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翠萍
桃花村,口糧屯。
霞光口口福來聚。
條條大路通仙鄉(xiāng)。
千百年間口口云。
這是刻在桃花村村口石碑上的一首詩,年代的久遠(yuǎn)使得一些字跡模糊了,不過沒有多少人在意的。
在村口的右邊,長著一棵桃樹,樹身粗壯,有人說那桃樹已經(jīng)幾百歲了,怕是有了靈氣。村里人都拿桃樹當(dāng)寶貝,連修路都要繞開它,每年取果子的時候,也不敢傷它的樹枝。
村里也有一座小廟,廟里供奉了一個很小的佛像,但是香火很寡淡,只有過年的時候才能被村里人施舍幾分薄面。村里人有了什么心愿都會在桃樹上系一個紅布條,紅布條上用黑色的墨汁畫著奇形怪狀的愿望。
但這些并不能讓小孩子對桃樹有所尊敬,反倒依舊背著大人們在樹上爬來爬去,比如我和歪嘴婆。
歪嘴婆可不是一個老太婆,她是我的同班同學(xué),比我大一歲,卻總是跟在我的屁股后面。
我叫她歪嘴婆也是有原因的。
有一次,她奶奶讓她把燒開的開水灌到茶瓶里去,當(dāng)她的小手提著一個比她兩個腦袋都大的茶壺時,一個趔趄,就摔倒了。開水灑在她的嘴巴上,她爺爺看到后,立刻用冷水幫她沖洗,涂上牙膏,然后就騎著電動車往鎮(zhèn)上的診所趕去了。
盡管這樣,她的嘴巴還是暫時歪向了左邊,皺皺巴巴的,像枯皺的無花果。好在也不算太嚴(yán)重,醫(yī)生說緩個個把月就好了。這些都是她嘴巴好了以后告訴我的。
她從診所回來的那天,我在自家平房頂上玩耍,她有些躲著我,磨蹭了好一會兒才站在她家門前的柿子樹下。
說到那棵柿子樹,幾乎每家門前都有一棵樹,有些是槐樹,有些是柿子樹,大部分是楊樹。長在各家的門口,夏季提供陰涼,秋季提供果實(shí),但楊樹就沒那么實(shí)用了,只知道一個勁地瘋長,像是要捅破天空一樣,最后在就要捅破天的時候被賣掉。

她站在樹下怯生生地看著我,由于燙傷,她說話有些不利索,還會扯疼嘴巴。我想她是要從我這里得到安慰的,但我毫不留情地笑了出來。
“你的嘴巴歪了?!蔽以诜宽斏闲Φ弥辈黄鹕?。
她罵罵咧咧,嘰嘰哇哇,不知道在說什么,我笑得更歡了。
最后,她一甩頭就進(jìn)去了,我仍舊在房頂上笑著,那笑聲傳到遠(yuǎn)處又彈回來,顯得更加密集。直到我奶奶嫌我吵鬧,揪著我的耳朵把我從平房頂上拽了下來。
但這并不影響我和歪嘴婆的友情,等到她消氣了以后,一定又會屁顛屁顛地跑過來找我。除了我,她沒人可以玩。
況且,我們的友情是經(jīng)過長輩的考驗(yàn)的。
她奶奶是從鎮(zhèn)上嫁過來的。我奶奶是從很遠(yuǎn)的外村嫁過來的,聽說我奶奶的姑姑家還是個大地主,在一間屋子下面給她埋了一壇的銀幣。但后來她姑姑家房子全都?xì)Я?,她也忘了?dāng)初做的記號,那銀幣再也找不到了。
奶奶總說歪嘴婆她奶奶是從鎮(zhèn)上來的,眼里只有錢,精明得很,總是叫她錢眼子,叫歪嘴婆的爺爺為老木匠,也不許我和歪嘴婆一起玩。錢眼子也把人物調(diào)換了,跟歪嘴婆說著差不多的話。
錢眼子精不精明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奶奶馬虎得很。因?yàn)檫@馬虎不知道丟了多少東西,和別人吵了多少架。她這么囑托我的時候,我就知道她一定是又和錢眼子吵架了,并且急于拉著我與她們分清界限,來表達(dá)自己的憤怒。
我漫不經(jīng)心地應(yīng)著。奶奶卻又來揪我耳朵,厲聲道:
“到底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p>
“要是再和她玩,家門我都不讓你進(jìn)?!?/p>
我捂著揪紅的耳朵,看著老太太走進(jìn)堂屋,才敢在門口嘟囔幾句。
從那天以后,每次我和歪嘴婆走到我們家附近,兩個人就會走得很開,而且非常大聲地吵架,并用朝著對方吐唾沫這種明顯的行為,來表示我們的仇恨。錢眼子和我奶奶對我們的表現(xiàn)很是滿意,但她們不知道,這不過都是我和歪嘴婆的把戲罷了。在學(xué)校的時候,我們依舊玩在一起。
只不過有一次,歪嘴婆吐唾沫的時候,太用力,吐到了我的身上。我非常不樂意就真的罵她,她也不還嘴,還跑過來跟我說,我?guī)湍阆聪础?/p>
結(jié)果,不可避免地被我奶奶看見了,冷哼一聲,哐當(dāng)一下,大門給關(guān)上了。
我掉過頭,冷眼瞧著歪嘴婆。
“你是笨蛋嗎?這下好了,我有家也回不去了。”
“那你去我家嗎?”
