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戴上我母親的竹帽,挑上畚箕,讓我照相。
此刻,我們坐在山頂,已經一個多小時沒說話了,多少有點冷清。她一遍遍看著山下的田野,遠處的村莊、小河、竹林、樹林,以及綿綿不絕的群山,似乎永遠也看不夠。
一陣山風吹過,我并不感到清爽,而是迷惘:我生存究竟為了什么?
落日余暉在山頂大放光芒,幾只大鳥在黛綠的山腰尋找自己的窩,一群小雞在近前的桃樹下采食,兩頭狗在籬笆外搖著尾巴,青蛙在池塘呱呱地叫,蝴蝶紛飛,連鸚鵡都在豎著腦袋欣賞晚景。吃過晚飯了,爸媽給了她一個“大紅包”。我和她今夜必須趕回深圳。她先是看到她爸秘書發來的無數條短信,然后接到她爸親自打來的電話,讓她夜里12點前回到家。
上了車,她把3000元交到我手里,拍拍我肩膀,調侃道:“省著點花呀!”
好聚好散吧!我這樣想著,轉過身來,瞧瞧身邊偎依的大女孩。這三天她始終笑著,興奮著,可此刻卻無聲飲泣。空調大巴熄掉了車廂燈光,暗乎乎的車廂只響著沉沉的引擎聲和鳳飛飛演唱的《追夢人》。
讓青春嬌艷的花朵
綻開了深藏的紅顏
飛去飛來的滿天的飛絮
是幻想你的笑臉
秋來春去紅塵中
誰在宿命里安排
冰雪不語寒夜的你
那難隱藏的光彩
大巴飛駛。我是窮光蛋,在鵬城奮斗,但我沒有夢想,也不容我去幻想。生活逼得我不允許有。當父母把我和她作為“一對子”對待,即使捧在她手上的燉品再甜蜜,享受的待遇再優厚,她也不能答應與我一生廝守。我亦同樣認為,我家待她再殷勤,我也不會癡想她能答應嫁我。我用紙巾幫她擦淚。她說沒事的,只是想哭。我剛摟緊她,她手機又響起來。她便關了機,說不要擦了,讓我痛痛快快地哭吧。五十多個座位坐了不到十人。他們靠前坐了。我和她選在最后排,嚎叫始終淹沒在發動機的噪音和歌聲中。
下了車,無語對視。然后,我聽見喇叭響了響,循聲尋去,瞄見她右后方的橫路口停著一輛車,被路旁的綠植淹沒了大半個車身,露出一個完整的飛天女神車標。
她低頭小聲問我去哪里。
總會有去處的。我說。
我爸說我可以做你女朋友,甚至可以形式上跟你回去見一次家長,但不可能做你的妻子!
知道了,知道了,你不是說過N次了嗎,寶貝!我捧著梨花帶雨的臉蛋。
你一定要好好生活,遇到克服不了的困難一定要找我,不要撞了南墻也不回頭,不要在乎面子,傻瓜!
傻瓜自有傻福,傻瓜的生存能力沒那么差。我說。
不要再做生意了。她說,找一份有編制的、穩定的職業!
會的啦。
我們一生一世都是好朋友!
她右后方的車燈又亮了幾下。我說,你走吧。
還可以親你一下嗎?
先攔輛車。我說。
我攔了一輛的士,然后與她吻別,但這個吻如此熱烈以致我屢次想離開都被她咬住,而她要退出的時候我新一輪潮涌又起來了,往她深里鉆,一開始我還想著的哥,擔心他等久了,又擔心此路段查車,的士停靠不方便,但漸漸地就丟開了這些雜念,還聽到幾聲喇叭鳴響,后來整個世界就靜了下來,嘴唇擠擦了一波又一波,舌頭吸食了一段又一段,眼角瞄到無數流螢飛過,又看到無數灼亮的星星閃過,無數泡沫浪花泛起,當我們終于斷了粘連,又緊擁在一起捱擦,她要走了,我也要走了,她相信我能讀懂她的眼睛,我相信她也能讀懂我的眼睛。我轉過身,正要叫車,車卻擋住了我——的哥熄了火,坐在座位打盹。
我輕聲報了個地名,的士搭著我幽靈一樣游走,無聲無息。
象牙塔
現在很流行MP3。但是三年前CD隨身聽搶盡了風頭,一張桌子兩個座位,一副耳機兩個耳塞,各塞一個,美美地聽歌,美美地看書。我和她的課程并不緊張,各自搬了十幾本雜書(超過規定的6本)到桌子上,足夠我們看半天。廁所不用上,累了就互相親昵取樂。
那時連碰一下她頎長的手指都有觸電一樣的感覺,勾一下她的手,看一下她的臉蛋,更加陶醉。她正在專心致志看書,挺著腰,右手托著腮,肘子撐在桌子中線,睫毛顫動著,一根又一根,黑色的眸子流轉著,放射出神采。她肯定知道我在注視她,可是不理我,任我掐疼她也只是報以微微一笑。我不擾動了,她反而像小鳥一樣靠過來,偎依在我肩膀上,顯得很聽話的樣子,又好像剛從書本上獲取了好多思想,滿滿一腦子,現在要休憩一下。她雙手箍我脖子,雙眼眨著,爾后瞪我,我也故意不去理她,她卻嫣然一笑,迷鵬城,惑魔都。我全身的骨頭仿佛都酥了,低頭用鼻梁拱她的鼻子,她給了我一點點溫柔后又回過頭去,直起腰身,專心看書,后面幾個男生看過來。我真高興。
走出圖書館可就不一樣了。她說這里紅了,那兒腫了,還煞有其事地自掐一把,捋起袖子讓我看,讓我檢討剛才的暴力行徑,幾至痛哭流涕,她才心滿意足的笑了,然后是接受她的懲罰,終至傷痕累累。
兩個陽光燦爛的年輕人啊!
