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社記者 宋韜
上世紀80年代初期,遇羅錦的名字曾經轟動一時,但很快就煙消云散,消失得無影無蹤。
執著于追求愛情而非世俗婚姻的她,與身為一名作家的她,在兩種身份的矛盾和割裂中痛苦不已,輾轉反側,為當時乍暖還寒的社會氛圍所不容,也在社會上引起了一場關于禁忌離婚的舊式道德觀和追求自由愛情之間的大討論。
隨著遇羅錦離婚案的討論不斷升溫,作為當年具體承辦本案的法官,黨春源同志也被迫卷入這場輿論的中心。時隔四十年,再回首遇羅錦離婚案,我們該如何看待這起在婚姻法修改的關鍵節點發生的案件對婚姻法修訂的巨大影響力,又是如何推動婚姻家庭觀念的法治化進步的?本社記者專門采訪了黨春源法官。
1946年,遇羅錦出生于北京一個知識分子家庭。1957年,曾留日的父母雙雙被打成右派,遇家開始遭遇劫難。
“文革”初期,她的哥哥遇羅克因發表《出身論》反對血統論而遭逮捕,并于1970年3月被處死刑。受哥哥的牽連,遇羅錦被定為“思想反動分子”,送勞改農場勞動教養3年。
1970年3月,勞改農場解散,遇羅錦又被轉到河北臨西縣插隊落戶。那里的工分很多年沒有超過一毛錢。迫于生活,她到黑龍江和一個素不相識的農民結了婚。婚后生有一子,但由于沒有感情基礎,4年后離婚。沒有出路的遇羅錦又回到北京謀生,種過地、干過臨時工、當過保姆,也當過無業游民。迫于現實的困境和家庭的壓力,使她不得不考慮再嫁。
經人介紹,1978年7月,她和北京某廠工人蔡鐘培結婚。第二次婚姻仍然不是出于遇羅錦的本心。雖然當時“文革”已經結束,但遇羅錦和她死去的哥哥還沒有獲得平反,出身對她的工作和生活還有很大影響。正是因為與這位北京工人結婚,遇羅錦的戶口才得以從東北農村遷回北京。
據遇羅錦事后總結,對這段“為了生存”而締結的婚姻兩人各有三圖:“他圖我:1.我永遠不想生孩子;2.介紹人說我很能干,在經濟上絕不會拖累他,他很相信并也看出我不是懶蟲;3.他認為我的外表和他原來的愛人不同,他喜歡學生樣的人,盡管他出身城市貧民,只有初中文化,但他卻希望女方是知識分子。我圖他:1.他有個孩子,而且從小就和她奶奶單過,我很滿意;2.他有間房,我可以有落腳之處;3.他給我的印象還算老實、忠厚、正派。”
但是,她與老實、忠厚的蔡鐘培一起生活才兩年,婚姻就觸礁了。
1980年5月16日,遇羅錦向北京市朝陽區人民法院提交了訴狀,提出離婚。其離婚的背景是,1979年5月,遇羅錦平反;同年9月,遇羅克的冤案也得到平反。遇家在政治上得到解放,她回到原先工作的玩具六廠上班。
對于離婚理由,遇羅錦在訴狀中說:“我們除了吃飯睡覺以外,沒有別的語言。去香山游玩,我心里想的是這片景色多美多靜,他卻忽然說‘昨天我路過菜市場,那兒正賣處理黃花魚,兩毛五一斤,我真想去排隊。’蔡鐘培是好人,但決不是我心目中的愛人。我應當結束這種沒有愛情的夫妻生活。”然而,突然的離婚訴求,給了過慣普通生活的蔡鐘培非常大的打擊,起初,他堅持不離婚,并在答辯狀中寫道: “我們在婚后兩年多,齊心協力辦了三件大事:第一件,把遇羅錦的戶口遷到北京;第二件,幫遇羅錦找到工作;第三件,為遇羅克平反。這證明我們婚后并不是如遇羅錦說的想不到一起,說不到一起,而是有許多共同語言的……遇羅錦提出要結束沒有愛情的、不道德的婚姻,而實際呢?她是在自己的環境、地位、條件發生變化后,變了心。我覺得,這是過河拆橋、忘恩負義。”

>>圖1∶1981年7月16日出版的《貴陽晚報》,刊登內容為《遇羅錦與蔡鐘培獲準離婚》。

>>圖2∶在離婚訴訟進行的同時,遇羅錦發表了紀實文學《冬天的童話》,深刻剖析了自己的感情心路,講述離婚理由及對時代的看法,引起法律界、文學界及社會民眾的震動和討論。

>>圖3∶遇羅錦上世紀80年代在北京和第三任丈夫吳范軍留影以上照片均為資料圖
與此同時,想要說法的蔡鐘培主動給報社寫信,要求組織群眾就自己的離婚訴訟開展討論。其后,兩家發行量都相當可觀的雜志《民主與法制》與《新觀察》公開組織了大討論:婚姻是以政治、物質條件還是以愛情為基礎?離婚標準究竟應該是“理由論”還是“感情論”?