“去你個大豬頭,我不想跟你說話了?!?/p>
“別,你要不要吃小布?。俊?/p>
歪嘴婆丟下這句話就跑回家了,我知道她一定是去自己的塑料小金豬里拿錢了。那小金豬還是我哥哥有一次逛廟會套圈套到的,他送給了我。我看那豬笑得太傻,反手就送給了她,她倒挺開心,還說從來沒有人給她送過禮物。
她兩只手都攥滿了硬幣,呼哧呼哧跑過來,兩手一攤,全是一毛的硬幣,但她笑嘻嘻地說:“這里有一塊錢,我們可以一人一個小布丁。”
我們帶著硬幣,走在塵土飛揚(yáng)的土路上,這條馬路因?yàn)檫€未修成水泥路,每過一次下雨天,路上就增加一些奇奇怪怪的形狀。有一次我光著腳在路邊踩了一下,直到馬路重新變干,我那五個腳趾頭和腳后跟的印記還清晰可見。
走到村口的桃樹旁,向左拐個彎,再走一會兒就到了小賣部。
買完小布丁,我們坐在有陰涼處的水泥板上。
“你的小金豬里存了多少錢了?”
“本來有一塊五,現(xiàn)在就剩五毛了?!?/p>
“怎么才存這么一點(diǎn)?”
“我沒有零花錢,那些錢還是平時幫我爺爺買煙剩下的?!?/p>
“那你為什么不問他們要?”
“要了也不給。”
我沒再接話,把小布丁的木棍舔干凈,插在了旁邊的泥土上。然后把雙手向后撐在水泥板上,仰著頭,風(fēng)吹過樹葉颯颯地響。那陽光透過茂密的樹葉,在縫隙里閃閃發(fā)光,像是倒映的波光。
“我奶奶不是我親奶奶。”
在歪嘴婆也吃完小布丁之后,這句話冷不丁從她嘴里蹦出來。我的眼睛轉(zhuǎn)向她,由于看陽光太久,歪嘴婆像是由許多灰褐色的色斑組成。我努力適應(yīng)了光線,瞧著歪嘴婆的背影,她厚重的辮子在我的眼前晃蕩,像是長長的斑點(diǎn)。
“那你親奶奶是誰?”
“我不知道,我小時候跟我姥姥住在一起,后來才來這邊的?!?/p>
“那你姥姥呢?”
“她們在雙臺寺那里,我還有個妹子?!?/p>
“你想去找她們?”
“想?!?/p>
這句回答她的聲音很輕很輕,輕到我差點(diǎn)就聽不見,但我還是聽到了。她說完就把腦袋低垂了下去。
雙臺寺是距我們很遠(yuǎn)的一個鎮(zhèn),要坐班車才能到。我看著比我高一頭、壯一圈并且更黑一層的歪嘴婆,并沒有懷疑她話的真假。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卻看到她的鼻尖慢慢凝聚起一滴清澈的淚珠,那只淚珠搖搖欲墜,然后啪嗒摔在地上,伴隨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聲,她的雙肩開始劇烈地抖動。
“每天我早上起來都要做早飯,下午放了學(xué)要做晚飯,晚上還要洗衣服,嗚嗚嗚?!?/p>
“她呢?她從來都不管我寫不寫作業(yè),背不背課文,天天就讓我干活,嗚嗚嗚。”
“也不給我零花錢,我一句話說錯就吼我,做錯什么就打我,嗚嗚嗚?!?/p>
我從沒見過歪嘴婆一次說那么多話,她稀稀拉拉一直在哭訴,才一年級畢業(yè)的我心中誕生了一個偉大的想法。
“我?guī)湍?。?/p>
此話剛出,我就意識到一個嚴(yán)峻的問題,我們沒有錢。
早知道剛剛就不吃小布丁了。
雖說歪嘴婆在說她只有五毛錢存款的時候,我非常不屑一顧,但后來想想,我這種每天都把零花錢花個底朝天的人,才更應(yīng)該被不屑一顧。
她淚眼婆娑地看著我,雖然剛剛的我還有許多顧慮,但當(dāng)她看向我的那一刻,我有一種錯覺,仿佛我不是坐在水泥板之上,而是坐在觀音菩薩的蓮花座之上。
“怎么幫,我只有五毛錢,哪也去不了?!?/p>
“要不你把辮子賣了?”
