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文化領導權視域下,葛蘭西針對文學藝術領域的兩個層面進行了闡述,即如何看待文學的文化使命和社會功能,以及如何理解和建立適應文化領導權爭奪的“民族-人民的”文學。葛蘭西對文學的關注源自他試圖通過建立新文學的嘗試來完成新文化建設的嘗試,這種獨特的文學觀念既體現了他長期以來對語言和文學藝術的興趣,也是基于意大利的獨特歷史現實踐行其文化領導權理論的嘗試。
關鍵詞:文化領導權;“民族-人民的”文學;新文化
中圖分類號:I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0)22-0-02
作為意大利共產黨的創始人和20世紀早期最重要的社會主義思想家,安東尼奧·葛蘭西(Antonio Gramsci)被佩里·安德森評價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唯一例外”,理由正在于他“體現了理論和實踐的革命統一”[1]。那么,葛蘭西如何做到理論與實踐的統一?關于這一點,可以就“文化領導權”這一葛蘭西思想中最為核心的理論入手,分析這一理論在其文學觀念中的顯現。
1 文化領導權視域下的文學問題
在西方革命形勢晦暗艱難的歷史條件下,葛蘭西在獄中以晦澀的方式寫就了2000多頁的筆記。這些筆記為逃避審查而顯得主題繁雜,語言曖昧,但卻處處顯現廚葛蘭西思想中的關鍵問題,即資本主義國家統治之所以得到維持,并不僅僅是因為其掌握了武裝機構,而更在于它通過一系列的社會機制得到了大多數人的“認可”,也即文化領導權的建立。這一認可的實現過程可以簡略概括為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通過“市民社會”的作用不斷深入人心。最終,不但國家的合法性由此更為牢固,更重要的是,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那些實際上僅屬于資產階級的思想道德和生活方式由此得到了認可和加固,形成了某種羅蘭·巴特所說的“神話修辭學”,于是這一階級的利益和屬性便仿佛成了整個社會的利益和屬性。面對這一復雜的認同問題,葛蘭西認為,如何建立與舊秩序相抗衡的新的文化領導權,在日常生活和意識形態領域爭奪話語權,使社會中的多數人能夠認識和反思社會結構背后的支配性的生產機制,已經成為抵抗資本主義的過程中同樣重要且更為深遠的新問題。
事實上,葛蘭西在研究意大利南方的衰落問題時,便已經涉及對文化領導權理論的思考,但更深入的研究計劃卻因為他的被捕而不得不中斷。在入獄之后,葛蘭西克服重重障礙,在4個月內便提出了一份系統的研究設想。這其中首要的4個研究計劃均與文學藝術相關,它們分別為“十九世紀意大利的社會思想史”“皮蘭德婁戲劇”“比較語言學”以及“通俗小說和人民文學”[2]。這一對文學藝術研究的重視源自葛蘭西對語言和文學藝術一直以來的熱愛與思考,同時,這也是他基于對意大利社會歷史狀況的深入理解,從而試圖將文化領導權理論落實在文藝創作這一重要的社會文化脈絡中的嘗試。就此而言,針對文藝創作,尤其是文學創作的研究便成為葛蘭西文化領導權理論的實踐途徑之一。具體而言,在文化領導權的視域下,葛蘭西對文學藝術領域的兩個層面進行了闡述,即如何看待文學的文化使命和社會功能,以及怎樣理解和建立適應文化領導權爭奪的“民族-人民的”文學。
2 文學的文化使命和社會功能
葛蘭西不僅是熱愛文學藝術且深入理解其獨特規律的理論家,也是富有強烈社會責任感和革命理想的政治家。基于兩種身份立場的疊加,葛蘭西對于文學藝術的理論闡述兼顧了其審美特質及社會功能。正如佩里·安德森曾指出的那樣,葛蘭西對于意大利文學的關注,更多的是想要以此來洞悉文藝復興以來歐洲政權體制中文化的結構和作用[1]。事實上,在葛蘭西的文學觀念中,新文學的發展與新文化的建設的確具有極強的相關性。在《論文學》中,他直接指出要把文藝創作的問題“引申到整個民族-人民文化,而不單單拘泥于文學創作”。同時表示“為了精確起見,應該說爭取‘新文化的斗爭,而不提爭取‘新藝術的斗爭(就直接的意義而言)”[2]。在此,從文化領導權的視角來看,新文學能夠成為廣泛的新文化的一部分,正是由于文學有其他學科無法替代的重要的社會功能。
