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安徽大學社會與政治學院,安徽 合肥230000)
單位社區是伴隨著我國經濟體制改革而產生的社區組織方式,由于生產生活方式相似,單位社區的居民具有高度的同質性。但由于20世紀90年代的經濟體制改革,國營單位紛紛破產,原先的社區失去紐帶而逐漸凋敝,單位社區的居民也由于失業,成為城市中容易發生貧困的群體,造成“轉型型貧困”[1]。H社區作為曾經的單位社區,正是在此背景下陷入貧困。以往的研究認為導致城市貧困的原因主要在于失業、家庭結構、個人素質和社會保障不健全[2]。
實際上,單位社區貧困的產生既有靜態的,也有動態的。靜態的原因包括貧困文化的生產和物質的匱乏,而動態的過程表現為社區居民狹窄的流動渠道。貧困導致相對固定的社區產生流動,而安徽合肥H社區正是在流動中陷入貧困。從以往的研究成果來看,我國的學者對城市貧困的成因有較為深入的研究,而從社會流動的視角分析城市貧困的研究較少。這些研究既提出了問題,也為進一步研究提供了研究基礎。
針對城市貧困的成因,部分學者從家庭、個人和文化的角度出發認為家庭規模大,就業人口少的家庭狀況是陷入貧困的主要原因[3]。也有學者將家庭人口進一步劃分為不具有勞動能力、具有部分勞動能力和具有完全勞動能力的人,前者占家庭人口越多,家庭就業面就越窄,家庭越容易陷入貧困[4]。也有學者從個人出發,認為勞動者自身素質低下,或說個人能力的不足,不能適應結構調整及技術更新的需要,是其陷入貧困的終極根源[5]。可見,在城市貧困中,就業人口與家庭規模密切相關。就業人口占家庭人口比例越小,就越容易造成貧困。但最為重要的原因是經濟方面的原因。有學者從經濟體制出發,提出原有經濟體制的破壞而新的經濟體制并未完全建立,導致大量的企業破產,造成職工失業,引發貧困[6]。也有學者從經濟結構出發,認為是經濟結構的調整,造成職工的結構性失業,從而引發貧困[7]。但失業人員由于缺乏完善的社會保障,是導致城市低收入群體陷入貧困的又一原因[8]。可以看出,城市貧困問題不僅是貧困群體的經濟困境,也是文化困境,更是一種社會困境。這種社會困境在于貧困群體的社會流動受到了阻礙。
關于社會流動對城市貧困的影響,學界一般認為,貧困社區的貧困文化具有代際傳遞的功能,影響著社區居民的思維和行為方式,從而阻礙貧困群體自覺地向上流動。有學者認為家庭收入、子女教育程度、技能狀況、父母的社會資源是影響貧困代際傳遞的重要因素[9]。貧困的集聚不僅有內部因素,也有外部因素。而威廉·J·威爾遜曾提出“社會緩沖器”“社會排斥”和“集中效應”等概念來解釋內城區貧困產生的原因。但由于單位社區并不存在嚴重的種族歧視,故而社會排斥體現更多的是階層之間的排斥,阻礙貧困群體的社會流動。也有學者認為社會排斥是指社會通過就業制度、分配制度和社會保障制度等剝奪貧困群體的各項權利,將其系統地排斥出社會生活的過程。從而導致貧困群體缺乏流動渠道,造成貧困的代際傳遞[10]。可以看出,橫向和縱向社會流動的雙重受阻,加深了貧困社區的封閉和孤立,更容易產生貧困文化。社會排斥將貧困產生的原因從靜態轉向動態,實際上,社區中雙向流動的阻隔,是H社區貧困加深的重要原因。
H社區是20世紀70年代由多家國營單位集資建房形成的,轄區面積0.75平方公里,居民樓85棟,住戶3434戶,常住人口7750人,多為下崗職工,處于無業或待業狀態,流動人口683人,轄區有一所小學,一所醫院,個體商業網點105個。社區居民多為20世紀國企改革的下崗職工。單位為了解決職工的教育、醫療、住房和家屬就業等問題,興建子弟學校、衛生所、以及集體性質的房屋供職工居住和集體性質的小廠,用來解決家屬就業問題。其中,單位興建的住房建筑面積在46~60平方米左右,均為磚混結構。社區居民的同質性強且流動性弱,遠親不如近鄰是最好的寫照。
