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河岸上打排球的年輕人。洞里薩湖
我的柬埔寨兄弟阿利,爺爺是潮州人。所以,阿利能說一口流利的廣東普通話。
阿利是資深中文導游兼司機。在暹粒這塊有著十來萬人口的土地上,號稱認識上萬人。
我聞訊驚悚,“真的?那可真多啊。”我說,“光數數都要很長時間。”
“那就應該是上千人吧。”阿利下意識地掰了掰手指頭。
“那也很多啊。”
“上百人肯定是有的。”看到我依然疑心重重,阿利望著天說。
這是2014 年2 月的一個傍晚,阿利剛剛把我從暹粒機場接到酒店,在我的要求下,一起吃個晚飯,討論一下我的計劃和行程。
我們坐在暹粒河邊“大水車”餐廳二樓的陽臺上。
河的對面,老市場燈火通亮,人群擠撞。白天在各個亂石堆里轉得暈頭暈腦的游客,都憋足了勁要放縱一番。暹粒一天中最精彩的時段在陽光落幕后開場。
2007 年,我第一次抵達柬埔寨,原因極其偶然。
跟著獎勵旅游團,一個星期的吃喝玩樂和走馬觀花之后,暹粒和那些散落的石質建筑并沒有給我留下太多念想。現場的驚異和震撼,隨著暹粒街頭的熱浪和波浪,也就一起湮沒在荒草密林中。那幾天時有暴雨,積水及胯,車行街頭,浪涌一般,一副水深火熱的模樣。
幾年之后,我一次又一次地來到暹粒。為什么總是柬埔寨,原因已無從提起,我認真地想過多次,毫無頭緒。和第一次不同的是,我不再跟團了。
阿利操控著手中的兩個手機,一個給別人打電話,一個給我展示行程中的各處景點。
這是一個古怪的國度。或者說,這片土地和在這片土地上生息的人們,讓世界捉摸不定,心生疑慮。
越是深入其中,你越是茫然,無法看清它、了解它、概括它。美國學者大衛·錢德勒在其著作《柬埔寨史》的開篇中寫道:“進入二十一世紀,柬埔寨是一個被自己最近的歷史所傷害而與自己遠古的歷史緊密聯系起來的國家。它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將一座遺跡展示在國旗上的國家。”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Cambodia is a country that has been scarred by its recent past and identifies itself closely with more distant periods.It is the only country in the world that boasts a ruin on its national flag.
將這座遺跡展示出來的,還有阿利身上的綠色T 恤。
打完電話,阿利指著左胸對我說:“先生,你看,這是專業吳哥導游的標志,要培訓考試領證的。”
我湊上前看,吳哥寺的三座尖塔繡在綠色的T 恤上,紅邊白底。下面是一行英文“吳哥導游”。做工粗劣,不仔細看,就是紅白一片。
我的計劃讓阿利又喜又憂。喜的是,我一天中要去的地方不多,大部分時間,他只需要睡在樹蔭下的吊床上等。時間,對于柬埔寨司機來說不是金錢,汽油費才是。憂的是,我居然要回酒店睡午覺。要是這也能省了就好了。
還有,我的行程中有幾天是這樣寫的:“周邊鄉村、寺院。”這讓吳哥的專業導游有點摸不著頭腦。
“先生,你究竟要去哪兒?哪個村?哪個寺?”
我說不知道,走著看。
“要回酒店睡午覺嗎?”
我說這個不用。
作為一個賣油條的小販,阿利的父親從兒時起,就一直在暹粒艱苦奮斗。從零售到批發,一點點做到今天,依然和面不止。老頭娶了賢惠的柬埔寨老婆,在暹粒置地建房,房產離老市場不遠,也算暹粒的好地段。老頭把房產分成三份,三兄弟一人一份,都是隔壁鄰居。阿利的姐姐嫁出去了,沒分。
相比較父親而言,阿利的人生之路就有些晃蕩,至少目前一直如此。
認識我前兩個月,阿利剛剛離婚。一兒一女兩個半大孩子跟著老婆回了娘家,阿利一人獨守空房,盤算著怎么大干一場。
“她媽嫌我沒錢。”阿利曾對我說過離婚的原因。
我問那她呢?
“好像也是。”
……
阿利邀請我去家里參觀時,已是兩年以后。
“哥,我要建個精品酒店,就在我家,我帶你去看看。”才接過行李箱,阿利就迫不及待地跟我說。
我說,什么?!
“都已經建好一半了。”阿利突然有些靦腆加惶恐,“你下次來就可以住了,如果順利的話。”

