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馨臻
初夏,氤氳著絲絲炎熱的季節(jié),陽光從密密層層的薔薇花間灑下,風(fēng)兒暖洋洋,輕輕拂去角落里一方記憶的塵土,喚起那塵封已久的記憶。
小時候住在外婆家,跟著村里的伙伴混跡在小學(xué),老師趕也趕不走。由于年齡比較小,老師當(dāng)我是旁聽生,父母也并未對我做太多要求,一年小學(xué)生活下來,課堂上的知識我聽得懂,卻都不會寫。自然,最后的考試成績也是十分“漂亮”。母親有些著急了,眼看著我也到了正式上小學(xué)的年紀(jì),她和父親商量,是不是該給我轉(zhuǎn)學(xué),到鎮(zhèn)上中心學(xué)校去接受正規(guī)的教育。沒想到父母吵吵鬧鬧一輩子,這件事上他們倒是不謀而合。那年秋天,父親帶著我到了鎮(zhèn)上的小學(xué),我遇見了虞老師。父親很高興,他說虞老師是他小時候的班主任,是下放知青,特別有才華。父親說,虞老師是我的師祖,說這話的時候,他還興奮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那時的我,還不懂什么叫師祖,只是想著父親小時候的老師,那該是個白發(fā)蒼蒼的老頭子吧。然而,虞老師并不是白發(fā)蒼蒼,雖然額前有幾根白發(fā),但精神矍鑠,眼睛很大很亮,高高瘦瘦,臉上的皺紋被笑容遮蓋。也怪當(dāng)年的我見識尚淺,以為所有的老頭都是皮膚黝黑、滿臉疲憊。總之,他和我之前見過的老頭完全不同。
虞老師見我個子較矮,就將我安排在了靠講臺的第一排。我特別喜歡虞老師的語文課,他的課總是上著上著就“跑偏”了。記得他教我們背《登鸛雀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他問我們:“鸛雀樓高不高?”我們說:“高!”他見我課堂上如此配合,一本正經(jīng)吹起牛來:“這么高的鸛雀樓,你們信不信虞老師能把我們班馨臻扔上去?”同學(xué)們有的竟然說信,當(dāng)然大多都說不信。虞老師笑瞇瞇地說:“不信是吧,虞老師要扔給你們看了哦,看我大力士把小馨臻扔到房頂上去。”于是,虞老師小心翼翼地把我橫著抱起來,同學(xué)們睜大眼睛等著看虞老師怎么把我扔到房頂。結(jié)果只聽見虞老師“哎呦”一聲把我輕輕放下站在地上,捂著自己的腰,一臉“痛苦”地對我們說:“不行,老師的腰閃了。”同學(xué)們一眼就識破了他的伎倆,哈哈大笑起來:“虞老師吹牛!”他狡黠地看著我們,問:“同學(xué)們,你們覺得怎樣才能登上鸛雀樓呢?”“自己爬上去。”大家異口同聲。“對,如果你們想登上鸛雀樓看更美的風(fēng)景,你們只有自己一步一步爬上去,虞老師可沒有力氣能扔你們上去,別人也不能幫你上去。這就是詩里說的‘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自己不想爬,爬到一半放棄了,都看不到遠方的風(fēng)景。”
虞老師的課堂總是這樣,“跑偏”一圈又回到正道上來,同學(xué)們都喜歡聽他上課。虞老師不僅課講得好,字寫得也很漂亮。剛升入二年級,中午的寫字課,我依然像從前一樣,別人寫字,我咬筆玩。虞老師巡視到我面前,發(fā)現(xiàn)我一個字都沒動,他問我為什么不寫,我說我不會寫字。他便從握筆開始教我:“大哥二哥頭對頭,三哥彎腰下面托,老四老五彎彎坐,指實掌虛把筆握。”他教我橫豎撇捺,教我從簡單的字寫起。放學(xué)后,他留我在教室繼續(xù)練字。想想那時候我也倔強,也可能是怕再被留堂,每次練字,一筆一畫都寫得非常認真。半學(xué)期下來,我的字在班里已經(jīng)算出類拔萃了。虞老師見我進步很快,經(jīng)常獎勵我一大摞本子。母親說:“下次虞老師再給你本子,不許要。總是要老師的東西,怎么好意思?”我記住了母親的話,此后幾次,虞老師再給我本子,我就不肯再要。有一天放學(xué),虞老師塞給我一大包東西,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你把這包東西帶回家交給媽媽,不許說不要,老師可不是給你的,是給你爸爸媽媽的。”回到家交給母親,她一臉詫異拆開包裹——一大包本子!
虞老師講故事也很有自己的一套,似乎從來不用提前準(zhǔn)備,張口就來。班里有女同學(xué)因為被男生追著喊“假小子”氣哭了,虞老師不只是批評搗亂的同學(xué),他還給我們講《花木蘭》的故事:從前,有個假小子叫花木蘭……同學(xué)們陶醉在他的故事中,大家對孝順正義、英姿颯爽的花木蘭生出崇拜之情,也沒人再取笑“假小子”。班里如果有同學(xué)撒了謊,虞老師就給我們講《長鼻子》的故事:從前,有個小孩,他喜歡撒謊,每撒一次謊他的鼻子就會長長一小截……最后,他的鼻子就被綁在南天門的柱子上,再也拿不回來了。故事聽完,嚇得大家捂緊了自己的鼻子,再也不敢撒謊。
二年級下學(xué)期,又是一個“六一”兒童節(jié),虞老師給我們排練了大合唱節(jié)目,他教我們唱《送別》。教室外的那棵白楊樹在陽光下一閃一閃,泛著金色的光芒。虞老師一句一句地教我們,他的歌聲像暖暖的夏風(fēng)吹過我們的臉頰。六一那天,我們在臺上唱“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虞老師在臺下靜靜地指揮著,我站在第一排的中間,清楚地看到虞老師沒了往日的笑容,眼里是淡淡的憂傷,那是我從未見過的眼神。
直到三年級,我才懂那個眼神。三年級,我們突然換了班主任,我才知道虞老師已經(jīng)離開了校園。聽父親說,虞老師前幾年就已經(jīng)退休了,因為舍不得離開學(xué)校,舍不得孩子們,又被學(xué)校返聘了幾年。如今兒子不允許他再教下去,暑假把老兩口接到縣城享清福去了。那時我們家還沒有電話,我也沒有留下虞老師的任何聯(lián)系方式。從此,我便沒有再見過虞老師。
又是一年六月,畢業(yè)季,又是一場場別離。每當(dāng)耳畔響起“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我都會想起虞老師,想起他狡黠又慈愛的笑容,想起他給我們講的那些有趣的故事,想起他教我寫的一撇一捺,想起他那個憂傷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