我話音剛落她就把辮子護(hù)在了身后。
“我打死也不會賣我的辮子的。”
“開玩笑啦,先回家吧。”
回家之后,我迅速開始了行動。
我向奶奶打聽了車費(fèi),她說從這里到雙臺寺坐班車需要兩塊錢。每天早上七點(diǎn)鐘一班開過去,下午五點(diǎn)鐘有一趟回來的。我便盤算著,萬一歪嘴婆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或者沒找到,還是要給她多準(zhǔn)備一趟回來的車費(fèi),那么就是四塊錢。路上還要帶些吃的吧,最起碼要吃得飽飽的,不能像個小乞丐一樣就去了,那就再加一塊錢??梢策€是要有個備用,那就再加一塊錢吧。
數(shù)字在我的大腦里不停地增加,最后我覺得六塊錢應(yīng)該足夠應(yīng)付歪嘴婆這場出逃了。
于是,我在家里開啟了掃蕩模式。
廚房的碗筷底下,灶臺放打火機(jī)的小洞,電視機(jī)下面的柜臺里,奶奶的枕頭下,爺爺脫下還未來得及洗的褲兜里,這些地方統(tǒng)統(tǒng)被我翻了個底朝天。
在我的一番辛苦之下,找到了四塊五毛錢,五毛錢是打火機(jī)洞里的,四塊錢是爺爺褲兜里的,再加上歪嘴婆的五毛錢,就只差一塊錢了。
我看著在槐樹下抽煙的爺爺,想著這個時候還不能向他要錢,畢竟要是讓他想起來他褲兜里的四塊錢,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于是等爺爺出去閑逛之后,我去找了在縫紉機(jī)旁縫衣服的奶奶。
“奶奶,我要買自動鉛筆?!?/p>
“找你爺爺給你買去?!蹦棠桃琅f不停地一邊踏著縫紉機(jī)的踏板,一邊移動著衣服,老花鏡掛在她的鼻梁上,連個眼神都沒有給我。
“爺爺出去了。”
“那就等他回來?!?/p>
“不行,我要寫暑假作業(yè),原來的那個壞掉了。”
“暑假作業(yè)”這四個字終于讓奶奶抬起頭來看我,老花鏡滑到了鼻梁下面,仔細(xì)看了好一會,總算掏出她那墨綠色的小荷包,摸出了一塊錢的鈔票遞給我。
湊齊了錢,我便蹬蹬蹬往外面跑,去了小賣部之后又匆匆趕了回來。但并不著急回家,而是拿著一塊石頭沖著歪嘴婆家的大鐵門砸了過去,然后又迅速跑開。
“誰家的兔崽子又來砸門?”老木匠在里面吼道。
我并不吭聲,而是躲到馬路左邊紅磚堆起的墻后面,等待著歪嘴婆來跟我會合。
過了一會兒,身上還系著圍裙的歪嘴婆出來了,她看了一下四周沒有人,就往這墻后面走來了。
我把四塊五毛錢遞給她,然后拿出一塑料袋的零食,里面是我用一塊錢買的十包哈密瓜味道的薯片。
我把聲音壓得很低告訴她:“你之前不是老跟我要這個薯片吃,我給你買了十包,你明天早上七點(diǎn)鐘到村口去等班車,我會跟你一塊的,要是沒找到,你就坐下午五點(diǎn)的車再回來,反正錢都給你了?!?/p>
歪嘴婆認(rèn)真地聽著,不時點(diǎn)點(diǎn)頭。零食的目標(biāo)太大,我抽了幾個紅磚,搭出一個正方體,把零食塞了進(jìn)去,然后再蓋上。
歪嘴婆收好錢,我們互相點(diǎn)了點(diǎn)頭,眼神堅(jiān)毅且步伐堅(jiān)定地各自回了家。
那天晚上,我很晚才入睡,嘴巴一直咧著,如同那個小金豬一般。那種感覺就像第一次消滅了一個妖怪一樣,我恍恍惚惚地理解了“英雄”這個詞。