案件審理期間,遇羅錦的“緋聞和是非”傳得沸沸揚揚,“遇羅錦該不該離婚”也迅速在全國成為一個廣受矚目的公共性話題,法律與情感、傳統倫理與觀念變革的沖突、矛盾纏繞其中,在20世紀 80年代初的社會上引發了震動。
婚姻法要不要把“感情破裂”作為離婚的理由?這個從1950年第一部婚姻法頒布一直爭論到1980年修法的問題,有人持“理由論”、有人持“感情論”。前者堅持離婚必須有正當理由,如包辦婚姻、買賣婚姻;后者認為只要夫妻不再具有共同生活的感情基礎,即可準予離婚。
在離婚訴訟進行的同時,遇羅錦發表了紀實文學《冬天的童話》及續作《春天的童話》,深刻剖析了自己的感情心路,講述離婚理由及對時代的看法,引起法律界、文學界及社會民眾的震動和討論。
借助這篇文章引起的廣泛討論和熱烈反響,當時發行量超過百萬份的雜志《民主與法制》和《新觀察》也隨即組織了“遇羅錦離婚”的大討論。《新觀察》率先開辟專欄“關于愛情與婚姻的討論”,這場討論持續了半年多,刊載的大多是觀點針鋒相對的文章,支持者認為“光明正大提出離婚的遇羅錦”代表了“社會道德新的標準”,是“我們社會的可喜進步!”
但更多的批評者,則將遇羅錦看成“陳世美式”的喜新厭舊的人物。《民主與法制》從1980年第9期到1981年第8 期,以“如何正確處理離婚案件”為題,對“遇羅錦離婚案”進行了長達一年的討論,僅收到的讀者來信來稿就達到3200 余件。
1981年第1期,《民主與法制》雜志刊發了遇羅錦的自述文章《遇羅錦:我為什么要離婚?》后,引來了一場思想領域的大地震。作為當時發行量最大的法制期刊,《民主與法制》雜志以“敢為天下先”的魄力,全文(6500字)刊登此文,對司法實踐中遇到的新問題展開討論,不僅對推動人們掙脫精神桎梏,言為心聲,大膽亮出自己的觀點起到良好的作用,更是推動了社會法治的進步。
較之《新觀察》,《民主與法制》將討論的范圍擴大至法學界和司法界,而且它獨樹一幟的地方在于,讓當事人雙方以及訴訟代理人、案件審判長都“現身說法”。如1981年第3期發表《訪蔡鐘培》,1981年第4期刊登《我為什么要代理蔡鐘培上訴?》,1981年第4期刊登《我為什么愿當遇羅錦的訴訟代理人?》等。
正當讀者們各抒己見時,蔡鐘培的訴訟代理人公開“爆料”:遇羅錦“在上訴審理期間向一個比她大30多歲的人,表達愛情”。此番言論曝光后,公眾嘩然,社會輿論開始一邊倒地譴責遇羅錦,給她安上了“玩弄異性的流氓”的罪名,《人民日報》甚至刊登消息稱遇羅錦是一個“行為不檢點的女人”,新華社更是刊發了題為《一個墮落的女人》的內參。
隨著對遇羅錦離婚案的討論不斷升溫,不久,負責審理本案的黨春源法官在報刊上發文《我為什么要判他倆離婚》,文章充分介紹了遇羅錦的遭遇并支持她的觀點,其中引用了恩格斯的話:“如果說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才是道德的,那么只有保持愛情的婚姻才是道德的”。還說“我作為本案承辦人,不忍再用封建主義的‘道德’和‘法律’繩索去捆綁他們”。
1980年9月,北京市朝陽區人民法院助理審判員黨春源作出了讓兩人離婚的一審判決,理由即感情不合。黨春源法官在判決書中寫道:“十年浩劫使原告人遭受政治迫害,僅為有個棲身之處,兩人即草率結婚,顯見這種婚姻并非愛情的結合。婚后,原被告人又沒有建立起夫妻感情,這對雙方都是一種牢籠。”

>>年近耄耋之年的黨春源同志 宋韜供圖
