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宋明理學與傳統山水畫的構建研究通過對中國山水畫“觀念”的深入剖析,結合演變過程中的時代哲學思潮,論述山水畫創作的意識觀念,系統展現中國傳統山水畫特有的藝術精神。傳統山水畫成熟于兩宋時期,這一過程似乎與宋明理學尤其是程朱理學的發展演變同步。從義理分析和部分畫論研究其演化過程中存在的關系。
關鍵詞:山水畫;程朱理學;義理特征;畫論
魏晉南北朝時期,人物畫是當時藝術創作的主流形態,山水畫只是作為背景出現。而宗炳的山水畫論正式開啟了山水畫的篇章,因此在中國傳統繪畫中,最先形成了畫山水的理論。在此觀念的推動下,山水畫到了隋唐時期開始嶄露頭角,發展至五代末、兩宋時期成熟,真正成為傳統繪畫的主流形態。然而,繪畫藝術作為一種意識形態,是社會存在的反映,那么它的演變進程必然離不開當時的政治、經濟、哲學、宗教等潛移默化的影響。研究發現,中國傳統山水畫受當時畫家觀念的影響,其哲理涵義不言而喻。“畫”山水的行為萌芽于魏晉玄學與佛學的交匯時期,但這種觀念并沒有催生出真正的山水畫,直到唐代后期儒學復興,才為山水畫的真正成熟提供了義理之證。
山水畫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特殊表現形式,自成熟于五代、兩宋時期,便代替了長期處于藝術領域主要地位的人物畫一躍成為主流形態,其背后必然有某種意識觀念的支撐,致使其成為古代文人孜孜不倦的價值追求。朱良志認為:“畫又十三科學,為何獨重山水呢?因為山水畫實際上是潛在的人物畫……”[1]人物畫主要描繪的是主體人物的外在形象,而山水畫卻力在表達主體人物在親身體悟自然山水后,不摻雜任何個人主觀意象,對自然山水進行真實再現。最終表達自然事物的本身面貌,而不是主體的個人情趣。
通過研究中國繪畫史發現,六朝時期已經出現了畫山水的行為。據《歷代名畫記》記載,孫暢之《述畫》云“協之跡最妙,”(戴勃)“山水勝顧。”[2]因此,陳傳席先生在《六朝畫論研究》中認為在顧愷之之前就曾有畫家作畫山水,并且有比他畫得更好的畫家,但前人的畫作并未流傳后世,我們也難以從實物中尋找到蹤跡。然而,后世保留了顧愷之人物畫《洛神賦圖》宋摹本,盡管此時經營置位、形態外貌等表現還較為粗略,但不免看出山水畫是整幅畫面的背景;而且在他的理論成果《畫云臺山記》中,這是第一篇詳細論述創作山水畫主要內容的繪畫理論,首段就開門見山地指出:“山有面,則背向有影……盡用空青,竟素上下以日。”[3]而宗炳的《畫山水序》是我國山水畫論的開篇之作,在繪畫理論史上占據了重要地位,其中蘊含的美學意義,對后世山水畫論及山水畫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一、“畫山水”觀念背后的義理之爭
當代對于中國山水畫的核心思想研究有多種說法,都是從宗炳的《畫山水序》一文中得出的。其中最占據上風的觀點認為,山水畫是基于老莊思想而衍生的藝術表現,因此在山水畫作品中所表現出來的是一種超然世外、山水與“我”融為一體的人生態度。徐復觀在《中國藝術精神》中認為:“莊子之所謂道,落實于人生之上,乃是崇高的藝術精神……”[4]他認為中國傳統藝術的精髓是在吸收了老莊之道的基礎上形成的,并且道家之“道”與中國藝術精神相通。老莊之道與魏晉玄學是“山水畫”發生、發展、成熟的主導思想,正是因為繪畫家受當時道家學說的影響,才會有畫山水行為的最初覺醒。陳傳席也認為,宗炳雖信仰佛教,但他主要是在因果、生死上崇信佛,在畫論中表現運用的則是老莊之道家思想。《畫山水序》中提道“軒轅……孤竹之流”,并未涉及佛家之圣,專指“老莊”之圣,而“含道物”“以神法道”等皆指“老莊之道”。因而,自民國以來,多數海內外學者對于“山水畫”觀念的根源探究,最終得到的結論都相差無幾。
