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乃銘
(銅仁職業技術學院人文學院,貴州 銅仁554300)
優秀的文學作品大多具備較強的通俗性和較高的社會普及性,所以當一些成功的作家有意或無意地在自己的作品中對某些歷史文化典籍進行曲解和演繹后,就會導致許多讀者乃至整個社會對某些歷史典籍和文化思想產生了某種誤解,而這種誤解往往都具備極大的影響力和生命力,從而誕生出一類全新的文化現象。這其中一個典型案例就是羅貫中《三國演義》中的關羽形象。
三國時代的一些知名人物都存在三個形象,即歷史形象、文學形象和民間形象。歷史形象即正史中該人物的形象,文學形象即文學作品中該人物的形象,民間形象即該人物在民間傳說故事和民間信仰中的形象。比如諸葛亮、曹操、劉備、周瑜、張飛、趙云、魯肅等都存在著三個或兩個迥然不同的形象,由于中國特殊的歷史文化背景,這些三國人物的三種形象往往會被中國人普遍性地誤解或混淆。比如絕大多數中國人都認為周瑜是嫉賢妒能、小肚雞腸;諸葛亮神機妙算、用兵如神;劉備性格忠厚軟弱等等。殊不知歷史上的周瑜其實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少年英雄,歷史上的諸葛亮也并沒有小說中那般用兵如神,至少“空城計”和“草船借箭”的故事就與歷史上的諸葛亮關系不大,而歷史上的劉備則是打過督郵殺過車胄的一條硬漢。
在眾多的三國人物中形象反差最大,對中國社會影響最深遠的當屬關羽。通過對關羽歷史形象、民間形象、文學形象的交融、演變和沖突的分析與解讀,可以更加深入地了解真實的三國歷史,還可以通過關羽形象的演變一窺三國文化的發展脈絡,增進對《三國演義》的研究。
東漢末年的蜀漢名將關羽于公元220年兵敗被東吳斬殺,蜀漢后主劉禪景耀三年(260年)追謚其為壯繆侯,武而不遂;死于原野曰:“壯”,是說關羽有勇武無功績,最后戰死。名與實爽曰:“繆”,是說關羽的名氣與功績不相符。
可見壯繆侯并不是一個美謚,甚至帶有貶低的意思。中國古代的謚號是由朝廷為已故的當朝重要人物給予頒布的,要記載入正史的,謚號一旦頒布就是中國人所常說的“蓋棺定論”了,因謚號涉及到一個歷史人物的歷史定位,所以謚號一旦確定是不能更改的。
據《清史稿》記載:“乾隆三十三年,以壯繆原謚,未孚定論,更命神勇,加號靈佑。殿及大門,易綠瓦為黃。四十一年,詔言:‘關帝力扶炎漢,志節懔然,陳壽撰志,多存私見。正史存謚,猶寓譏評,曷由傳信?今方錄四庫書,改曰忠義。武英殿可刊此旨傳末,用彰大公。’。”[1]
這里指出,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乾隆皇帝下諭旨:“凡官修關帝廟及祭祀典籍中,一律將‘壯繆’改為‘神勇’。”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乾隆皇帝再次下旨指斥:“《三國志》的作者陳壽因其父被諸葛亮處罰,故撰寫《三國志》時多存私見,以至于關羽‘壯繆侯’的謚號被正史沿用,而這個謚號隱寓譏評,不能令其流傳后世,并要求正在編撰的《四庫全書》中收錄的包括《三國志》和《資治通鑒》在內的全部有關三國歷史典籍中的關羽的謚號從‘壯繆’改為‘忠義’。”