經濟體制的改革對社區居民產生巨大的影響。而這種影響既是全面的,也是深遠的,因為以往的單位照顧到職工生活的各個方面,從衣食住行到醫療教育。但單位破產后,以前的保障均已不在,失去收入的職工生活陷入困頓。
首先,由于失去工作,導致H社區居民陷入收入低或無收入的困境。按照“下崗安置政策”可將職工劃分為幾類:一類是退休人員,擁有固定的退休金,對于提前退休的人員,給予一定的數額的補助,但該政策僅針對即將退休的領導干部群體;二是完全買斷工齡的職工,與單位的聯系完全結束,單位不再為其生產生活負責;三是仍在崗的職工,從事著和以往相同的工作,但轉為合同制;四是未買斷工齡,仍然領取下崗補助,參與“4050”政策的職工。事實上,大部分職工都完全買斷工齡,失去生活來源,從而或多或少地陷入貧困。
其次,人口的增多而導致住房需求緊張。單位雖提供福利分房的待遇,但僅限于國營的大廠,集體性質的小廠并不享有。隨著家庭成員的規模不斷擴大,原本不大的房屋,變得更加擁擠和簡陋。而新進的職工不再享有分房的福利,所以人屋緊張的局面得不到緩解,導致住房緊張的問題產生。同時,由于房屋結構均為磚混,建成后也從未翻修,出現漏雨回潮、墻體開裂等問題,這也為居民的居住安全蒙上陰影。
再次,由于缺乏醫療保障,導致社區居民“看病難”。單位原有附屬的衛生所,職工包括家屬看病實行公費或勞保醫療制度,故而可以為職工及其家屬提供免費的醫療服務,職工看病花費較少。但職工下崗之后,失去了原有的醫療保障,需要自己承擔醫療費用。而2007年新的醫療保險制度建立,規定醫療保險根據繳費金額的不同,報銷的比例也分為不同等級。這意味著居民要想享受較高比例的醫療報銷,就必須有一份良好的收入,這對有病患的下崗家庭來說更是災難。
最后,由于缺乏穩定的收入和充足的教學資源,導致社區居民的教育負擔加重。H社區之前有著多家單位興建的子弟小學,收費較為便宜,這不但利于解決職工生產與生活之間的矛盾,也減輕了家庭的教育支出。但單位破產之后,子弟小學紛紛倒閉,而H社區只有一所公立小學,教育資源匱乏。幸運的是,H社區的學齡群體多為獨生子女,多數家庭可以支撐得起教育支出。但要為孩子參加課外的補習班并不是大多數家庭能夠承擔的額外支出。
失去生活來源的職工一部分為了改變當前的困境,選擇外出找工作,一部分則自發地組織活動用以打發時間,例如打牌、下棋等。但隨著社區人口的流動,參與娛樂活動的人呈現年齡下降的趨勢。這也體現出H社區職工的精神生活的貧困。
首先,H社區的居民素質不高,公共空間意識薄弱。這主要體現在公眾場所,比如垃圾點和菜市場較為贓亂,而居民生活區相對干凈。由于以前的垃圾點為露天式,夏天容易滋生蚊蠅,散發刺鼻氣味,危害社區居民健康。后來建成垃圾箱,但經常會發現垃圾并未丟進箱內,而是散落在箱外,這是由于部分居民從遠處扔垃圾所導致。事實上,更換垃圾的收集方式并不能明顯改善垃圾點亂扔的現象。而在公共場所大聲喧嘩,旁若無人地進行交談則是居民缺乏公共意識的另一表現。造成如此原因一是社區居民受教育程度不高;二是社區居民的生活方式經久形成,并未形成公共空間意識。這就導致居民公共空間意識薄弱的行為。
其次,打牌成為主要娛樂方式。生活在H社區的人們多為再就業困難群體以及退休人群,群體成員年齡偏大,在公共場合打牌成為他們主要打發時間的方式。實際上,參與打牌的群體中多為下崗職工,其打牌多為打發時間,涉及金額并不大,通常在一局一元到五元不等。但隨著流動人口的增多,參與打牌的群體分為兩類:一類是缺乏合適的活動中心的老年群體,主要在于打發時間;另一類群體多為中年男性,而每局的賭資也比較大,幾百到幾千不等,屬于聚眾賭博,當地派出所多次出警打掉室內室外的賭局,并在H社區拉起多條橫幅進行宣傳,同時設立了治安崗亭。