第二天早上,當(dāng)鐘表的時針指向六時,我就從床上跳了起來,趁著奶奶做飯的空當(dāng),偷偷溜了出去,然后在老地方等歪嘴婆出來。
等了許久,卻不見半個人影,早起時鼓脹的我現(xiàn)在一點(diǎn)點(diǎn)癟了下去。
我打開那些零食,坐在地上一包又一包地吃著。
在我吃到第四包的時候,我聽到了奶奶喊我吃飯。
在我吃到第八包的時候,老木匠和錢眼子拉著做好的木椅去集市上了。
等我吃完第十包,歪嘴婆也沒有出現(xiàn)。
我看著她家緊閉的大門,一個石頭又一個石頭砸了過去,她二哥出來開了門。
“你砸我家的門干啥?”她哥哥顯然是剛起來。
我看著他,不說話,也沒有跑掉,正當(dāng)我要把手里的小石子全砸上去時,我的耳朵又一次被揪起來了。
奶奶揪我耳朵揪過無數(shù)次,哪怕再疼,我都齜牙咧嘴地笑著,可是那天她一揪我的耳朵,我的眼淚就掉下來了。奶奶嚇壞了,也不逼我吃我不喜歡的水煮蛋了,還一個勁問我怎么了,我不知道說什么,只管讓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那一天,我深刻地認(rèn)為歪嘴婆背叛了我。
因?yàn)橥砩系臅r候,錢眼子牽著她,把那五塊錢拍在我奶奶面前,那五塊錢有鈔票有硬幣,被零散地拍在桌面上。錢眼子說我教她孫女往外跑,說我小小年紀(jì)不安好心,說我讀書全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她的嘴巴從進(jìn)了我家門就一直沒停過,歪嘴婆一直低著頭,不敢看我,也不說一句辯解的話。
爺爺抽完了一支煙后,想要拉著我向錢眼子賠不是,我梗著脖子,站得筆直。奶奶不想理錢眼子,跑到廚房里鍋碗瓢盆弄個叮當(dāng)響,任憑錢眼子在院子里胡咧咧。爺爺受不過,自個兒把錢眼子糊弄走了。
家里終于清靜了以后,我坐在院子里,奶奶也不問我,也不罵我,還在廚房里忙著自己的事,說明早熬八寶粥喝,要把需要的豆子都泡上。爺爺回來后,看到了坐在院子里的我,一把拉起我的手,對奶奶說帶我出去逛逛。
爺爺一直帶我到小賣部,給我買了一個鯊魚脆脆雪糕,我撕開包裝咬著表面的巧克力。
然后我們兩個就順著街道走啊走,爺爺?shù)恼菩呐?,我的心緒也成了一道細(xì)流,緩緩流出。一邊說一邊委屈,淚水滴到雪糕上,雪糕也變得咸咸的。
爺爺摸摸我的頭。
“不怪你?!?/p>
“可她背叛我?!?/p>
“你問她為什么了嗎?”
“她不和我說話。”
“找個時間問問唄。”
爺爺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夜里的風(fēng)涼涼的,我和爺爺走在寬闊的柏油路上,那柏油路的前方是無盡的黑暗,分叉出來的馬路也通向不同方向的黑暗。
“爺爺,這條路能去哪里???”
“哪里都能去,哪里也去不了?!?/p>
“爺爺,你這是病句,不通順,老師聽了要罵你的。”
爺爺嘿嘿笑著不再說話。
走到村口的時候,爺爺讓我把雪糕吃完再往里走,還不許我告訴奶奶,我自然不會背叛爺爺?shù)?,為了凸顯我的誠意,還和爺爺拉了鉤。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爺爺摸著我的頭,熟悉的溫度從頭頂傳來,像老和尚在摸小和尚光禿禿的頭一樣。
“爺爺,是不是因?yàn)槲覜]有跟歪嘴婆拉鉤,她才背叛我的?”