首先,文學藝術獨特的社會功能體現為其審美特質對人性的“凈化”作用。在此,葛蘭西試圖重新挖掘亞里士多德探討悲劇問題時所使用的一個古典美學概念,即“卡塔爾希斯”(Katharsis),意為“凈化”,指悲劇可以調節人們的內心情感。后世則通常用來指藝術作品可凈化人心,提升道德境界。對于新文化的建設而言,首要的重要問題之一便是如何樹立“新人”,而文學藝術的審美特質和凈化功能此時便顯示出獨特的作用。葛蘭西希望借助文學藝術的“卡塔爾希斯”,讓人們能夠從當時的社會文化給人帶去的種種混雜觀念,也即某種經濟決定論式的思考方式中掙脫出來,重拾美好的情感,直面自己的心靈,并提升自身的道德及精神境界。“從純粹經濟的(或感情的-利己主義的)要素到道德-政治要素的過渡……意味著‘從客觀之物向主觀之物和‘從必然向自由的過渡。”[3]這一要求無疑對應著文學藝術的審美特質。同時,葛蘭西指出,文藝創作的審美特質一方面不應淪為政治工具或道德說教,以至于成為某種“政治宣傳”,另一方面也應避免走向形式主義,因為“文學不能產生文學”[2]。事實上,這兩種觀念都指向了鮮明的現實性。以功利和結果為導向的“行動”和僅有審美維度的“創作”都是脫離現實的。前者忽視了文學創作的藝術獨立性,而后者則缺乏生命力,顯得“冷若冰霜”。就此而言,葛蘭西認為“‘美是不夠的”。文學創作“需要一定的思想和道德內容……文學應該既是文明的必要組成部分,又是藝術作品”[2],也就是說,文學審美特質需要與道德性和政治性相結合,由此才能使其“凈化”功能得以實現,同時更有益于新文化的建設。
其次,文學藝術不僅具有審美特質,還具有塑造人民性的社會功能。就這一功能而言,葛蘭西針對意大利文藝復興的人文主義所提出的獨特見解或可作為參照。在他看來,“文藝復興是一場偉大的革命”,但與其說文藝復興通過藝術創作發現“人”,不如說是藝術創作背后的話語體系已經完成了新的置換。“那并不是因為過去是‘微不足道的人,現在確信他們已經變成了‘一切,而是因為這種思想方式廣為流行,成為普遍的現象。并沒有‘發現人,但出現了文化的新形式,即在統治階級中造就新型的人必需的力量。”[2]也就是說,“人”的價值已經被重新界定,而塑造這一過程的正是資產階級主體經由對中世紀文化的繼承和批判所建立的新的思想方式。就此而言,不但文藝復興時期的文藝作品作為一種戰勝了舊文化系統的新的文化而出現,更為關鍵的是,以當時新興的資產階級主體為界定標準確立的新的思想、道德乃至生活方式也便一道成為人們逐漸認可的“常識”和“標準”。文藝作品對于新的主體及其社會生活標準確立的重要作用由此可見一斑。不同于此種人文主義傳統,葛蘭西闡述了具備人民性的新文學的理想形態。“新文學的前提,不能不是歷史的、政治的和人民的前提;新文學應該力求對業已存在的事物進行深入研究。”[2]其中要點在于,新文學需要將自己的根基深深地落實在“業已存在”的“人民文化”的土壤里,即便這些“人民文化”有“落后”的一面,但它更具有一種獨特的,源自更久遠傳統的風格、道德以及精神世界。唯有對“人民文化”這種獨特的韌性有深刻的認知,并能夠挖掘和重建這其中的珍貴因素,才能創作出更符合人民利益,也有益于建立新的文化領導權的文藝作品。
作為文化領導權理論的重要實踐途徑,葛蘭西指出了新文學和新文化建設過程的內在同一性,并強調文學創作的審美特質培養“新人”的獨特作用以及建立具備“人民性”的新文學的重要性。那么,兼具審美特質與“人民性”的新文學應該如何具體呈現?葛蘭西給出的答案是建立“民族-人民的”文學。
3 建立“民族-人民的”文學
20世紀初期,意大利的本土文學創作呈現出蕭條的局面。意大利的報紙雜志和出版社都更熱衷于發表和出版外國作品。盡管頗具諷刺意味的是,不少深受意大利人喜愛的外國作品,其素材實際上來自意大利本土的社會歷史及現實狀況。正如葛蘭西所認識到的那樣,這種情況的出現并非完全由于外國作品格外出色,或者是普通人的認識和審美水平不足,只會欣賞低俗無聊的作品。事實上,這種人民在其思想和精神上“接受外國知識分子的領導”的局面是由兩個因素造成的:第一,本國的知識分子沒能和人民站在一起。第二,意大利尚未建立一個“思想上和精神上的民族統一體”[2]。正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葛蘭西提出了建立“民族-人民的”文學的主張。這其中有兩點尤其值得關注。
