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
客從遠方來,定要打卡網紅景點大唐不夜城。因為陪客,我也渾渾噩噩被人流裹挾著做了一回游客。拜現代科技所賜,目之所及,燈光璀璨,絢麗奪目,當真是“不夜城”,天上星月全然沒了存在感。及至夜半,人潮依舊洶涌,人聲如沸,間有管弦絲竹歌聲飄蕩其間,真個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般的盛世圖景。然而,千年前的大唐之夜,哪里有此等景象——唐時宵禁,全年只有上元節三日“金吾不禁夜”,方可見“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蘇味道《正月十五夜》)的盛況。
唐詩里的秋夜,悠遠、清冷、寂寥,“丹鳳城南秋夜長”(沈佺期《獨不見》),深長的秋夜里有思婦的嘆息;“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李白《子夜吳歌》)里則有撩人的愁思;又或者長安之夜的常態應是“萬戶千門皆寂寂”(李德?!堕L安秋夜》),一切思緒都沉入無聲靜默中。一派繁華熱鬧的夜固然好,靜寂黯淡而深情邈遠的夜也別有味道,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清凈、清美、清閑的夜。于是,我想起了毛滂的詞《臨江仙·宿僧舍》。
毛滂有幸,身處承平時代,平生不識干戈。雖然北宋后期政事紛亂,黨爭不斷,但士人的生活依然講究,悠然閑逸,弦歌不斷,宴飲不絕,寇準詩中直言“將相功名終若何,不堪急景似奔梭。人間萬事何須問,且向樽前聽艷歌”(《和蒨桃》),此種安享富貴以抵御流年侵蝕的心態本屬慣常。毛滂仕途失意,但不妨礙他吟風弄月,他的生活亦是閑雅,而且不曾身居高位倒使得他的作品少浮華靡麗之氣,多清雅俊逸之致,其詩“有風發泉涌之致,頗為豪放不羈”,其文“大氣盤礴,汪洋恣肆,得二蘇之一鱗半甲”,其詞則“瀟灑明潤”“情韻特勝”。不同于晏殊于酒闌歌余之際對生命圓融的觀照,也不似張先沉醉于笙歌中獲得感官的快樂,毛滂的旨趣不在于享受塵俗的聲色之樂,而在卸下世俗負累,得自然風神的心靈愉悅,明凈的心性、出塵的格調,他優游娛樂的詞作里也有清朗的風調。毛滂年輕時便與“小蘇”蘇轍結識,后來做杭州法曹時又受時任杭州知府的“大蘇”蘇軾賞識,他與二蘇性情投合,受到正面影響,詞作也無綺艷香澤之態、秾麗浮艷之語。而后常年宦游,搜羅山水入詩詞,詞作多有山明水潤之風致。其最風雅出塵的山水詞中不少與山寺有關,唐宋間名山勝地皆有佛寺,而北宋文人與僧人交往頗多佳話,毛滂不少詩詞是棲身山寺時所作,在紅塵飄不到的寺中,有時他白晝在山的環繞中安眠,“何人支枕古邯鄲,孤臥僧房四面山”(《晝寢石頤寺》);有時靜觀“禪房何許最清深,庾嶺梅邊晉竹林”(《聞諸君不裹糧游山暮歸清坐靜林僧居相與樂》),在悄寂中體味禪意;有時閑來吟詩品茶,“弄筆云窗暖,煎茶玉醴輕”(《書禪靜寺集翠堂示堂中老人琳徑山詩》),心清如水,消磨時間,可度浮生。他還與僧人詩詞唱和,談禪說理,存世的作品中,訪寺問僧的并不鮮見,而我最喜歡《臨江仙·宿僧舍》,這首詞里還留存著沒有被聲光污染的美麗夜色。
讀這首詞,宜月夜,宜品茗,宜諸事不掛懷的某個時刻。輕吟慢詠,平平仄仄間,人恍然入幽山,過石扉,在微月下,步入寺中,寺宇清穆,松柏如虬,如此良夜,正好與詞人一起,或倚徙長廊,賞無邊風月;或靜處僧室,撫琴自娛;看一燈搖曳,然后隱入靜夜,沉入黑甜。
