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賽金花作為清末民初的一位知名女性,其生平事跡充滿傳奇。在眾多以賽金花為主人公的文本中,以口述歷史《賽金花本事》和文學作品《孽海花》《彩云曲》最為典型。對賽金花生平事跡的研究可以從歷史與文學的若干文本出發,聚焦賽金花生前極具爭議的幾件大事,探究賽金花的生平以及這三個文本之間的關系,力圖還原一個真實的賽金花。
關鍵詞:賽金花;賽金花本事;孽海花;彩云曲
基金項目:本文系湖南省社科基金青年項目“中國現象學美學接受研究”(15YBA290)研究成果。
有一段十分有趣的話,“在20世紀初,中國有兩個活寶,一個在朝,一個在野;一個賣國,一個賣身;一個可恨,一個可憐;一個是慈禧,一個是賽金花”[1]1。一個流落風塵的妓女,竟可以與權極一時的葉赫那拉齊名,甚至在行將就木的晚年,還引得許多文人墨客紛紛登門拜訪,為之著書立傳。都說時勢造英雄,時勢也“造美人”,正是清末民初內憂外患的政治環境,造就了傳奇的賽金花。
賽金花原名趙靈飛,身為清倌(賣藝不賣身)的她,在機緣巧合下嫁與內閣學士、禮部侍郎洪鈞為妾,成為狀元夫人。隨即作為公使夫人跟隨洪鈞出使歐洲。后洪鈞病逝,賽金花脫離洪家,到上海重操舊業。直到1900年八國聯軍侵華,傳說她因為與德軍統帥瓦德西的特殊關系,勸止了德軍的燒殺搶掠,救民于水火,還在《辛丑條約》的草擬遇阻時,出面勸說克林德夫人,以立克林德碑作結。隨后,賽金花又因虐妓一案被捕入獄,次年押解回蘇州。后賽金花與魏斯炅結婚,魏斯炅去世后,賽以“魏趙靈飛”的身份居住于北京香廠居仁里,晚年生活凄苦,靠人接濟為生,直到1936年去世。
一、賽金花與洪鈞
賽金花傳奇的一生有著諸多的疑團。賽金花究竟多少歲嫁的洪鈞,洪鈞死后她是自愿脫離還是被逼出走?據《賽金花本事》里賽的自述,她十三歲那年,出去應酬的時候不多,就認識了洪鈞。“羿年正月十四日,把我娶了過去。——我十四歲,洪先生整五十。”[2]10而在曾樸的《孽海花》第八回,寫到金雯青(洪鈞,字文卿)與傅彩云(賽金花)初相見時,雯青一回頭看見了十四五歲的不長不短、不肥不瘦的女郎,又第八回“雯青道:‘你今年多少年紀了?彩云道:‘我今年十五歲。”[3]61-62《前彩云曲》也寫到賽金花“約略鴉鬟十三四,未遣金刀破瓜字”等。
對這個比較關鍵的問題,一些學者做了多方面的考證。筆者認為瑜壽在《賽金花故事編年》里的說法比較可信。瑜壽認為賽金花出生于1864年,也就是說她嫁給洪鈞時二十四歲。依據首先是賽金花的女仆顧媽曾向瑜壽承認,賽去世時過了七十。其次,1887年洪鈞娶賽時是五十歲,“《二南隨筆》記洪鈞要娶賽時,對她說過如下一段的話:‘我年倍于汝,他日倘不測,當畀汝五萬金以終老”[2]117。“倍于汝”就是“是你的兩倍”,賽金花此時至少是二十四五歲了。再次,冒廣生的《孽海花閑話》也指證,“文卿以光緒丁亥居憂時納之,是年服闋,由內閣學士放俄、德、荷、奧四國公使,則彩云實二十四歲”[4]。可見,賽嫁洪鈞時應該是二十歲。《彩云曲》《賽金花本事》和《孽海花》所寫的十三到十五歲都是不準確的。
而令人驚奇的地方就在于此,一個是賽生平自述,堪當歷史材料;一個是以“真人真事”寫成的諷刺小說;另一個是據傳說而寫的長詩。這三個類別、體裁完全不同的文本,何以存在如此雷同的舛誤。前后《彩云曲》分別創作于1899年和1904年,創作得最早;《孽海花》1930年完稿;《賽金花本事》正式出版于1934年。按照創作時間的先后來看,大有歷史文本“引用抄襲”文學作品之嫌。難道賽的自述是依據文學作品中對自己形象的塑造而來?這在情理上說不通。筆者認為,一切舛誤的根源在于賽金花。謊報年齡在一個靠青春吃飯的風塵女子身上不足為怪。