“去問問嘍?!?/p>
“好?!?/p>
那雪糕終于被站在黑暗里、裹挾在柔風(fēng)中的我吃完了。天上的星星亮晶晶的,像是精靈的眼睛,那些星星在看我的眼睛的時候,一定也覺得我的眼睛亮晶晶的。
幾天之后,歪嘴婆終于出來了,我坐在房頂上玩橡皮泥,雙腿耷拉在外面晃悠。
她站在我家門口,抬頭看著我,一句話也不說。我一點(diǎn)也不想理她,任憑她幾乎要看穿了我,我也權(quán)當(dāng)沒看見。
“去問問嘍?!?/p>
爺爺?shù)脑捲谖叶呿懫稹N易罱K還是下去開了門,兩個人又像密謀一樣躲在紅磚墻后面。上次被隨意丟棄的薯片包裝袋已經(jīng)被踩進(jìn)泥土里,露出一些邊邊角角,像在掙扎求救一般。
“那天晚上等我爺爺和奶奶睡了之后,我就睡在堂屋了,因?yàn)槲业姆块g沒有表,我也沒有鬧鐘,于是我就守著堂屋的鐘表,怕晚了時間?!?/p>
“我不敢睡熟,過了一會兒就醒一次,可是后半夜我太困了,就睡過去了,我奶奶起來看見我睡在堂屋的椅子上,手里還攥著錢,就拿著掃把打我,我就被打醒了?!?/p>
“她還把我手里的錢全搶走了,一直問我哪來的錢,為什么要睡在堂屋里,我原本不想說。”
她說到這里,眼淚已經(jīng)爬滿了她整個臉頰,她伸出手把淚水抹掉,深吸了一口氣接著說:
“可她打得太狠了,我真的太疼了,忍不住了,就說了,然后她就把我反鎖到屋子里,和我爺爺出去了?!?/p>
她說完,看了我一眼,似乎是要印證什么似的,慢慢把后背的衣服撩起來。她的背上全是紅色的赤條條。
我看著她的后背,一言不發(fā),那些赤條條跑到我的眼睛里,把我的眼睛分成了許多塊。
“你還不相信我嗎?”
“相信?!?/p>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都怪我太困了?!?/p>
“你暑假作業(yè)寫完了嗎?”不想再繼續(xù)這個話題的我,隨便找了個其他的話題。
“寫完了?!?/p>
兩個人各自又沉默了一會兒,直到奶奶叫我吃午飯,我走的時候踩在那些包裝袋上,它們陷得更深了。
暑假在一團(tuán)橡皮泥中溜得格外快,那顏色各異的圓柱形的橡皮泥已經(jīng)被我亂七八糟拍扁混雜捏在一起了。就像那些混亂的記憶,早就看不出之前的輪廓了。
我和歪嘴婆很快就和好如初,并在她奶奶逐漸對她放松了警惕之后,去南山摘了草莓。
順著這條馬路,一直向前走,越過橫貫好幾個村莊的柏油馬路,再一直向前走,走到路的盡頭,就是南山。
南山后面是一條湍急的河流,河流的后面是一大片油菜花田。南山其實(shí)也不是山,只是兩塊比較高的山坡,左邊的山坡上有一條小路,延長到很遠(yuǎn)的地方。兩邊種著楊樹,每到秋末的時候就會落下許多葉子,踩在上面都是秋天破碎的聲音。
右邊的山坡連著下邊的田地,也比較開闊,除了一片野草莓和一排楊樹外,還種著玉米,現(xiàn)在那下邊的田地上就已經(jīng)有了長勢極好的玉米苗。
我們摘了許多野草莓放在籃子里,我覺得太累了,躺在野草莓那片綠茵上,旁邊的楊樹林投射出一片陰涼,覆蓋了我整個上半身。歪嘴婆坐在我的旁邊,把頭埋在膝蓋里,埋了好一會兒才抬起來。
我讓歪嘴婆撿了兩片楊樹葉遞給我,蓋在眼睛上,眼睛便被一層冰涼的黑暗覆蓋。
“我想回雙臺寺。”她聲音很輕,像是鬼魂在低喃。
“你知道嗎?這個山上好像鬧鬼?!?/p>
“我不想待在這里了?!?/p>
“那些鬼會在你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p>
“我真的受夠她了?!?/p>
“它們會趁你不注意的時候吃掉你?!?/p>
話音剛落,我就做了個鬼臉湊到歪嘴婆的面前,她并沒有被嚇到。反倒是在我猙獰的表情面前,她的臉第一次在我眼前清晰起來。
一切都變得索然無味。
“可是我沒有存零花錢,我奶奶每天都把邊邊角角的錢收拾得好好的?!?/p>
“我有錢?!?/p>
“你哪來的錢?”
“我要把我的辮子賣了?!?/p>
經(jīng)過一個暑假,她的辮子更長了些。
但她看著我,說這句話時,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你確定?”