此詞開篇點出時間、地點,“古寺”二字便有悠久蒼古之意蘊,“清”“美”則點出無塵的夜的神韻。山不必深,寺卻需古。寺新則輕俗,只有在時間的作用下,水痕漫漶了粉壁,青苔抹去了行跡,有年代的樹木遮掩了檐角,寺才有了幽深的意味。落日的余暉散盡之后,谷靜壑清,黃昏里的靜默讓人覺得很是愜意,而當夜色漸濃時,四周連綿的山像花瓣一樣微微合攏,古寺越發深窈幽靜。長廊寂寂,踱著步,聽得見跫音的回響,只覺得心安心閑。寺中樹影像深青暗沉的霧,霧籠著的夜清寂美好,連蟲都斂了聲,似乎不忍攪擾這沉玉似的寧靜。松與檜風姿卓然,在團團煙霧里也顯出挺秀、清疏又瀟灑的模樣,仰頭望去,松枝檜柯像拓印在幽藍天幕上的文人畫。夜又冷了一些,肅肅涼風颯然而至,卷來松聲如杳杳濤聲,風從谷底挾來寒煙,松檜罥煙,另有一種意態。松聲檜影可耳可目,夜在沉寂之外,多了隱隱躍動的生意。想來寺中草木本多,但毛滂偏偏留眼檜與松,而且以風煙映襯松檜風姿,這正是他好雅的性情使然。
風清露冷,寒意襲身,但詞人眷戀于夜色的美麗,不肯就此安息。他信步過長廊,倚靠著石欄桿,欄桿早已沒了白天的溫熱,那一點沁人的涼意倒正好,掃卻入夜時的一點點倦意,人以清明的心境獨對這靜夜。稀疏的簾上有微微的光影流動,原來不知何時山月升起。卷上疏簾,放那空山云月進來:閑云悠悠,從眼前流過,山風吹著,云在風里變幻著姿態,如薄紗,如輕霧,如裙裾,又似窈窕的女子曼妙的身姿;月斜倚著山,上弦月本就不能朗照,時不時有云遮,月色微明,山影與淺淺的月光營造了一個安恬朦朧的世界。到底山中空氣潔凈,月光不似流水,但也娟靜。“月圓是畫,月缺是詩”,毛滂特愛寫月,但詩詞中極少見圓月,多是“淡月”“斜月”“冷月”“殘月”“寒月”,映著淡淡月光的詞句更有幽微清寂的韻味,人在這樣的月下,什么也不必想,一切負累都可以放下,這山、這松柏、這云月,都屬于人,人也將自己交付給靜好如詩的夜。
說來宋人寫山寺月色,聲名最著的應是蘇軾的《承天寺夜游》,“月色入戶”,招引“解衣欲睡”的蘇子“至承天寺尋張懷民”,兩個閑人踱步于山寺中庭,見“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那一晚的琉璃般的月色,洗濯了千年來人心上的灰塵。蘇子生性熱情,愛美景,愛交友,既不肯辜負良宵,定要忒忒地尋月而去,又須得與人伴游方可適意。而毛滂性格似乎更為內斂,他安于獨處,獨行獨止,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只與自己在一起,他并不覺得孤獨難耐,心靈充盈又虛靜。因充盈,而不煩不燥,不覺憂悶;因虛靜,故能容納天地外物,與風月相遇乃自然發生。只是一味夜里徘徊,心下總有不足,詞人入戶調徽弦,理素絲,試奏一曲,清泉一般的樂音從指間流淌而出,流向窗外,月到中天,仿佛聽了這琴聲而有所思,而琴音襯托下,夜色更顯沉靜。中國古代文人詩文繪畫中,不大刻意表現純粹的自然,寂天寞地中一定要有人在,人觀照萬物,萬物與人相應和,自然才有了靈性。即使如倪瓚作畫只見江山草木不見人,但也要作一亭或一廬,暗示人曾經存在,山水中有人的眼睛和心靈在。毛滂此詞上闕寫“外物”之靜美,下闕便寫“我”的閑適,“試奏流泉”并不是因為詞人愁悶無聊以紓解心情,而是由靜思動的遣興之舉,奏琴不為炫技,“試”字正說明其隨心隨性。詞人比喻琴聲清泠如流泉,但我總疑心他彈的就是《流水》,夜月、閑云、松檜皆為知音,故奏流泉之聲以酬答;也因了這琴聲,靜夜才有寧和之氣,更為怡人。
