江中路去往南邊的一個小碼頭,站在湘江邊上眺望麓山和橘子洲。我有時會這樣思考,湘江與我兒時的金水河有什么不同,湘江兩邊那些工業文明下的建筑與少年時期辰河兩邊的建筑又有什么不同。當我每次返鄉站在金潭原的稻田中央眺望雪峰山時,又與童年時站在魏源故居門口的那個人有什么不同。他們發生了什么樣的改變?他們的命運將走向何方?這是個無法回答的哲學問題。也許在雪峰山中那次聽到的樹葉聲曾給予了你某種啟示,也許答案就在更為廣闊的湖湘大地之間。然而,只要你還在繼續創作,那些偉大的傳統和先賢們的氣息就會滾滾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