至于洪鈞死后,賽金花的去留,《賽金花本事》里賽金花說:“我們少爺覺著我很年輕,怎么能叫守寡,一般親友們也都不主張我守,我家里人也不愿意我守。”[2]17而《孽海花》則寫傅彩云道:“我是斬釘截鐵的走定的了。要不然,就請你們把我弄死,倒也爽快。”[3]248后雯青好友唐卿來主持大局,答應彩云可以走,但講了三個條件,彩云爽快答應了,卻在歸南途中故意乘末尾小船,“中途解纜”逃走了。
《賽金花本事》里賽撇清責任的自述未免顯得太假,《孽海花》對傅彩云欲脫離洪家的急不可耐、處心積慮未免描寫太過。它們都為了特定的目的而美化或者丑化了賽金花,因為賽金花的脫離洪家是無可更改的,于是只好據眼見的事實做出別具用心的陳述。事實上,賽金花本就是年輕的妾,洪鈞死后她守與不守都在情理之中,《孽海花》如此描寫只是為了突出彩云的淫蕩不忠。至于賽金花,她本出自風塵,自然不會像普通百姓一樣從事一般勞動,再入老本行是最好的選擇。只是,為了招徠生意,在門上掛起“狀元夫人”的牌子,還在底下寫上德文,前來瞻仰者絡繹不絕。唯恐天下人不知她是狀元夫人,這未免招搖太過而不顧洪家人的體面,無怪后來洪家出來干涉。她后來說:“他死去了,而我受著上天的支配,隨住蹇運的渦旋,不能為他守節,這是我畢生引為遺憾的一件事。”[2]73這其中有幾分真情幾分假意,便只能由后人去揣測了。
二、賽金花與瓦德西
賽金花和瓦德西這段公案,最富神秘傳奇色彩,歷來被穿鑿附會得也最多。那么賽金花是不是如《孽海花》所述在歐洲時就與瓦德西相識幽會,八國聯軍侵華時兩人是否像賽金花所說的那樣毫無私情。倘若有,有沒有到《后彩云曲》所說的火燒儀鸞殿時瓦德西抱賽金花赤身裸體破窗而出的程度呢?一切先從在歐洲是否相識說起。賽金花在這一點上的自述前后矛盾,“到了他們兵營里,見著他們元帥瓦德西,——我同瓦以前可并不認識……”[2]32-33而在曾繁對賽金花的采訪中,她又說在出使德國“‘那年結識了瓦德西將軍,他和洪先生是常常來往的。故而我們也很熟識。外界傳說我在八國聯軍入京時才識瓦德西,那是不對的……談到這里,賽金花抬起他的右腳——那幼時纏成步步金蓮,如今放得不大不小的文明腳……”[2]71在《孽海花》里,瓦德西成了一個英俊的“體面少年”,與賽金花相見后互生情思,時常幽會。而《后彩云曲》也有“柏靈當日人爭看,依稀記得芙蓉面”等句。
關于賽金花、瓦德西在歐洲,《孽海花》的敘述多為文人獵奇的附會。洪鈞出使歐洲的時間為1887—1890年,1832年出生的瓦德西此時應該是五十五到五十八歲,不可能是一個“體面少年”,更不能與外國公使夫人幽會。可見在這一點上,《孽海花》是文學作品而非真人真事。賽金花在德國時,作為公使的女眷,單獨拋頭露面的機會應是不多的,更不必說交際和舞蹈。即使有這樣的場合,欽差夫人也只是陪欽差出來作陪,打個招呼,握握手,就退回去。她自己也說,在歐洲就連洋裝也沒穿過,怎么跳得起舞。加之洪鈞又是極為古板傳統的,他十分反對外國人的禮節,認為非常野蠻,不可學習,斷不會讓賽金花去做這些“有失體統的事”,更不必說賽金花有三寸金蓮的不便。既如此,瓦德西、賽金花的相會,即便是在公眾場合也難得有一面之緣,何況私自幽會。因此賽金花、德西瓦在歐洲理應是不相識的。