乾隆皇帝修改關羽的謚號可說是中國封建時代的一件奇聞,但后世的主流史學界幾乎都不認同乾隆皇帝的這一行為,依舊只認同“壯繆侯”這個謚號,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這還要從關羽的歷史形象說起。
三國時期魚豢所著的《魏略》、西晉陳壽所著的《三國志》、東晉王隱所著的《蜀記》、東晉時期成漢國常璩所著的《華陽國志》、東晉裴松之所著的《三國志·注解》以及北宋司馬光所著的《資治通鑒》中的關羽形象與明代小說家羅貫中所著的《三國演義》中的關羽形象可說是判若兩人。
在史書中許多被《三國演義》讀者們津津樂道的關羽故事都是不存在的,或者存在但卻不是發生在關羽身上的,比如“溫酒斬華雄”,其實華雄并不是被關羽所殺,陳壽的《三國志》和司馬光的《資治通鑒》都有明確的記載,董卓麾下的大將華雄是被孫策和孫權的父親孫堅斬殺的。至于“斬顏良誅文丑”,據《三國志》記載顏良確實是被關羽所殺,但文丑卻是死于亂軍之中,也被羅貫中安排在了關羽頭上。“賺城斬車胄”中的車胄乃是被劉備所殺,羅貫中也把這份功勞給了關羽。
而桃園結義、三英戰呂布、屯山約三事、掛印封金、過五關斬六將、義釋黃忠、義釋曹操、玉泉山顯圣、魂索呂蒙等則是羅貫中為關羽虛構出來的故事。
據《三國志》記載:“權遣使為子索羽女,羽罵辱其使,不許婚,權大怒。”[2]意思是說孫權派遣使者找關羽聯姻,想讓自己的兒子娶關羽的女兒,關羽卻辱罵孫權的使者拒絕了婚事,導致孫權大怒,在《三國演義》中關羽還罵了一句“虎女焉能嫁犬子”的名言。
從這一事件中就可看出關羽這個人有以下幾個特點:第一,性格蠻橫傲慢。孫權是東吳之主,而關羽只不過是劉備麾下的頭號將領,雖鎮守荊州,但身份地位與孫權無法同日而語,關羽之女若能和孫權之子聯姻對關而言應當算是一件好事,而他卻意氣用事,可見關羽的性格是蠻橫傲慢的。第二,不懂外交禮數。孫權遣使來替自己的兒子求娶關羽的女兒這件事并不是簡單的媒妁之言兒女嫁娶,而是一件劉備和孫權兩個陣營的外交事件,且兩家還是盟友關系,即便關羽不同意這樁婚事也不能罵人,這于理不合。第三,沒有政治頭腦。孫權兒子和關羽女兒的婚事應當是一樁政治婚姻,假設關羽真成了孫權的親家,呂蒙后來是不是就有可能不會在背后偷襲關羽了?即便是關羽兵敗被呂蒙和陸遜俘虜,孫權也不會對自己的親家公痛下殺手吧?
據《三國志》記載:“先主西定益州,拜羽董督荊州事。羽聞馬超來降,舊非故人,羽書與諸葛亮,問:‘超人才可比誰類?’亮知羽護前,乃答之曰:‘孟起兼資文武,雄烈過人,一世之杰,黥、彭之徒,當與益德并驅爭先,猶未及髯之絕倫逸群也。’羽美須髯,故亮謂之髯。羽省書大悅,以示賓客”[3]。
劉備西定益州后,授權關羽督掌荊州。關羽聽說馬超歸順了劉備,他過去與馬超不認識,于是就寫信給諸葛亮,詢問馬超武藝才干與哪些人可以相比。諸葛亮知關羽心高氣傲,于是回信稱贊關羽是美髯公,并說關羽強于馬超和張飛,關羽留著漂亮的長須,所以諸葛亮稱他美髯公。看了諸葛亮的回信,關羽十分高興,還把這封回信交給自己的賓客們傳閱。這一段記載還留下了一個成語“絕倫逸群”,意思是指一個人才出眾的人,無人能與之相比。