蔡鐘培不服,提出上訴。1981年1月19日,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二審裁定,認為原審判決對“草率結婚”和“婚后沒有建立起夫妻感情”的認定與事實不符,決定撤銷原判、發回重審。
1981年1月28日,朝陽區人民法院經重新開庭審理后,遇羅錦和蔡鐘培在法院主持之下達成《離婚協議》:“遇羅錦和蔡鐘培于1978年7月8日戀愛結婚,婚后夫妻感情融洽和睦。后由于遇羅錦自身條件的變化、第三者插足、見異思遷因此使夫妻感情破裂……經本院審理中調解,雙方達成協議,自愿離婚。”
這個新的判決實際結果沒有任何不同,但措辭上對遇羅錦作出了嚴厲的批評。同時,輿論界的風向也主要轉向對遇羅錦的批判。
“感情破裂”,在今天看來,已成為婚姻家庭領域最天經地義的離婚情由。“沒有愛情不應該結婚,結婚后感情破裂不應該勉強維持”,已是大多數人的共識。但在遇羅錦案之前,因感情破裂提出離婚不僅不被世俗觀念接受,也不受法律支持,以此為理由向法院上訴要求離婚,往往會被駁回。
遇羅錦離婚案在當時引發如此廣泛的爭論,有著特定的時代背景。
新中國成立后,我國的工業、農業、商業通過社會主義改造,逐步轉化為社會主義公有制和集體所有制。平等的高就業、低收入促使社會矛盾顯著降低,偶有發生也是要通過所在單位和組織調解解決,處理結果往往是:“我們領導說了,是你不對。”當然,也有雙方領導各持不同觀點,帶著各自人員和材料向共同上級領導尋求結果的情況發生。
這種處理矛盾的方式在當今社會依然存續著,高度體現出組織的決定性作用和民眾的服從性心理。
基于歷史、倫理傳承和法制的需要,新中國頒布的第一部婚姻法是1950年的婚姻法。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司法實踐工作主要是處理婚姻家庭糾紛,因此,在過去民眾的認知中,法院就是專門打離婚官司的地方。
十年“文革”,婦女運動和婚姻家庭領域成為重災區。1968年~1978年十年間,因為“上山下鄉運動”,占全國城市總人口10%的“知青”約1500~1600萬人,奔赴廣闊天地接受再教育,適齡青年在此期間形成的婚姻關系首要考慮的是“門當戶對”、家庭出身的問題,而不是雙方對愛情的感悟。“上山下鄉運動”終止后,“知青”們需要絞盡腦汁解決回城就業安置問題,其間形成的婚姻關系因工作調動、戶籍安置等形成新的家庭矛盾乃至社會矛盾,全國涌現出“知青”離婚潮。
1978年,中國婦女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前后,時任全國婦聯主席康克清同志為解決社會問題,向中共中央報送了建議修改婚姻法的請示報告。后經批準,由全國婦聯牽頭組成了修改婚姻法領導小組,康克清同志任組長。由婦聯主導婚姻法修改草案,呈交全國人大法制委員會審核。也正是在這個時候,1980年5月,時年34歲的遇羅錦向北京市朝陽區人民法院提交了離婚訴狀,“遇羅錦離婚案”就是在婚姻法修改的關鍵節點發生的案件,從而引起社會的普遍關注,成為社會輿論的焦點問題,也給修法帶來現實的考驗。
作為當年具體承辦本案的法官,黨春源同志也處于這場輿論的中心。對于本案當年的審判細節,時隔四十年后,黨春源向本社記者進行了講述。
黨春源1960年~1964年就讀于現西北政法大學,主修中國共產黨黨史,畢業后分配到北京市朝陽區工作,至退休時,其政治面貌一直為群眾。1980年,黨春源時任朝陽區人民法院助理審判員。當時,按照規定,朝陽區人民法院案件的劃分方式為,承辦法官負責各個街鄉委辦局轄區內的各種糾紛,其中,以婚姻家庭糾紛類糾紛為主。“院里決定由我來審理該案件,應是以地域劃分為主,領導決定為輔。”