首先,建立“民族-人民的”文學,需要新型的知識分子隊伍。葛蘭西認為意大利文學界長期以來盛行浮夸虛假的文風。這種做派源自意大利的知識分子—,既包括世俗作家,也包括教會作家,缺乏與人民及其現實生活的深刻聯系。世俗作家沒能肩負起“民族教育者”的責任和使命。“他們從前不曾、現在也沒有給自己提出體驗人民的情感,跟人民的情感融為一體,從而培育人民的思想情感的任務。”[2]同時,教會作家也不過是利用了教會原有的組織及影響力,其作品缺乏內涵,無力與外國文學抗衡。而要改變這一點,就需要新型的知識分子,也即新的有影響力的作家創作出更為真實有力的作品。對于創作者而言,她/他們應當重建作家與人民、文學與生活的關聯。實現這種關聯首先意味著作家的自我改造,即如何能夠以群眾的一員而非外來者進行創作,同時這種關聯也昭示著作家在積極體驗日常生活及其情感模式的基礎上創作出更有藝術感染力和深度的作品。如此一來,新型的知識分子隊伍便不僅僅創作出了新的文學作品,更通過這一作品的創作過程及接受過程實現了某種新的文化聯結的可能。
其次,建立“民族-人民的”文學需要反思和借鑒通俗小說的影響力。通俗小說盡管存在很多問題,如缺乏藝術性、語言和題材平庸、對社會現狀認識膚淺等等,但大眾對它的興趣卻是真實的。這是由于通俗小說一方面打破了意大利知識分子較為浮夸和虛假的文風,另一方面,它也給人們提供了一定的民主精神和人文理念,盡管這些理念可能是混雜無序的,但依舊能夠讓人“在現有生活條件下盡可能地認識世界,認識人……從而‘教育自己”[2]。與此同時,對于通俗小說的閱讀也增加了街道鄰里間閑聊的話題及社會交往密度,人們由此更可能形成一個寬泛意義上的情感共同體。就此而言,通俗小說可能成為改善文學蕭條局面的出路以及建立新文化的基礎所在,因為“唯有從報章連載小說的讀者當中,才有可能挑選出為建立新文學的文化基礎而必需的、足夠的公眾”[2]。
以偵探小說為例,不同于常見的批評意見——人們喜歡偵探小說是為了逃避現實生活,葛蘭西恰恰認為,人們對小說中主人公冒險經歷的喜愛,并不是出于某種逃離現實的隱秘動機,與之相反,她/他們實際上是在幻想通過類似的冒險可以改變不合理的社會現實,其真正目的反而是為了重新創造一種更有秩序的日常生活。事實上,“庸俗”的日常生活本身并不構成某種壓迫性,真正令人們難以忍受的,是制造出日常生活中種種等級結構和不合理現象的社會整體體制。在此,通俗文學的意義便不僅在于給人們帶來初步“自我教育”或情感聯結的可能,而是同時呈現出一個觀察時代風向的獨特視角,其中所展現的正是不同歷史時期鮮活的意識形態表征和一個時代里基本的情感結構,經由對此的細致分析,便能夠對所謂“沉默的大眾”有更加深入的認識。某種意義上,這些“沉默的大眾”才是文化領導權得以運作并可能提供反抗空間的基礎所在。正如喬治·奧威爾批評吉卜林時所說的那樣,葛蘭西早已認識到,“小販正是定調子的人”[4]。
4 結語
無論是對文學文化使命的深刻體認,還是對建立“民族-人民的”文學的自覺關注,都體現了文化領導權視角下葛蘭西文學觀念的獨創性。正是基于對文化領導權理論的認知與實踐,葛蘭西才如此敏銳地注意到20世紀初期世俗商業文化下所誕生的大眾讀者及其與日常生活的深刻關聯,并由此注重強調文學的人民性,指出文藝作品應當更多地回應和傳達來自群眾日常生活的基本訴求。這一獨到見解在如今的社會現實和文學環境中也應得到重視。無論任何時代,作家及其藝術創作獲得充足生命力的源泉都蘊藏在現實生活當中,也唯有對現實生活各種彼此矛盾的要求有所體驗,并通過自己的藝術創作表達出真情實感,作家與人民、文學與生活的關聯才能再度重建,并由此成為社會整體文化環境良性發展的動力。
參考文獻:
[1] 佩里·安德森.西方馬克思主義探討[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61,190.
[2] 安東尼奧·葛蘭西.論文學[M].呂同六,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185,9,12,55,61,17,50,47,156.
[3] 安東尼奧·葛蘭西.獄中札記[M].葆煦,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51.
[4] 喬治·奧威爾.政治與文學[M].李存捧,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120.
作者簡介:王欣然(1987—),女,黑龍江哈爾濱人,博士,研究方向:都市文化研究與日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