我們天天做這種游戲,樂此不疲。
商業大咖
別墅靠山面海。
賞月席設院子草坪。新雨過后,圓月時隱時現。
本應是老板娘主持大局,但她沒到場。
明星芙妮以女主人身份待客。
一晃就是三四個小時。時近夜深,大老板說,你們年輕人吟詩!順時針,一個個輪著來!
公司女高管惠淵說她念——不叫吟——一首新詩:
月朦朧
鳥朦朧
吃個雙黃蓮蓉
茶不要濃
講一講公司是不是你最紅
坐幾個鐘
做個好夢
登上七色彩虹
會一會白龍
希望不會落空
她說,我靠的都是高中時的功底,大學以來沒看過也沒想過“詩”這回事了。這就算交差吧。
眾人放過她。
下一個輪到小楊子。她的公眾身份是某財經網站掌門人。她說這年頭誰還會“詩”呢!可大家都對掌門人期望甚高,得知她名校中文系畢業,又都不許她念新詩,只許做古體近體。
小楊子低眉念道:
今夜月兒圓,
誰來說軒轅。
軒轅寂寂冷,
熱鬧船連船。
眾人都不放過她,知道她底子的都說她平時出口成章。她與他們打口水仗,最后以相聲腔念了個段子,笑得人翻馬仰,了事。
下一位輪到雪羽。她坐著笑笑,站起來,還是對眾人笑笑。大家都看出她臉上天然的孩子氣,便一哄而笑。一溜哥們指向商業大咖,數落他以戕害幼苗為首的“十大罪狀”。商業大咖笑著一一承認了,并說正為雪羽辦理出國留學手續。
眾作不一一記得。
我公司的兩個“槍手”呢?你們要站在我的立場為我賦詩助興!
一個伙伴站起來,說,我寫了首《沁園春·中秋》!
賞樂中秋,
賓客如云,
我家門口。
望滿天銀光,
云彩穿月;
天風海濤,
時緩時驟;
七星伴月,
奇珍異果,
萬位姑娘秀美眸。
數舉杯,
問滾滾濁世,
誰與情投?
邀來萬艷同游,
想當年寶安鳳凰某。
幸臨淵有魚,
芙蓉熟透,
楊樸成材,
羽化枝頭。
流連這花,
忘返那樹,
云煙今天稱王猴。
無憂愁,
顧百鳥歸巢,
壯志已酬!
我也寫好了。我說,普通話不好。請妮姐代勞。
芙妮拿過紙,清清喉嚨,正準備念。有人來跟商業大咖報告車禍。
屁事!商業大咖罵道,搖頭道,唉,全國都是高速公路,一街都是探頭,還會出車禍,真搞不懂!
我大字不識幾個,你們念的詩我都聽不懂。一位小老板笑說,看來我以后得多讀幾本書,做個“儒商”。
80年代的產物,過時了。大咖說,在深圳生存需要狼性,在世界任何一個地方生存都需要狼性!
說了一會,一溜哥們、高管、老板看時間不早了,便起身告辭。芙妮把紙張塞回給我,起立送人去了。
哎,你的詩!大咖抓過紙,瀏覽了一遍,說,才子!你的詩詞語言功力不足,但感情浪漫率真。文學貴在情。情真,語言可以深造,詩詞進步無可止境。你是可造之材啊!
大咖一手拉過雪羽,一手拍了拍我肩膀說,我曾經也是一名文學青年。不過實話告訴你,在這個社會,詩詞和什么管理理論都不重要。
找個老婆成家最重要。我說。
大咖搖搖手說,太上掘金,其次摳女,其次搵食。其實可歸結為一:賺錢。有了錢,美女和美食都便有了。你看這里的女孩個個都是非常高素質的,那邊泳池還有一大窩。年輕人啊,我一點也不懷疑,社會大潮終將我們這一代連同我們的生活方式和思維觀念淘洗一空。但問題是,現在還未“空”,而且這種生活方式對我有吸引力,并且我有實力辦到:這就夠了。
作者簡介
麥必文(1981—),著名詩人、作家,籍貫廣東省新興縣。服役于中國陸軍部隊,求學于鵬城。著有《最后一個研究生》《最后一個本科生》《文學的權力意志》《百合花》《點火》《小燕子》等。“翰章杯”詩歌大賽評委會主席,《當代精英詩人作品選》主編,《詩中國》雜志副總編。系世界漢語作家協會金牌會員、國際簽約作家、國際藝術家,中國燕京協會五大詩歌學會院士。《世界名人錄》《新世紀民間文學名篇概覽》《當代詩壇領袖代表作品錄》《中國最美愛情詩選》《新世紀新詩典》副主編。作品散見于《參花》《中國文藝家》《詩中國》等刊物,入選《中華民族文學百年傳承精品匯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學記憶》《中國當代詩歌大辭典》《當代作家文選》《當代詩人文選》等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