“總比在這里活受罪強(qiáng)。”
我撿起了地上散落的楊樹葉,又重新蓋住了眼睛。其實(shí)山上沒有鬼的對吧?歪嘴婆沒有回答我,我知道她沒有聽到,因?yàn)槲沂窃谛睦锴那膯柕摹?/p>
于是,在距離暑假結(jié)束還有一個星期時,我和她一起踏進(jìn)了理發(fā)店。那個理發(fā)店的紅唇阿姨一定是看我們年紀(jì)小,在欺詐我們,因?yàn)橥嶙炱拍怯执钟趾裼珠L的辮子,她只給了我們二十五塊錢。雖然二十五塊錢已經(jīng)很多了,但我總認(rèn)為歪嘴婆的辮子是要值很多個二十五的。
歪嘴婆聽了價錢之后,眼也不眨地就同意了,于是,咔嚓一刀,歪嘴婆的辮子沒有了。
開往雙臺寺的班車已經(jīng)增加了晚班車,晚班車在下午六點(diǎn)。賣完辮子,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diǎn)多了,歪嘴婆就帶著我去吃了涼粉和搖搖凍,一共花了五塊錢。然后她鄭重地抽出一張十塊錢的鈔票遞給我。
我拒絕了,她卻把它塞在我的兜里面。
“你最值得。”她看著我,眼睛忽閃忽閃的,像是夜里的星星。
我的眼里好像進(jìn)了沙子,讓我一直想流淚。
老木匠和錢眼子下午照舊去田里干活了,我和她一起,躲著她哥哥到她房間里收拾她的衣服。其實(shí)她也沒有什么衣服可以帶的,許多衣服都是她二哥穿后不要的,難怪穿在她身上晃晃蕩蕩的。
她只挑了幾件合身的,然后把書本和暑假作業(yè)都裝進(jìn)她那縫著五角星的綠色軍布包里去了。那布包由于洗了很多次,有些泛白了,那是她爸爸的。
我拉著她,悄無聲息地進(jìn)了我家,爺爺似乎出去了,奶奶在縫紉機(jī)旁曬著太陽瞇著。
我把我的書包拿出來,里面的暑假作業(yè)還是嶄新的,然后把她的布包連帶著里面的書和衣物一起裝進(jìn)去了,最后拉上拉鏈。我拍了拍書包上白雪公主的臉,告訴歪嘴婆,她會像白雪公主一樣擺脫惡毒的繼母,過上幸福的生活的。
她咯咯笑著,我連忙捂住了她的嘴,怕吵醒奶奶。鐘表上的時間是四點(diǎn)半,我拎著書包,兩個人又像貓一樣,靜悄悄地離開了。
歪嘴婆決定直接去村口等車了,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一直在狂烈地跳動。
為了隱藏,我們爬到了桃樹上,桃葉和那些紅布條為我們做了很好的遮擋。樹上還有不少桃子,我摘了許多塞進(jìn)歪嘴婆的書包里。
“那石碑上的詩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有些字看不清楚了?!?/p>
“你說我們這里是仙鄉(xiāng)嗎?老師說仙是一個好字?!?/p>
“是吧,除了我爺爺奶奶不應(yīng)該在這里?!?/p>
“要是你爺爺奶奶不在,你也就不在了?!?/p>
“唔,說的也是。”
歪嘴婆顯得很遲鈍,很漫不經(jīng)心,好像等到六點(diǎn)的鐘聲一響,她真的就要去仙界了,所以她現(xiàn)在不用那么小心翼翼了。仙鄉(xiāng)一定不是我們這里,那仙鄉(xiāng)在哪里?在雙臺寺嗎?
我還沒有想出個答案,那灰撲撲的小客車就來了,像裹了腳的老太太,一顛一顛地來了。歪嘴婆敏捷地跳下去了,我看著她站在前面等車的背影,想著我們大概再也不能相見了。
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歪嘴婆的面前,打開的車門像是對她張開的黑黝黝的大口,她轉(zhuǎn)身看我,我卻始終沒有下去。我們的目光在葉子與布條的縫隙之間相遇,誰都沒有說話。
風(fēng)吹過來,葉子沙沙地響,紅布條向著客車遠(yuǎn)去的方向飄蕩。
我突然想起歪嘴婆以前和我一起上課的時候總是坐得筆直,書本里夾著小卡片,卡片上工工整整地記著老師上課講的要點(diǎn)。她的字寫得極其好看,但我總認(rèn)為是她的圓珠筆比我的更好看的緣故,所以總搶她的筆來用。
留我們兩個做值日的時候,她就會在黑板上寫寫畫畫,學(xué)著老師的口氣,講著老師上課講過的內(nèi)容。有一次,老師寫在黑板上的“我有一個夢想”這六個字還沒有擦掉,她像舍不得似的,像蝸牛一樣慢慢揮動著手里的黑板擦,然后趴在我的耳邊小聲說:“我以后想做一名老師?!?/p>
想到這,我回家拿出了一條祈福用的紅布條,用粉筆畫上我和歪嘴婆兩個人的簡筆畫,畫中的歪嘴婆,戴著眼鏡,扎著馬尾,站在講臺上,而我自己,像模糊的一團(tuán)。我把這條紅布條系在了那棵桃樹上,我希望桃樹真的有靈氣。
從桃樹下離開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凱旋的將軍。
然而,這種喜悅只持續(xù)到了晚上。
那天晚上,錢眼子撕破了喉嚨坐在我家門前哭喊,惹得好多人來看熱鬧。
“小丫頭片子不是啥好東西,拐走俺孫女啊……啊……啊……”
“心黑的人啊……啊……啊……”
她每句話的拖音都斷斷續(xù)續(xù),但拖得還是很長,像是中氣不足的人在唱戲一樣。她如同一個潑婦一般在門外罵了很久,我嫌她聒噪,揪了棉被里的棉絮塞住了耳朵。爺爺也不想理她,坐在堂屋門口吸煙,當(dāng)作沒聽見。
奶奶把大門一關(guān),邊走邊說,旱地里游泳,出盡了洋相。
過了一會兒,老木匠起來把她拉回去了,說是歪嘴婆她姥姥來了電話,然后就拉著錢眼子回家了。
等錢眼子的聲音沒了,奶奶點(diǎn)著我的腦袋開始罵我了。
“一天天不學(xué)好,天天讓人家找上門來,你的臉呢?你咋跟她那么親,那么親你也跟她跑啊,還待在這干啥?”