八國聯軍侵華,瓦德西在北京時,瓦德西、賽金花的關系又是如何?賽金花這樣說:“我同瓦的交情固然很好,但彼此間的關系,卻是清清白白;就是平時在一起談話,也非常的守規矩,從無一語涉及過邪淫。”[2]38先來看看瓦德西、賽金花交情到底如何。《賽金花本事》里有這樣幾件事是不可不提的:一是洋兵進京后賽金花向官兵問起瓦德西,第二天瓦德西果然派人來接,走時瓦德西親自送賽金花出門,還送了衣服和一千塊大洋;二是兩人剛見面,瓦德西就請賽金花幫忙籌措軍糧;三是瓦德西占領皇宮后,常對賽金花說,宮里的東西喜歡哪件盡管拿;四是瓦德西占據京城,放任官兵燒殺搶掠,賽金花勸即止;五是賽金花曾在晚間回家騎馬摔傷,瓦德西帶德皇的御醫來給她治療;六是瓦德西回了德國以后,還曾給賽金花寫過信。另外,樊增祥《后彩云曲》對兩人關系的做了露骨描寫,序中說儀鸞殿失火,瓦德西抱賽金花穿窗而出,兩人赤身裸體。正文寫道:“普法戰罷又今年,枕席行師老無力。女閭中有女登徒,笑捋虎須親虎額。”“此時錦帳雙鴛鴦,皓軀驚起無襦褲。小家女記入抱時,夜度娘尋鑿壞處。撞破煙樓閃電窗,釜魚籠鳥求生路。”[2]158-159
先不論賽金花說的真假與否,試想,一個三十幾歲風韻猶存的妓女,與一個六十多歲的德國軍官,往來如此密切,說他們之間清清白白、毫無淫邪,難以讓人信服。對于傳說中瓦德西、賽金花的風流韻事,筆者也不敢茍同。應該說,賽金花只可能在八國聯軍侵華時見過瓦德西,而瓦德西根本不認識賽金花。首先,賽金花稱在八國聯軍入京(8月14日)后與瓦德西“相識”或“重逢”。而事實上,瓦德西說“10月17日,我抵達北京,與赫普夫勒少將約定于午前11時乘騎進入北京東南城角的大門”[5]。其次,齊如山在《關于賽金花》中記述,曾見到過賽金花與德軍中尉、少尉廝混。一次是在中南海紫光閣,“一進門便見賽金花同兩個軍官在里面。我同她說了幾句話,忽見瓦帥同一軍官從南邊走來。與賽金花在一起之軍官,很露出倉惶之色,商量躲避之法,我便出來”[2]258。賽金花并沒有見瓦德西。另一次是在瀛臺,“又遇到賽同別的兩個軍官。我跟賽正說話,又遠遠的見瓦帥同站崗的士兵說話,這兩個軍官也露出不安之色,其一說瓦帥不會進來,后瓦帥果然走了”[2]258。這一次,賽金花也不曾見瓦德西。賽金花還曾因賣給德軍糧臺凍土豆等瑣事請齊如山幫忙,可見她對德軍也是沒有辦法的,更遑論與瓦德西有私情,甚至干預國事。再次,聯軍入京后,賽金花曾請德軍翻譯葛麟常帶她到中南海游玩,恰值瓦德西外出,未能見到。后就有人編造瓦德西召見賽金花的新聞發表在報紙上,便以訛傳訛了。最后,儀鸞殿失火瓦德西、賽金花風流之事,最早見于《后彩云曲》。但黃浚說:“樊山后彩云曲,所述儀鸞殿火,瓦德西裸抱賽穿窗出云云,余嘗扣之樊翁,亦僅得之傳說。”[6]樊增祥的描寫歪曲夸張、言過其實,與他本人好作艷情詩不無關系。另外,《賽金花本事》里賽金花的自述,常常前后抵牾,毫無邏輯。此時說與瓦德西不相識,彼時又說早就相識。此時對報紙說曾與瓦德西住儀鸞殿四個月,走時要帶她回國,彼時又說與瓦德西清清白白、毫無私情。可見,賽金花只是根據不同的時勢說不同的話,這些話與事實相去甚遠。至于勸說克林德夫人,就更是謠傳了。賽金花在自述中說經瓦德西介紹認識的克林德夫人,那時“已五十多歲”,而事實上克林德夫人當時僅三十歲。試想,一個德國公使夫人接見一個中國老鴇,也是令人難以置信的。
同樣的問題出現了,作為口述歷史的《賽金花本事》,竟然“抄襲引用”了兩個文學作品,看起來匪夷所思。而筆者認為,這就是事實。如果說當年的報紙是記者、報社為了滿足讀者的獵奇心理而故意炒作的桃色新聞,此時的賽金花則是為著自身的生意和生活而聽之任之;如果說《彩云曲》《孽海花》是文人墨客附會才子佳人、文臣武將難過美人關的老套故事,賽金花作為一個弱女子沒有辦法而聽之任之;那么,賽金花晚年自述與瓦德西的風流韻事,以及勸說克林德夫人等事,則只是為著生計,順水推舟、將計就計而已。賽金花那時年老色衰,當年的放誕美人如今門可羅雀,無人光顧,生活只能靠人接濟。此時,她惟有抓住獵奇者來訪的機會,重述當年的“功勛”,博得眾人的眼球和同情,才能獲得別人對她生活上的幫助。
三、賽金花與曾樸