現在看來,這是一起極其普通的離婚案件。在上世紀80年代初,社會交往還比較單一,民眾每天在單位和家的兩點一線上。統購統銷商品匱乏,更談不上什么娛樂,信息傳播速度和體量遠遠不及現在的互聯網時代,那時候電視還都沒有普及,電臺、報刊、口口相傳承載著社會輿情。
在那個女人不生孩子或想離婚都會被吐口水、戳脊梁骨的年代,改革開放初期的言論自由也這樣并存著。甚至,婚姻法修改草案對于一方堅決要求離婚,另一方不同意的情形,仍然維持1950年婚姻法的規定,關于調解無效就準予離婚還是要加以限制,也存在著不同觀點。
關于遇羅錦案的爭議焦點,黨春源表示:“我認為,遇羅錦案件的第一個爭議焦點與案件本身無關,是時代造就的思想觀念問題。”
1980年,在訴訟過程中,遇羅錦在《當代》雜志發表報告文學《冬天的童話》,文章中對自己為什么要離婚直言不諱,甚至提到對婚外愛情有所向往,《人民日報》《民主與法制》《新觀察》等報刊紛紛予以報道,從而在社會上引起軒然大波。
“當時還停留在注重家庭出身的時期,輿論激發了勞動人民和知識分子潛在的‘階級矛盾’。一部分思想積極的人認為,追求幸福和自由無可厚非,而絕大部分人是在譴責原告的忘恩負義。”
從而引發本案的第二個爭議焦點問題,就是婚姻基礎問題。在生活中,夫妻感情是很難界定的詞,也印證了“清官難斷家務事”的老話。婚后是否建立起夫妻感情和為什么離婚?“我作為承辦法官,需要去雙方單位及居住地進行調查了解。”調查中,雙方單位、社會輿論乃至法院內部,充斥著基于“道德婚姻”不該判決雙方離婚、基于“感情婚姻”應當判決離婚,“離婚理由論”和“離婚自由論”的種種爭執,取證工作僵持到思想觀念焦點上來。
最終,在一審審限到來之前,1980年頒布的婚姻法選擇賦予公民離婚自由的權利,在第二十五條第二款規定:“人民法院審理離婚案件,應當進行調解;如感情確已破裂,調解無效,應準予離婚。”1980年9月10日,第五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三次會議審議通過了修訂后的婚姻法。
一起離婚案件之所以引起巨大的社會轟動,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這一樁個案無意間開啟了一種社會風潮。新婚姻法頒布后,一場持續十年的離婚潮隨之而來。從1978年到1982年,全國離婚人數從一年28.5萬對增長到42.8萬對,提高50%。上世紀80年代的離婚事件中,女性主動提出訴訟的居多,約占71%,其中知識女性主動提出離婚的多達86.1%。中老年人離婚占有相當的比重,60多歲的老夫老妻離婚也不罕見,其中大部分當事人是“文革”后獲得平反的知識分子。
在新舊婚姻法更替背景下發生的遇羅錦離婚案,不僅給國家機關提出了重大的立法考驗和司法拷問,也給國人從一而終的傳統婚姻觀念帶來了巨大沖擊。該案經過一審、二審、發回重審和調解,并在當事人自傳式小說及眾多媒體的宣傳、辯論聲中,給全國民眾上了一堂生動的“離婚自由”普法課。
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化、商品經濟的發展,人們開始對婚姻的本質進行反思,不再局限于傳統婚姻家庭領域重和諧、重穩定、從一而終等傳統觀念,而更多關注婚姻中個人權利的維護和個人幸福的實現。這種婚姻家庭觀念的法治化進步,無疑得益于遇羅錦離婚案的催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