在《三國演義》的第六十五回中這一段故事被羅貫中稍加演繹,大致是說鎮守荊州的關羽派兒子關平到益州去拜見劉備和諸葛亮,并叫關平帶話給劉備和諸葛亮說自己想來益州和馬超比武。諸葛亮怕因為此事耽擱荊州軍政事務,就寫了封信稱贊關羽絕倫逸群略勝于馬超,關羽看過信后一時高興就將信拿給賓客們傳看。經過羅貫中的演繹在這件事情上關羽也只是顯得沒那么刻意和好勝,但依舊可以看出關羽這個人性格里的傲慢和虛榮。
關羽性格上存在的問題所導致的一個最大的后果就是屬下對他不滿,最后導致他腹背受敵兵敗被殺。不論是《三國志》還是《資治通鑒》都有關羽對待部將輕慢,終導致糜芳、傅士仁二將在面對呂蒙的突然襲擊時不戰而降的記載。值得一提的是《三國演義》的作者羅貫中對關羽多有褒揚,但也沒有過多的避諱關羽性格上的缺點和軍事上的失誤,不過羅貫中卻在刻畫關羽與東吳的沖突中賦予了很強的道德評判,將呂蒙、陸遜對關羽的偷襲歸于道德的評判,再加上對關羽英雄末路悲劇形象的刻畫,所以關羽的窮途末路在《三國演義》中反而顯得雖敗猶榮,可以說羅貫中將關羽戰敗的史實進行了很成功的演繹,將其升華到了一種不以成敗論英雄的價值評判的高度。
除此之外,關羽的歷史形象與文學形象的差距體現在一些史書中記載的關羽事跡,羅貫中卻沒有將其寫入《三國演義》的小說中。據《三國志》記載:“先主為漢中王,遣詩拜關羽為前將軍,羽聞黃忠為后將軍,羽怒曰:‘大丈夫終不與老兵同列!’”[4]公元219年劉備稱漢中王,但卻沒有像《三國演義》中所寫封五虎上將,而是封了四位大將分別是前將軍關羽、右將軍張飛、左將軍馬超和已經年邁的后將軍黃忠。這件事情卻引起了關羽的不滿,劉備派費詩去冊封關羽時,他很不高興,并表示黃忠這個老兵沒有資格與自己同列。可見關羽是瞧不上黃忠的。
在《三國演義》中羅貫中卻將關羽和黃忠的關系做了翻轉,關羽對黃忠的態度從瞧不上變成了頗有些惺惺相惜。《三國演義》第五十三回中就虛構了一個關羽義釋黃忠的故事。赤壁之戰后黃忠和魏延跟隨韓玄鎮守長沙,關羽來攻打長沙與黃忠交戰,第一日,關羽用拖刀計打敗黃忠卻不忍殺害,于是放了黃忠。次日再戰,黃忠為了報答關羽不殺之恩,明明可射殺關羽,卻故意一箭射中關羽的盔纓,韓玄見后懷疑黃忠有二心,欲處斬黃忠,后魏延挺身而出劫了法場殺了韓玄,與黃忠一起投靠了關羽和劉備。
而歷史上的韓玄和黃忠根本就沒有和劉備陣營交戰過,黃忠就更加沒有機會和關羽一番大戰過后惺惺相惜了。黃忠原本是長沙太守韓玄的部將,隸屬于荊州的劉表集團,劉表死后整個荊州都歸順了曹操,曹操還讓黃忠代理了裨將軍一職。曹操在赤壁戰敗后,長沙太守韓玄就帶著黃忠等人投靠了劉備,因而劉備對韓玄很信任,繼續讓他擔任長沙太守,黃忠得到了進一步的重用受封后將軍。
《魏略》《蜀記》《華陽國志》和裴松之給《三國志》作的注都記載了這樣一件事:“初,羽隨先主從公圍呂布于濮陽,時秦宜祿為布求救于張楊。羽啟公:‘妻無子,下城,乞納宜祿妻。’公許之。及至城門,復白。公疑其有色,自納之”[5]。劉備、關羽等人和曹操聯合攻打呂布,并將呂布包圍在濮陽。于是呂布就派麾下將領秦宜祿突圍出城去搬救兵。秦宜祿一突圍成功,關羽就幾次三番向曹操提出滅掉呂布后,想要曹操將秦宜祿的妻子賜給自己。曹操雖然答應了,卻起了疑心,他懷疑杜氏應是很有美色,才會讓關羽這樣的人物垂涎,生性好色的曹操破城后就將杜氏納為自己的妾。
