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兆梅
從小,我就對糖水罐頭的誘惑毫無抵抗力。隔著奶奶陳舊古老的檀木箱,也能想象出它誘人的模樣:一瓣瓣明黃鮮艷的桔,或是一塊塊半彎雪白的梨,在清亮的糖水里悠然,矮胖的玻璃瓶恍如它們精致絕倫的家,就連糨糊粘貼的標簽,都像一幅畫。只要一映入眼簾,就再也移不開目光往別處安放。甜甜的滋味,穿過玻璃的透明,從口舌往上漫溢,一遍遍艱難地咽下去,又一遍遍輕松地浮上來。
四十年前那物資匱乏的年代,真正能夠把一瓶糖水罐頭實實在在吃到嘴里去,太難!要么是小輩拜訪德高望重的老人,要么是親戚探訪住院的病人,才會破費拎上兩瓶奢侈的罐頭以表情意。就是奶奶床頭鎖住美食的檀木箱,一年也難得裝過幾瓶。古語“長頭孫子老巴娃”,一旦有好吃的,奶奶自然是讓身為長孫的哥哥和大不了幾歲的小叔、小姑先來,等到我們這五個孫女,能喝一口糖水就很不錯了。當恨不能拽長舌頭舔進瓶底時,我總會傻傻地瞎琢磨:怎么就不生場病呢?躺在病床上,享受著家人們噓寒問暖的呵護,享受著親戚們探望時禮品的犒賞,然后不用分給別人,獨自一人美美地吃瓶罐頭,多好。偏偏世事不遂人愿,我的體格一直健壯,無病無災。酣暢淋漓吃一回罐頭的念想始終懸而未決,埋藏心底。
2018年夏末,臨近知天命的我就像一臺被磨損的機器,發動機再好,也到了要大修的時候。第一次終于“如愿”住進了醫院,雪白的病房,白衣飄飄的天使,一撥又一撥親友、同學的關懷與問候,果籃、鮮花、紅包,哪一樣都令人滿心歡喜。唯一出乎兒時預想的是,病痛終究是難以承受的陣痛。可見,當年做夢都盼生病,是多么憨蠢的念頭。初中同桌的秀兒,就住在醫院附近,不但燉老母雞湯送過來慰問手術后的我,還每晚都陪我聊會兒天,說怕我冷清寂寞。偶爾聊起往事,不經意提起兒時對生病的渴望,對糖水罐頭的向往。誰知,當晚九點半離去的她,十點半再次返回。只見她頂著滿腦門的汗,一臉通紅,雙手費力地抱著一個大大的紙箱,氣喘吁吁對著我樂:“猜猜這是啥?”我心念一動:“不會真是糖水罐頭吧?”她輕輕放下紙箱,麻利地用鑰匙劃開封口。哇,真的,箱子里整整齊齊碼著滿滿的糖水橘子罐頭!我好像瞬間變成暴富的財主,乍然的歡喜和感激的眼淚同時爭著往臉上涌,情不自禁張開雙臂緊緊抱住她。從來沒想過,隱身心底幾十年被淡忘的渴望,竟然是這樣被實現的。秀兒做事素來雷厲風行,隨手取出精巧的玻璃瓶,倒過來一拍,徒手用力一轉,蓋開了。她又從床頭柜上幫我取來調羹,讓我就著玻璃瓶大快朵頤。一瓣瓣艷黃橘肉的甜,像花兒一樣在瓶中綻放,在嘴里綻放,在心里綻放。她坐在身旁,笑容里溢出遮擋不住的快意,仿佛她正和我一樣品嘗著從味蕾傳遞的滿足與幸福。這一刻,甜蜜,又豈止是罐頭的味道?!
昨天,我的手機收到一條郵政快遞短信通知:包裹已送到門衛。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買過啥,需要郵政快遞送達?晚上,老公幫我從門衛取回郵件:一個不輕的紙盒。一打開,四瓶金屬罐黃桃罐頭。驀然一喜,誰這么有心?突然手機有動靜,是兒子的微信:媽媽,郵政快遞包裹取回沒有?單位太忙,沒空回來看你,寄點你愛吃的罐頭。記好千萬不要給爸爸吃,他血糖偏高。噢,原來是這樣。正巧,最好的朋友夫妻倆登門造訪,就以此借花獻佛吧。我趕緊取出三只雅致的青花瓷小碗,用小勺盛出黃燦燦的“小船”,分三四只入碗,再倒入幾許清亮的甜湯,配以青花調羹做“槳”,猶似輕舟池中蕩漾,美得不忍進口。他們一邊輕抿,一邊夸贊兒子孝順體貼。老公不吃,看著我們細品,笑意也恣意蔓延。我努力克制著小得意,其實,心里早已樂開了花。快樂,又豈止因為罐頭?
歲月流轉,世事變遷。美食,層出不窮;超市,琳瑯滿目;百姓,日益富足。只要想吃,就應有盡有。糖水罐頭,不再是記憶里童年遙不可及的奢求,不再是饋贈親友長輩禮品的最佳首選,更不再適宜中年后的飲食健康。我,卻癡心不改,依然深愛。愛,甜甜糖水罐頭一般童年的純真憨傻;愛,甜甜糖水罐頭一般同桌的深情厚誼,愛,甜甜糖水罐頭一般兒子的拳拳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