賽金花的一生不乏男性的環繞。與賽金花有干系的知名男性,除了狀元洪鈞、國會議員魏斯炅外,還有曾樸這位文學家、政治家,也就是晚晴四大譴責小說之一《孽海花》的作者。如果說那兩位算是抱得美人歸的話,這位只能算是“求而不得”、傳傳緋聞罷了。一部《孽海花》,使曾樸和賽金花都聲名大作,然而賽金花對《孽海花》是不認同的,因在《孽海花》中將賽金花寫成了一個放蕩不羈的淫婦。所以在賽金花的晚年,一次偶然的機會,她說了這樣一段話:“曾樸在我嫁洪先生前曾吊過我的膀子,為了失戀,所以寫那部書來糟蹋我!”[2]120《申報》記者將這段話發表后,就有記者拿著報紙,找到已經六十三歲的曾樸求證。曾樸自然是否認的,并以自述的方式做了回應。
曾樸反駁此論,用了兩件事。一是在賽金花“嫁洪先生前”,自己的年齡尚小,才十三四歲,都不足以認識賽金花,更何況與她發生戀愛關系。在這篇自述中,曾樸同時指出,“予與賽識時,伊年約二十七八,著水腳繡花衣,梳當時流行之髻,已在隨洪出使西歐歸來之后也”[2]221,這些都是可信的。二是他創作《孽海花》的動機。《孽海花》的創作確實不是曾樸自己的初衷,是金松岑寫了前六回,給正在上海創辦小說林書局的曾樸投的稿。后金松岑把續寫之事全權委托給了曾樸,于是才有了現在的《孽海花》。這兩件事足以證明賽金花之言是捏造的了。賽金花如此說,大概出于自信,揆度所有男子對她都有“吊膀子”的念想,于是順口說了這樣一段話來發泄曾樸的《孽海花》對她名譽損害的多年積怨。
至于曾樸內心到底有沒有對這位“小太師母”的一點非分之想呢?我們無從知曉。但可以肯定的是,曾樸對賽金花的風度和魅力倒是十分贊賞的。不說他在《孽海花》中投入了大量的筆墨,并自述:“彼時賽豐度甚好,眼睛靈活,縱不說話,而眼目中傳出象是一種說話的神氣。譬如同席吃飯,一桌有十人,賽可以用手,用眼,用口,使十人俱極愉快而滿意。換言之,伊決不冷落任何人,賽并非具洛神之姿的美人,惟面貌端正而已,為人落拓,不拘小節,見人極易相熟。”[2]221這樣說來,也許賽金花說曾樸曾經“吊膀子”也不是毫無依據。畢竟,從賽金花的角度講,男人對他的癡迷,在某種程度上,都可以說成是“吊膀子”。只不過時間可能在嫁洪鈞之后。
四、結語
賽金花的一生,波瀾起伏,儼然一首卑賤與高貴、真相與謊言交融的奏鳴曲。妓女出生的她,一躍成為狀元夫人、公使夫人,隨行出使歐洲,洪鈞歿,轉而重入風塵。正當我們以為她的后半生就將如此度過的時候,她又傳出與瓦德西的風流韻事以及勸說克林德夫人等事,還被民間奉為“九天護國娘娘”。然而,紅極一時的上流社會交際花,轉而牽涉命案,身陷囹圄。及至釋放,兩手空空、家業無存。過了大半生漂泊日子的賽金花,也想要過安安穩穩的生活了,于是嫁了魏斯炅。怎奈命運無情,魏斯炅死,她又無所依靠了。到凄苦的晚年,才有學者文人來訪其生平事跡,最后在貧病交加中去世。總的來說,盡管曾經榮耀輝煌,賽金花的一生依然是悲苦的。她有時候出于對自己的維護,編造謊言,歪曲事實,濃縮了下層女性在一個變幻時代中求得生存和體面的最大努力。賽金花沒有受過多少教育,但她有句話說得極好,令人動容:“眼望天國,身居地獄,如此苦苦掙扎,便是人的一生。”[2]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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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陳堯,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文藝學專業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