這段記載可說是徹底顛覆了《三國演義》中關羽義薄云天的形象,關羽完全成為企圖奪人妻子的淫邪之徒。這段記載雖不是陳壽在《三國志》正文中的明確記載,但卻有著極高的可信度,原因有以下幾點:其一,這段記載最早見于《魏略》,其作者是三國時期曹魏的郎中魚豢,魚豢與關羽、曹操、杜氏幾乎是同時代的人,這是這一記載真實性的保障。其二,魚豢官至曹魏的郎中,漢魏時期的郎中乃是皇帝身邊的近侍,所以作者有機會得到很多當時重要人物的確切信息,這就進一步保證了記載的可靠程度。其三,這段記的核心人物乃是當時曹魏的三位皇室沛穆王曹林、中山恭王曹袞和金鄉公主的生母沛王太妃杜氏,如果魚豢的記載不實,就有可能犯下詆毀皇室的大罪,魚豢沒有理由因為一段不確切或不屬實的記載而給自己甚至家人招來禍患,因而魚豢的這段記載應該是真實的。其四,這段記載并非孤證,《魏略》《蜀記》《華陽國志》和裴松之給《三國志》作的注都對這件事有記載。《魏略》的作者魚豢是曹魏時期的京兆人,即今天的陜西西安人。《蜀記》的作者王隱是陳郡陳縣人,即今天的河南淮陽人。他是東晉的史學家,還參與編撰過《舊晉書》。《華陽國志》的作者常璩是東晉時期成漢國人,成漢國位于今天的四川一帶。裴松之是東晉時期河東郡聞喜縣人,即今天的山西省聞喜縣人。由此可見魏晉時期無論南北史學界對于關羽想得到秦宜祿妻子杜氏這件事的真實性有著較普遍的認同。其五,無論是魚豢、王隱、還是給《三國志》作注的裴松之,以及《華陽國志》的作者常璩都是中國歷史上很有口碑的史學家,且都是以修史嚴謹而著稱,所以對于這件事的記載都應是比較可信的。
至于關羽的軍事才能究竟如何,當代的歷史學家黃仁宇在《魏晉南北朝和浪漫主義》一文中評價道:“關云長對部下不能開懷推恩的掌握,對于敵情判斷、側衛警備也全部馬虎,又破口罵人,缺乏外交手腕,造成兩面受敵的危境而不自知,最后他的部隊毫無斗志,不戰自潰,他自己只能率領十余騎落荒而走,也再沒有表現斬顏良時的英勇。”[6]
綜合以上的歷史文獻記載可見歷史上的關羽既沒有很傲人的戰功,也無多杰出的帶兵打仗的才能,且在人品和性情上也存在一些問題,與《三國演義》中忠義無雙戰功卓著的關羽文學形象可說是相去甚遠。而劉禪給關羽追謚的謚號“壯繆侯”也是基本符合關羽的歷史形象的。
關羽歷史形象與文學形象的反差其實是有著一個漫長的演變過程,羅貫中對于《三國演義》中關羽形象的塑造應當是更多受到經過長期演變的關羽民間形象的影響。即便是歷史形象與《三國演義》中有所不同,但關羽長須美髯的樣貌,以及其單刀赴會、刮骨療毒、水淹七軍后又敗走麥城兵敗被殺的這些故事本身就極富傳奇色彩和悲劇色彩,而這樣一個集傳奇與悲劇于一身的歷史人物就很容易成為宗教用來拉攏信眾和傳播教義的媒介。
佛教里就有這樣一個說法,公元592年天臺宗的創始人智顗法師回到其故鄉荊州玉泉山修建寺廟,并為關羽的亡靈超度,還授了關羽菩薩戒,自此關羽進入佛門,開始受佛教信徒的香火。一百多年后禪宗的神秀大師也來到玉泉山建寺,并請關羽做了護法迦藍神,自此關羽就成了佛教的護法神,之后其受到的香火便越來越多,各地有關關羽護法顯圣的民間傳說也漸漸多了起來。[7]由于宗教的傳播,對關羽的崇拜就逐漸成為了一種廣泛的民間信仰,而這種廣泛的民間信仰必然會受到統治階層的關注。在唐朝官修的武廟中供奉的主神是姜太公,關羽開始位列配享的六十四將之一。北宋真宗在位時以關羽為主神的關圣廟開始出現。宋徽宗是個篤信道教的皇帝,他最寵愛的道士張繼先等人對關羽推崇備至,在張繼先等人的推動下,宋徽宗封關羽為崇寧真君,之后又追封關羽為忠惠公、武安王和義勇武安王。朱元璋稱帝后于洪武二十七年(1395年)在南京建武廟,并將姜太公請出武廟,取而代之的主神則換成了關羽。