雖然奶奶的訓(xùn)斥被爺爺阻止了,但那一聲又一聲的責(zé)罵還是透過棉花傳進(jìn)了我的耳朵里,我的腦袋嗡嗡的。
我仰面躺在那里,許久都沒有動,爺爺奶奶以為我在反思,但事實(shí)上,我滿腦子都在想歪嘴婆終于出逃成功了,我一點(diǎn)也沒有因?yàn)槟棠痰呢?zé)罵而沮喪。
我從兜里摸出那十塊錢,這十塊錢應(yīng)該經(jīng)過塑封,然后再用框給裱起來。它就像一個勛章,應(yīng)該被堂堂正正掛在堂屋中間,或者我房間的正中央。但很遺憾的是,它只能被我東躲西藏地夾在某本書里。
它不僅要被藏在陰暗的角落里,還要經(jīng)常變換位置的。如果讓他們知道,那么這勛章就成了俘虜,我必須非常小心。
甚至為此,我還曾偷偷跑到村口的寺廟里,跪在那個不知名的佛像面前,乞求庇佑。我看著那佛像栩栩如生的眼睛,覺得它一定聽到了我的乞求。這是一個很傻的想法,畢竟眼睛怎么能夠聽到乞求呢?我應(yīng)該試一試佛像的耳朵好不好使的。
歪嘴婆走了之后,我們就斷了消息。她走的那天晚上,下了一陣大雨,那大雨把整個村莊都沖洗得極為干凈,連我之前留在馬路上的印記也都一并消失了。
第二天,我習(xí)慣性地去紅磚墻后面玩耍。經(jīng)過一夜的暴雨,那些曾經(jīng)陷入泥土的包裝袋又重新顯露了出來,我早就知道,沒有人會在意它們的。
這個暑假就這樣轟轟烈烈而又平淡無奇地結(jié)束了。
自從幫助歪嘴婆出逃成功,奶奶說和錢眼子家的關(guān)系總算徹底破裂了,她并不難過,每天都有節(jié)奏地踩著縫紉機(jī),癡迷于縫縫補(bǔ)補(bǔ),似乎在埋怨女媧搶了她補(bǔ)天的工作。
而我新年級的生活,也并沒有那么順風(fēng)順?biāo)?/p>
學(xué)校來了一位老教師,光禿禿的頭頂,帶著金邊眼鏡,人人都很尊敬他。
但他在第一天講課文的時候,就出了岔子。
課文里有一句話是“小朋友們一邊吃著話梅,一邊聊天”,老教師卻說,這里的“話梅”寫錯了,“話梅”是一種鳥,怎么能吃呢?大家都點(diǎn)點(diǎn)頭,然后把那個“話梅”上面劃上一道橫線,在旁邊寫了他在黑板上寫下的“畫眉”。
事實(shí)上,那個時候的我也沒有吃過話梅,但爺爺給我買的那些識圖冊里,有過話梅的圖片,我曾纏著爺爺買來給我吃,爺爺卻始終未找到。我堅(jiān)信有話梅的存在的,所以,我沒有改,沒有在話梅上面拉上一橫。
“你為什么不改?上課要認(rèn)真聽講?!?/p>
“因?yàn)檫@個話梅是對的。”
“我說它錯了就是錯了,你是老師還是我是老師?”
