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館深處的黑暗

郭英劍

一

博物館或博物院是稀有物品之場所，珍藏著歷史與現實中重要的藝術品，文化與科技領域的重大發現，還有數不盡歷史過往的記憶。博物館能幫助人們回顧歷史、思考現實、展望未來，使人增長知識、開拓眼界、放飛想象力。因此，世界上的絕大多數博物館都頗受人們青睞，成為旅游者光顧和游覽的景觀。

美國的歷史不長，但各地博物館數量之多、種類之全出人意料，還有不少被命名為“國家級”（national）博物館，總帶給人驚喜。像紐約、波士頓、費城都有眾多風格各異的博物館。但數量最集中，國家級博物館最多的地方，還是非美國首都華盛頓特區（DC）莫屬。像航空航天博物館、自然歷史博物館、藝術博物館、新聞博物館、美國歷史博物館、大屠殺紀念館都是旅游者必到之地。而2016年底才落成的美國非裔博物館，又迅速成為人們爭相追逐的新景觀。

我第一次造訪美國非裔博物館，還是在2017年。當年3月底，我從波士頓飛到DC，因為很多美國朋友的強烈推薦，自然要去參觀一下這個剛剛落成不久但已名聲大噪的博物館。該博物館全稱為“美國非裔歷史與文化博物館”（The NationalMuseum of African American History andCulture， 簡稱為NMAAHC）， 又名史密森尼博物館（Smithsonian Institution Museum）。但在到達DC 之前，我只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希望能夠找到機會可以前去參觀。因為，該館參觀人員總是爆滿。剛剛開放頭三個月，就有超過60萬人到此一游。該館免費，但要求通過網上申請才能拿到入門券。網上放票時，往往在幾分鐘之內就被搶購一空。我們連續幾天在網上搶票都一無所獲。但我們也聽說，每天有極少數限量人員可以被允許進入參觀。于是，既然搶票無望，3月31日一大早，我和朋友就直奔博物館，完全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去碰碰運氣，看能否得到當日參觀的機會。閑話少敘，非常幸運的我們，居然獲得了極為難得的參觀的機會。

美國非裔歷史，始于罪惡的奴隸制，當時大批黑人被販賣到美國。非裔博物館對著憲法大道的入門外面，建了一個池塘，一個園子，和一座小橋。這自然是一種象征，所有來訪者都要像當年的奴隸一樣，要跨越江河才能來到美國。

這個非裔博物館，建館時間之長，本身就是一部歷史。從其最初的設想到最終建成歷經百年，幾度反復。人們希望美國聯邦政府建立一個反映非裔歷史與文化博物館的努力與嘗試，最早可以追溯到1915年。但直到1970年代，這一想法才有付諸實施的機會。然而，在美國建立類似的國家級博物館并非易事，要立法，要撥款，要授權。僅完成這一程序，就用了15年時間（1988-2003）。而選址問題，又前后討論了大約3年時間。2006年最終確定地址。而整個建設過程，花了整整10年時間。2016年12月24日正式對外開放。時任總統的奧巴馬參加了當天盛大的典禮。這座建造費用為5億6千萬美元的博物館，現有藏品3萬7千件。

二

非裔博物館分為上下10層，地上和地下各有5層。作為博物館，歷史藏品豐富是其基本特征。這里珍藏有林肯總統親筆簽名的兩份重要文件，一是第13憲法修正案，另一個自然是《奴隸解放宣言》。但更多的歷史遺物，分別展現在12大展廳之中。每一個展廳的藏品、人物、事跡，都訴說著一段段過往的歷史。

非裔美國人的歷史，往往勾連著血淚、苦難與生死，但也與民權運動、體育明星、音樂天才相聯結。如何展示這種特殊的族裔歷史，實在是個難題。非裔博物館從一開始設計就提出了兩項原則，既要尊重歷史以及觀念的發展演變，也要展示出對非裔經驗的一種理解，而最后能夠脫穎而出的設計方案，既要反映非裔達觀、靈性和喜悅的一面，也要呈現非裔所經歷的各種陰暗面。正因為如此，人們在這里既能夠看到美國非裔民族的悲傷血淚史，也不難發現黑人民族強大的生命力，他們的天才、果敢、智慧創造了人類的眾多奇跡。

在二層的文學、音樂、藝術有關的展廳，人們看到非裔作家、音樂家、藝術家、體育明星等名家輩出，他們光彩照人。著名演員、歌手布朗（James Brown）的名言，在展廳的醒目處：“我是黑人我驕傲！”（Im black Im proud.）更為激進的黑人思想家、文學家馬爾科姆·X（Malcolm X）讀起來鏗鏘有力的名句同樣高懸在那里：“無人能給你自由。無人能給你平等、正義或者世上的一切。如果還算個男子漢，那就請自取。”