因為宗教和民間信仰的緣故,對關羽的民間崇拜和唐以后歷代帝王對關羽的加封形成了一種相互促進的作用,以致于到了羅貫中所生活的明朝時期,對于關羽的神話與推崇已成了一種全社會的共識。
從元代開始文藝作品中的關羽形象就受到了民間對關羽崇拜的影響,元曲之中就有不少褒揚關羽的曲目,如關漢卿的《關大王獨赴單刀會》《關張雙赴西蜀夢》、戴善甫的《關大王三捉紅衣怪》等。明代大文人徐渭在他的《蜀漢關侯祠記》中這樣記載當時遍布中華的關羽廟說:“關侯之神與孔子之道并行于天下,然祀孔子者止郡縣而已,關廟則上自都城,下至墟落,雖煙火數家,亦靡不醵金構祠,婦女兒童,亦踴躍趨拜”[8]。大意是說,當時關羽的神和孔夫子的道二者并行于世,不過用于祭祀孔子的文廟只局限于郡縣而已,而祭祀關羽的關侯祠卻上至國都下至鄉間村落,即便只有幾戶人家的地方也能見到有人塑像為關羽進香,婦女兒童都會爭相跪拜。
可見在明代全社會對于關羽的神化和崇拜就已經超越了孔子,羅貫中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創作出的《三國演義》就只能摒棄歷史上有損關羽形象的記載,添加上不少關羽忠義勇武的演繹,并在其民間形象的基礎上來進行進一步的刻畫。
乾隆皇帝在公元1776年的圣旨中指斥陳壽因其父被諸葛亮處罰而遷怒于關羽,因而在撰寫《三國志》時對關羽多存私見,并在該書中沿用了“壯繆侯”的謚號。這種說法其實是很荒謬的。據《晉書》記載:“壽父為馬謖參軍,謖為諸葛亮所誅,壽父亦坐被髡”[9]。陳壽的父親本是馬謖麾下的參將,公元228年馬謖失街亭被諸葛亮處斬,陳壽的父親因此事受到牽連被剃了頭以示懲罰。關羽死于公元220年,陳壽生于公元233年,陳壽降生時關羽已過世13年,馬謖失街亭的事件也已過去了五年。據此可以得出:首先,陳壽的父親被諸葛亮處罰時關羽已去世八年,這事與關羽毫無關系。其次,假如陳壽因為馬謖的事情心存記恨,那陳壽最應在《三國志》貶低抹黑的人該是諸葛亮才對,恰恰相反陳壽在《三國志》中對諸葛亮的人品、才略、智謀、功績等都有著極高的評價。因而陳壽因其父而記恨貶低抹黑關羽之說純屬無稽之談。
乾隆皇帝兩次下旨改關羽的謚號,應是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羅貫中塑造的關羽文學形象的影響。根據閻崇年先生《努爾哈赤傳》一書記載:“努爾哈赤經常往來于撫順關馬市, 進行貿易。他廣交漢人, 了解漢族封建經濟情況, 熟悉明朝政治動向;他還結識漢族知識分子, 受到漢族文化的熏陶。他在同蒙古人和漢人的廣泛接觸中, 學會了蒙古文, 并粗懂漢語,識別漢字。努爾哈赤識讀漢字能力, 為其喜讀《三國演義》奠定了語言基礎”[10]。順治年間在主政的攝政王多爾袞的主持下,清政府開始組織大批的滿漢文人來翻譯滿文版《三國演義》,順治七年(1650年),滿文版的《三國演義》開始刊刻頒行,并很快在滿族人中流行起來。[11]乾隆皇帝對于《三國演義》的喜愛就更勝過他的先祖們,他曾命周祥鈺、鄒金生等人以《三國演義》的故事為藍本編排出了聲勢浩大的宮廷戲劇《鼎峙春秋》。該戲劇除少部分講述呂布的故事外,其余絕大多數篇幅都是在講述劉備、關羽、張飛、諸葛亮的故事。[12]