近年來,對于這種占據上風的說法有了不同的聲音。金觀濤教授通過重新解讀《畫山水序》認為,老莊之道、魏晉玄學雖然催生了“畫山水”觀念的出現,但“畫山水”的行為并沒有因“觀念”而正式發生。魏晉時期作為人物畫背景的簡單山水并不能稱為正式的“山水畫”,并且在道家思想成熟的春秋時期,也沒有出現所謂的“山水畫”,反而成熟于五代末、兩宋時期,與宋明理學尤其是程朱理學的起源、發展、成熟過程同步,因此支撐中國山水畫背后的觀念是宋明理學。其學生根據這一觀點,對觀念起源進行了大量論證,趙超通過對《畫山水序》的重新解讀,從歷史語義的角度查找關鍵詞。在魏晉時期,“圣人”一詞并沒有出現在道家或者魏晉玄學之中,而是當時僧侶集團的專用名詞,指“佛家”的圣人。因此他認為,“畫山水”觀念的形成,并不來源于前人研究的成果——“老莊之道”,而是在佛學的冥想修身與魏晉玄學“游”山水的影響下,催生了“畫山水”觀念,這也能充分反證宗炳畫論對佛的信仰,以及對崇尚老莊思潮的魏晉玄學的結合。
不管是徐復觀等人研究得出的結論——“老莊之道”貫穿山水畫始終,還是金觀濤認為“佛學、玄學的共同催生”,隨后受各個時期不同哲學思潮的影響,最終到兩宋時期受程朱理學的影響,真正的發展成熟一躍成為藝術主流。前者根據道家思想的持續性影響,結合《畫山水序》中涉及的人物及主要美學思想得出結論;后者依據《畫山水序》中的“關鍵詞”尋找其歷史源頭,加之論證理論家所處的時代哲學思潮,研究角度不同,最終導致的結果也會出現較大差異。李澤厚《美的歷程》指出:“禪宗教義與中國傳統的老莊哲學對自然態度有相近之處……構成了中國山水畫發展成熟的思想條件。”[5]由此,佛學與老莊之道的哲理意味,在不同程度上也有相同之處,并且在山水畫中都有一定的體現,山水畫觀念的形成是二者結合的產物。研究結果不同,不一定就相互抗衡,如果進一步深入探索是能夠做到融會貫通的。中國傳統儒家思想宣揚“中庸”之道,并在后世中有所傳承,不極端、不偏頗,講究虛實相生、陰陽調和,在不同思潮的碰撞下,得以相互補充、共同發展。
二、山水畫的成熟與程朱理學同步演變
到了隋唐時期,社會經濟快速發展,佛教也在結合儒道精神后達到空前繁榮。與此同時,“畫山水”觀念隨著長期發展逐漸成熟,山水畫應運而生,其面貌發生了很大改變。山水人物等形態處理得精致入微,文人以佛學入畫。到唐中后期,國力衰微、社會動蕩,文人紛紛避世聊以自娛。受當時佛教禪宗思想的影響,文人的精神世界才得到了巨大的慰藉。“‘禪的思想實際上就是以一種一切本空為世界觀、以自然適宜為人生哲學,以清凈解脫為生活情趣的系統。”[6]文人畫家以禪入畫,將禪宗的意境與自由不斷融入山水畫中,對后期山水畫的發展奠定了深厚的基礎。五代歷史僅幾十年,社會動蕩不安,文人階層厭惡爾虞我詐的世俗生活,紛紛退居山林。因此,五代時期的繪畫從選材到技法達到了新的高度,成為隋唐繪畫向兩宋時期過渡的橋梁。
整個宋朝雖然外憂不斷,但其文化成熟與自信沒有哪個朝代能與之相媲美,其中也包括成熟于此時的宋明理學。此時,宋人不只是對理學有著高度的自信,在繪畫方面也是。宋代趙希鵠認為,雖然曹不興、吳道子、顧愷之等人繪畫技藝精湛、流傳千古,但其作品已然不得見;當下的繪畫作品真實可見,并且技藝高超,不一定要追求看不見、摸不著的前人。言下之意就是他認為當下的繪畫作品不一定比古人的水平低劣,明顯能夠看出對同時期繪畫能力的認可。在中國傳統社會,一向盛行崇尚古人,包括當下少數藝術家也在意求“仿古”,即使趙希鵠推崇當下繪畫只在少數,也可以看出宋代繪畫水平之高。
從繪畫方面來說,魏晉時期“畫山水”觀念的形成、隋唐時期山水畫雛形,再到兩宋時期山水畫的真正成熟,這一整個發展過程都與前期息息相關。“正是這些特殊的關聯而促成了山水畫與宋明理學的同步演化現象。”[7]宋明理學在宋代時期占據了重要的地位,不只是繼承和發展孔孟之道,其在不同程度上也吸收了莊禪哲學,從而形成了“新儒學”,成為治國之道。其討論的內容為性命、義理之學,故稱為理學。“理”是宋代士大夫繪畫的審美追求,各個繪畫學科都旨在追求“理”的境界,尤其是山水畫。自山水觀念形成,經歷了不同朝代的紛亂更替,最終在宋代與宋明理學的宇宙觀融合,成為北宋及后世山水畫所呈現的基本宇宙觀。