介紹美國非裔文學的部分，吸引了我的目光。這里有包括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里森（Toni Morrison）在內的眾多非裔作家的介紹與圖片，但同時提出了很多學術性很強的話題。比如其中提到了“美國文學中的非裔英語”所引發的問題。談到南方作家筆下的黑人形象，以及南方作家所使用的南方方言問題。這些在當時就引起了批評家和社會各界的關注。到今天為止，這些問題引發的爭議依舊并未停止。人們還在不斷追問：這些描述存在種族歧視嗎？是否將黑人類型化了？抑或他們只是一種如實的反映而已？這種學術性追問，帶領著人們去深入思考非裔所面臨的現實問題。

著名導演杜威尼（Ava DuVernay）的作品《8月28日：一個民族生活中的一天》在展廳中循環播放。該影片講述了8月28日這一天之中，非裔歷史上的6個重大事件。在這部22分鐘的電影中，眾多好萊塢明星披掛上陣，演繹了1955年密西西比14歲男孩（Emmett Till）被殺的悲劇;1963年馬丁·路德·金的著名演講《我有一個夢想》;2008年奧巴馬參議員接受民主黨提名總統候選人的演講等。

三

在非裔博物館中，自然少不了帕克斯（Rosa Parks）的身影。1955年12月1日，她因在公車上拒絕為一個白人讓座而被捕。那是種族隔離制度的時代。但正是因為她的拒絕讓座，引發了蒙哥馬利公車拒乘運動（Montgomery Bus Boycott），這一行動也是民權運動中最開始的非暴力抵抗活動之一。非裔博物館中的最大景觀，就是當年帕克斯所乘坐的車輛。為了還原歷史，這個車輛因為體型巨大而無法靠拆建來完成，只能先通過起重機把它放下去，然后博物館再圍繞著它去建設。這個車輛在默默地告訴世人，一個人，有時候一個小小的舉動，其實是可以改變世界的。

在距離車輛這個龐大的種族隔離的象征不遠處，有一個小小的展廳，擺放著一個棺木。那是當年一個少年之死時用過的棺木。在這里看到的提爾（Emmett Till）之死，最令人痛心。1955年8月，這位14歲的男生，因為向一個白人婦女吹了口哨，就被白人男性暴力致死。當她的母親看到孩子身上嚴重的傷情，其傷心欲絕可想而知，但她勇敢地依舊堅持要在孩子的葬禮上打開棺木，讓人們去直面自己的孩子曾經經歷了怎樣的暴力，期待著整個世界能夠看到種族不平等的現狀。正是這樣大無畏的舉動推動了民權運動的大發展。

單就歷史而言，非裔美國人對美國的貢獻功勛卓著。在展廳中，人們可以看到這樣的數據。參加越戰的非裔人數高達27萬5千人。其中，超過7246人在執行各類活動中戰死。參加朝鮮戰爭的非裔人數，更是超過60萬人，其中5000人命灑疆場。

如果稍加留意就會發現，非裔博物館之所以吸引人，是她帶有濃烈的非裔美國人的意識，既著眼于非裔的歷史足跡，強調黑人群體所遭受過的苦難，同時，敢于直面歷史人物，還原歷史風貌，將最真實的歷史告知所有人。

在“美國建國”大廳中，人們很容易找到那些開國元勛們的雕塑。在這里，人們自然會看到《獨立宣言》（1776）中的名句“人人生而平等……”。然而與此同時，展覽還以“自由的悖論”為題，介紹了美國內戰時期人們對待奴隸的雙重態度。在“托馬斯·杰弗遜與有限的自由”為題的介紹中，人們看到的是如下的文字：“杰弗遜雖然幫助美國人民創建了一個建立于個體自由和自治政府基礎上的新型國家，但在他的一生當中，他自己擁有的奴隸數達到609人。而且，像杰弗遜一樣，那個時期的18位美國總統中，有12人都擁有奴隸。由此觀之，我們似乎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杰弗遜的局限性就體現在，當他們在呼喊生命、自由與追求幸福的權利時，它并不指所有人——即不包括黑人，這樣的說法和做法自然削弱了人人生而平等的理想價值。”由此，我們可以看到，非裔博物館并沒有試圖去掩蓋不堪的歷史與過去。

我想，這也是《紐約時報》如此評價非裔博物館是個極其復雜的敘事的原因所在。非裔博物館的偉大之處在于海納百川，把所有的東西都整合在一起。人們很難僅只挑選讓自己看起來舒適的歷史觀。我們在此所看到的是一部美國非裔的歷史，但也是一部美國的歷史。是的，人們在這里看到了屬于非裔美國人的一切，然而，與此同時，展廳里所展出的音樂、體育等，雖然是一個個黑人的名字和英勇事跡，但那分明又是一部簡單到無法再簡單的美國發展史和美國文化史。

走出非裔博物館，我想到的是，同樣作為一個龐大的族群——美國亞裔，亞裔美國人也值得擁有這樣一個博物館，他們的歷史同樣波瀾壯闊，既是一部血淚史，也是一部奮斗史。其實，正是這些不同族群的歷史，才成就了一部美國發展史和美國文化史。

歷史是流動和變化的，有時充滿了批評精神，有時又令人深感困惑。人們會感到不解，在當時，它何以會如此不堪？

過往的一切在告訴我們，這，就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