他的金邊眼鏡向下滑落了一些,提著眼睛看著我。我沒有說話,看著他光禿禿的頭頂,我想起了和尚敲的木魚。我把頭低下不再去看他,可從那以后,他的作業(yè)我從未得過甲。
如果,歪嘴婆在就好了,我曾經(jīng)給她看過的,我還告訴她如果我爺爺給我買了話梅,我一定分給她。
但歪嘴婆不在,那識圖冊也不知道被扔去了哪里。我第一次因?yàn)檎也坏阶R圖冊而感到氣憤,我很想拿著那識圖冊去找到那個老教師,擺在他面前,告訴他:
“你看,你看啊,我才是對的?!?/p>
也許是因?yàn)闆]有了歪嘴婆,我好像是一個人在這里做抗?fàn)帲疑踔灵_始認(rèn)認(rèn)真真回想奶奶責(zé)罵我的話。
“為什么我不跟歪嘴婆一起走?”
我還沒有好好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歪嘴婆就又出現(xiàn)在我面前了。
太陽暖暖地照在我身上,墻外的爬山虎越過墻頂在風(fēng)中搖曳,那是歪嘴婆走后我種下的,而此刻,歪嘴婆就像鬼魂一樣,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站在爬山虎的下面。
她似乎不那么害怕我奶奶了,一把拉著我的手,帶著我一路小跑去了她的房間,她的力量大了許多。
她一件又一件地從衣柜里掏出許多連衣裙來。
“你看這些裙子好不好看,這些都是我媽給我做的,我可喜歡了,你要不要試一試?”
我還沒說話,她就抓住了一條裙子套在了我身上。她已經(jīng)比我高許多了,那長裙穿在我身上,裙擺拖到了地上,把我拖成了沒有雙腿的美人魚。我低頭看著裙子上的眼花繚亂的線條圖案,腦袋暈乎乎的。
“我媽對我可好了,她給我洗頭發(fā),洗衣服,還給我做飯吃,她一點(diǎn)也不讓我干重活,雖然她過幾天又要走了,但她說等幾年,帶我一塊去揚(yáng)州做織工。”
“等我長大了,就可以離開這了?!?/p>
歪嘴婆的嗓門變得出奇地大,說話就像是在我耳邊敲銅鑼,她的話在我耳邊嗡嗡響,她說的每一個字我都聽得懂,可連在一起我卻聽不太懂了。
“去揚(yáng)州做織工”
“去揚(yáng)州做織工”
“去揚(yáng)州做織工”
我腦子里一直回蕩著這句話,一種無力感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把裙子扯下來,跑了出去,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卻又脹得鼓鼓的。
我知道村里有許多女孩子都去揚(yáng)州做了織工,在偌大的工廠里,把縫紉機(jī)踩得啪啪響。就像我的奶奶一樣,終日蜷縮在那一架小小的機(jī)器上,佝僂著身子,還沒有開始成長就極力萎縮,就像掉落在地上逐漸枯皺的桃花。
沒有人會在意掉落的桃花,哪怕是那些敬桃樹為神靈的大人們,他們坐在樹下時,只會不住地贊嘆樹上的桃花有多么美,卻對于和著泥土被他們踩在腳下的花瓣不屑一顧。
歪嘴婆沒有追上來,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那十塊錢被我迅速地翻出來。由于一直夾在書本里,顯得格外平整。我把它拿出來,抓成一團(tuán),向墻上砸了去。那紙團(tuán)碰了壁,滾了幾下,沒了蹤影。
那天晚飯我只是匆匆扒拉了幾口。
當(dāng)漫天的繁星明晃晃地掛在天空上時,我躺在平房頂上的涼席上,那些星星籠罩著我,包圍著我,像是要把我也嵌成天上的一顆。
那道紅磚墻早就被主人拿去蓋房子了,那塊空地上也種了許多楊樹。我不知道那些包裝袋是如何處置的,它們是被深埋地底,還是被丟棄在另一片空地,沒有人告訴我,也沒有人在意。
那些星星看起來那么低,似乎要與我的眼睛融為一體,可當(dāng)我伸出手,想要去觸碰那些星星時,卻發(fā)現(xiàn)它們遙不可及。
這個村莊就像是被一個透明的玻璃罩籠罩著,看似條條大路通仙鄉(xiāng),其實(shí)哪里也去不了,哪里也逃不到。
隆冬的時候,桃樹上添了許多新的紅布條,我已經(jīng)找不到我當(dāng)初為歪嘴婆祈福的布條了,也許它也被那場大雨沖刷得一干二凈了。過了幾天,下了一場大雪,那雪鋪天蓋地地洶涌著、翻滾著、掩埋著,雪花堆積在樹枝上,像一個又一個堆積而起的墳?zāi)埂?/p>
新添的布條,顏色明艷,村里人都說,那布條就是冬天里盛開的桃花。可我知道,那桃花早就枯萎了,陷入泥土之中去了,再也不會重新開放了。
責(zé)任編輯:蘇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