兩宋山水畫,從北宋全景山水到南宋的邊角之景,也是一種從客觀到主觀、從外象到內心的巨大轉變。由人到心,以儒為主,融合莊禪之道,從而更為圓融豐富。在理學的影響下,中國繪畫及畫學形成了全新的品貌。
三、從山水畫論中尋其義理演變
宋代山水畫作現今有大量留存,對我們研究其結構特點、風格轉變提供了較多的實物考證。當代在研究山水畫作中,大多從個人主觀角度分析畫面,不能保證從作品中直接獲取準確信息。支撐其背后的觀念隨著古人的消逝,已不得而知。值得慶幸的是,前人在留存大量繪畫作品的同時,同樣留下了優秀的理論著作。文字內容有別于圖像,能夠直觀地提取前人的重要繪畫思想。
從五代到兩宋有大量的繪畫理論傳世,但多數都只能稱得上是畫評,真正表現山水畫內涵的唯有荊浩《筆法記》、郭熙《林泉高致》、韓拙《山水純全集》,這三篇是真正表達理論家繪畫思想的畫論,故要探究山水畫演變進程中的繪畫觀念,還需深入研究這三篇畫論。
荊浩“業儒,博通經史,善屬文”,早年入仕成材,恰逢唐末大亂,隱居山林以避世,道家的隱逸思想逐漸滲透,然而儒學思想也不會完全消逝。這在其畫論著作《筆法記》中能明顯找到蹤跡,假托在太行洪谷與一老叟問答,他認為潛心于畫要“寡欲”,否認其政治功用。在此基礎上,文中“山水之象,氣勢相生”強調描繪山水之象,“氣”與“勢”要能夠有機統一,符合事物本身的物性,把自然作為整體的生命力來體悟,再現自然山水的聚散開合關系。《林泉高致》是北宋郭熙繼荊浩《筆法記》之后又一山水畫論專著,對前人“臥游”“暢神”的繪畫美學思想進行了發展。“三遠”“可行、可望、可居、可游”等提出對山水畫的創作具有重大的指導意義,如果它只是單純的繪畫理論著作,其意義僅僅是對繪畫技法的論述,未必會對后世產生深遠的影響。他在繪畫技法方面的精細研究促進了繪畫理論的提升,創造性吸收前人的繪畫思想,技法與理論相結合,融合傳統哲學與繪畫思想,從而形成特有的繪畫理論。《林泉高致》中蘊含的義理思想對后世的影響,遠超畫論對繪畫技法的描述,畫論背后的觀念符合宋明儒學的義理特征。
韓拙擅長山水畫作,受舉薦進入翰林圖畫院,可惜其畫作失傳,唯留下理論著作《山水純全集》記錄其繪畫觀念,當代多數人對其畫論研究,認為對前人的抄掇過多,缺乏原創精神而得出的結論意義不大。《山水純全集》主要融合了前人優秀的繪畫思想,從畫論中汲取精華,再結合自己的親身體會,總結出自己的繪畫思想,也可以說是在繼承的基礎上有所發展。“氣韻”一詞在謝赫“六法”中用來表現人物畫中人物的神態與靈動,而韓拙直接運用到山水畫論中,不只是詞語的表意,是從義理角度來表現山水畫的形勢格法。深入研究這些典型的畫論,可以看出不只是簡單地包含了畫家深厚的繪畫理論功底,更能深層次地剖析畫論中蘊含的哲理思想,與宋明理學典型的義理特征不謀而合。
從山水畫論來看,中國山水畫從發展到成熟,與宋明理學的演變過程同步,至少傳統山水畫的觀念與宋明理學的義理特征具有共通之處。我們不能草率認定山水畫的發展成熟是受宋明理學的直接推動,但其中的關聯也不容忽視,值得我們進一步深入分析探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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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計鋒.山水畫的崛起與宋明理學[D].杭州:中國美術學院,2014.
作者簡介:樊華,云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術歷史及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