彈琴,興來手揮神與,曲終余音滿室。在還未完全消散的琴音里睡去,做的夢一定不會是南柯、邯鄲這種追求功名利祿的俗夢,當然,無夢也好。夜已經很深了,所有夜游的蟲獸禽鳥也都歇息了,月也隱沒,那誰見詞人枕琴而眠呢?其實,獨處的自在無需訴說,夜的靜美自可領會。只有心閑意寬時,人才會留心安眠前香的姿態和燈花的精巧模樣。篆香燃到了盡頭,裊裊升騰的白煙像虬龍之尾,屈曲盤繞,輕細而不散,幽香在室中潛行,從燭火明處一直蔓延到每一個角落,帷幕上也沾潤上暗香。燈油漸枯,結的燈花剪了又剪,光還是一點點暗下去,雅稱為“玉蟲”的燈花無力偏斜,光影閃爍,很快就會融進夜里,消失不見。毛滂的這一夜,以香、以燈收尾,從廓大的室外景觀,落到細微的嗅覺視覺感受,情思既俊爽又細膩。
從歐陽修、蘇軾等人邀攬湖光山色入詞之后,北宋詞作內容在艷情、游宴之外,多了自然的秀色,“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不無清絕之辭,用助嬌嬈之態”(歐陽炯《花間集序》),這原本佐酒的香艷之詞,在北宋士大夫手里,有了更豐富的生活內容,更清雅的情趣。毛滂仕進之路不通達,為政聲名不顯,又因其作諛詞進獻宰相蔡京而為后世指摘,但其詞作得宋士大夫風致,清潤明潔,有閑雅之趣,他還能熔鑄眾人瑰瑋俊逸之詞,“自成一家”。唐宋文人寫夜,總不無蕭索凄涼之意,或是失意士子羈旅孤獨,鄉心愁苦,如“蕭蕭茅屋秋風起,一夜雨聲羈思濃”(張繼《宿白馬寺》);或有閨中思婦,永夜孤凄,如“獨抱濃愁無好夢,夜闌猶剪燈花弄”(李清照《蝶戀花·暖雨晴風初破凍》);或塵世勞頓者,感傷流年,如“昨夜蕭蕭疏雨墜。悉不寐。朝來又覺西風起”(歐陽修《漁家傲·荷葉田田青照水》);更有人憂心家國,情緒激蕩,夜不能寐,如“蠟封夜半傳檄,馳騎諭幽并”(陸游《訴衷情·青衫初入九重城》)……世間不如意者實繁,而夜并不能消盡憂愁,安撫靈魂,反而讓人在一切都安靜的時刻,細數前塵往事,咀嚼種種人生悲涼,心緒難平,輾轉難眠。當然,也有珍愛生命、熱愛生活的士子書寫“夜宴”“夜游”“夜飲”“夜談”,但無論是眾人喧嚷、笙歌不斷,還是二三好友秉燭夜游、對談經史,享樂或情誼才是“主角”,夜只是襯托人的背景板。文人知道夜的美,但大多數人卻又不大在意,在他們看來,夜只是白天的延伸,或是倉促生活中的短暫停留,不具備獨立的審美價值,唯有一年之中元宵燈節的夜可以來展示繁華,這才值得描寫。翻看唐宋詩詞,除毛滂外,可能就屬孟浩然能寫出夜的“清美”,其《宿業師山房期丁大不至》一詩中有云:“夕陽度西嶺,群壑倏已暝。松月生夜涼,風泉滿清聽。樵人歸欲盡,煙鳥棲初定?!痹娋辰诿琛杜R江仙·宿僧舍》,只是詩的末兩句“之子期宿來,孤琴候蘿徑”,流露出候人不至的孤單與失落。而毛滂自徘徊,自賞風月,自彈鳴琴,自醒亦自寐,無惆悵無困頓,人心自得自足,筆下的夜也與心境相洽,清靜美好圓融。
我以為,無論什么季節、什么天氣的夜都是美的。白天在生存,夜晚才屬于自己,屬于生活。城市的夜,霓虹閃爍,燈紅酒綠,但總有一隅容得下安靜,可以讓人和自己呆在一起。而我還渴望,離開城市的某個假期,在能看見星光的地方,遇見夜的另一種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