坐在路邊的工人。暹粒

漂浮在水上的游船。空邦魯

向著臥佛舞蹈的祭司。荔枝山

驅災祈福儀式。吳哥寺

一個年老的信徒。洛雷寺
頂著斜射的陽光和熱浪,我沒有在停車場找見那輛熟悉的墨綠色凱美瑞。
“這里這里,哥。”阿利拿出遙控器,指著一輛銀色的RAV4,“我換了輛車,這個的客人租金更高。”
我很高興。又建酒店又換車,看來阿利這段時間干得不錯。上一次乘坐凱美瑞大概是在半年前了。
車子駛出機場路,沒有向左拐上6 號公路去市區,而是直走,上了一條狹窄的柏油路,沿著暹粒的外圍走。我沒有問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很明顯,這是直奔精品酒店的路。
夕陽西下,又近黃昏。在一片低矮的建筑中,我很容易地就看到了阿利的在建精品酒店。它和周圍的房子不同,被涂成了白色,在紅磚水泥、荒草矮樹、電線橫飛的環境中醒目而怪異。
土地圍了簡易的圍欄,竹竿加鐵絲網,但是用紅磚砌了大門。房子位于土地的后端,兩層,目測可以弄出六個房間。房子前面是一塊泥土、沙石、營養不良的草皮混雜的空地。右側有一間簡易平房,石棉瓦頂橫三斜四地重疊著。一輛鐵皮手推車,一堆砂灰,一臺攪拌機依次排列在簡易房的前面,孤零零的,像是某次威尼斯雙年展上的裝置藝術。
工地上沒有人。這才剛開始,哪是“建了一半”。
RAV4 停在了路邊。一條臭水溝橫過這一片地,要進入院子,就要先過溝。溝上倒是有座小橋,但汽車過不去。
“我會把橋加寬,或者把這一段溝全部蓋掉,到時候汽車就可以開進院子里停了。”阿利一邊打開歪斜的鐵欄桿門,一邊回過身,指著臭水溝對我說。
上上下下繞了一圈。在空蕩蕩的毛坯房中,阿利興奮而詳盡地給我展示了他的設想:馬桶的位置,不銹鋼的水龍頭,液晶電視墻,聲控開關,空調要用格力的,不能用LG 的……沒有圖紙。
站在二樓的走廊上,阿利指著簡易房,“那里是餐廳。”又指著空地,“我準備在這里修一個游泳池。”
看著那塊兩個巴掌大的地盤,我已經有些跟不上他對致富和成功的渴望。我問,你不是要用作停車場嗎,這里?
“我就是還沒想好。”

霧中的兩個孩子。柏威夏
“那你住哪兒呢?這不是你原來的家嗎?你搬出去住了?”在整個參觀過程中,我沒有看到一處有人類生活的跡象。
“沒有沒有,這里這里。”阿利說著,把我領到一樓和二樓樓梯連接處的拐角。這個隱蔽的角落里,拉了一個蚊帳,地上鋪了一層空心磚,磚上是涼席,凌亂的被褥和一盞放在地上的臺燈。幾個空啤酒瓶和易拉罐扔在墻角。拖鞋、皮鞋、旅游鞋和插線板等等混在一起。一根電線橫過蚊帳,上面掛著白襯衣、褲子、短褲和那件綠色的吳哥專業導游T 恤。
天色已經暗淡。站在臭水溝邊,我看著還站在院子空地上的這個穿戴整齊、戴著眼鏡的伙子。此時,他正背對著我,看著他的精品酒店,白襯衣和白房子在暗色中分外醒目——不知道他心里還有些什么放心不下的。
時間就這么過去著。在一年至少要去一次柬埔寨的舉動中,我已經不需要去找個理由或做個計劃了。
直到現在,我都沒能住上阿利的精品酒店。房子真的弄到一半時,沒錢了,還欠了銀行一屁股的債。
為了還貸款,阿利只能把爛尾樓租給了別人,自己另找了個住的地方。RAV4 好像也不比凱美瑞能掙更多的錢,還老出毛病。柬埔寨的汽車交易基本都是二手市場,質量隱患無處不在。而嚴重依賴于旅游者的暹粒市場,好像一年比一年難。
一直以來,柬埔寨的經濟都處于一種低迷、低耗、低能量的半封閉狀態。這種狀態的原因復雜而多變,它僅僅只能勉強維持自身的、以農業為主的自給自足的消費模式,一旦進入全球化的體系中,就如同卷入風暴中的一只小船。
在《柬埔寨史》中,錢德勒還這樣寫道:“直到最近,柬埔寨的農村工藝總體上保持未變。罐、鐮、牛車、無光澤的陶器和棉布——能夠說出名字來的只有這五種——從十二世紀出現在吳哥浮雕上到今天,似乎沒有什么變化。”Until very recently,Cambodia's rural technology generally stayed the same.Pots,sickles,oxcarts,unglazed pottery,and cotton cloth,to name only five,appear to have changed little between the twelfth century,when they appeared on bas-reliefs at Angkor,and the present d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