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乾隆皇帝第一次下詔給關羽改謚為“神勇”,很大程度上應當是受到了《三國演義》的影響。原因如下:其一,《三國志》中有關關羽勝績的記載并不多,記載了被關羽斬殺的武將就只有顏良和龐德兩人而已,還有在圍攻襄樊時水淹七軍俘虜了曹魏的大將于禁。其二,在《三國演義》中被關羽斬殺的武將就激增到了16人,其中的程志遠、荀正、孔秀、韓福、孟坦、卞喜、王植、秦琪、楊齡、夏侯存在史書中并無任何記載,有可能是羅貫中在《三國演義》里虛構的人物。而華雄、管亥、車胄、文丑則并非關羽所殺。其三,羅貫中在《三國演義》中運用了許多極富文學性的手法來渲染關羽的神勇,如溫酒斬華雄、三英戰呂布、過五關斬六將等等。
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乾隆皇帝再次下旨改關羽的謚號為“忠義”,也應是受了《三國演義》的影響。可以說關羽膾炙人口的忠義形象就是《三國演義》塑造的結果。
關羽忠義無雙的高大形象就是靠桃園結義、屯山約三事、掛印封金、過五關斬六將、義釋黃忠、義釋曹操這幾個故事支撐起來,而這幾個故事在史書中都沒有確切記載,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羅貫中為關羽而虛構的。
乾隆皇帝篡改關羽謚號之事雖受到關羽文學形象和民間形象的影響,但也應有其政治上的考量。據記載,清兵在入關之前就對劉關張三人桃園結義極為推崇,順治皇帝福臨與蒙古族諸汗結拜兄弟時就聲稱:“亦如關羽之與劉備,服事唯謹也”[13]。順治元年(1644年)清兵入關,順治皇帝入主北京城不久就追封關羽為“忠義神武關圣大帝”,之后清代其統治者對逐漸加封,最后清光緒帝還給予關羽“忠義神武靈佑仁勇威顯護國保民精誠綏靖翊贊宣德關圣大帝”的無上封號。
乾隆皇帝兩次改關羽的謚號,可能有其政治上的考量,但若站在文化傳統與歷史沿革的角度來審視這件事是值得深思的。可以說這對于三國歷史人物產生了誤解與混淆,它造成的最直接結果就是《四庫全書》中所收納的有關關羽的記載都遭到了修改。而這類對于三國人物的歷史形象、民間形象、文學形象的誤解和混淆已逐漸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文化現象。但從學術規范的角度上看,一位人物的歷史形象不應受到該人物的民間形象與文學形象的逆轉和顛覆,中國社會應逐步將這種觀念推動為一種普遍性的社會共識,它既是中國社會思想文化認知的一個需要進步的層面,也是一種中國人在文化上自信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