社會流動是人從一種社會地位到另一種社會地位的轉變,是社會新陳代謝的過程。索羅金將這種過程分為兩種類型:水平流動和垂直流動。在H社區中,貧困的產生與社會流動有著密切的聯系。當垂直社會流動受到阻礙,貧困文化就會在社區通過代際轉移再生產,而水平社會流動較多地影響著社區結構。垂直的社會流動是人從一種社會層次到另一種社會層次的轉移,具有向上或向下的不確定性。水平的社會流動是在同一個層次上從一種社會地位向另一種社會地位的流動。從宏觀上來說,在經濟體制轉型中,整個工人階層都是向下流動的,故而H社區的貧困現象并不是個例;從微觀上來說,社區居民的個人素質是實現個人垂直流動的關鍵因素,而恰恰教育的缺失,導致工人的文化貧困,而這也成為貧困的根源。
首先,教育資源的缺失導致社區內的貧困代際轉移。隨著社會的進一步發展,對高素質人才的需求量越來越大。教育是個人實現向上流動的重要途徑,但根據相關研究發現,父母階層屬性對子女獲得高等教育的機會的概率高度相關,而失業或半失業人員階層、工人階層和農業階層的子女獲得高等教育機會的概率低于一般水平[11]。而由于社區的居民受到經濟改革的沖擊,成為失業或半失業人員,同時又缺乏技能,也未受過高等教育,故而從事商業服務業或勞動力密集型產業,這也導致其收入不高,無法為子女提供優渥的教育資源。由于H社區優質的教育資源稀缺,有條件的職工為了讓子女接受更好的教育,選擇搬離社區。但成長于H社區的孩子由于教育資源的稀缺和家庭經濟狀況的緊張,享受不到優質的教育服務,也就無法通過教育完成向上的社會流動,而這是導致H社區貧困代際性傳遞的重要原因。
其次,“緩沖階層”的垂直流動導致社區精英的缺失。一方面,H社區不僅缺乏優質的教育資源,也缺乏良好的社會風氣。故而有能力為子女提供良好教育的父母,以孟母為榜樣,紛紛搬離了社區。另一方面,有一定經濟基礎的家庭也會選擇在外購置商品房,享受更好的社區服務和物業管理服務。在具有知識文化和經濟基礎的人相繼搬離社區之后,社區的貧困現狀就愈加嚴重。威廉·J·威爾遜所著的《真正的窮人——內城區、底層階級和公共政策》認為造成內城區貧困的最重要的一個原因便是社區中間階層的缺失,社區中的貧困人群便缺少與社會精英的交流和學習的機會,使得貧困在貧困人口之間彼此生產,形成“貧困文化”;發生在眼前的越軌與貧困變得十分自然,因為人們看不到榜樣的力量,缺乏通過自己的奮斗可以改變當前現狀的成功事例[12]。在H社區中,當一開始實行“下崗政策”,H社區中的人便開始分流,再就業困難的群體被留在社區當中,而這些群體也恰恰是貧困群體。往后不斷有職工搬離社區,也有人搬進社區。但事實上,由于H社區作為老舊小區,缺乏應有的公共設施和物業管理,故而搬進小區的人員并非精英,這就無益于改變社區的居民文化結構和收入結構,反而加深了H社區的貧困現狀,形成貧困的“集中效應”。
最后,威廉·J·威爾遜在《真正的窮人》中認為“社會排斥”指的是社會系統有組織地將一部分群體系統地排除在就業體系之外[13]。社會排斥阻礙社區居民正常的社會流動,一方面是社會的原因,經濟體制和社會結構的轉型,對企業和勞動力都提出了新的要求,故而造成大范圍的結構性失業,以往的用工要求不再適用,技能的單一使得找工作十分困難,阻礙其橫向的社會流動;另一方面是用工單位通過對年齡和技能設限,將有就業能力和意向的再就業群體拒之門外,阻礙了其通過自我能力實現縱向社會流動的渠道。在H社區中,參與“4050”政策的職工正是屬于被社會排斥的就業群體。這一類群體指望依靠政策脫貧,但實際上卻積貧積弱,從未實現脫貧,雖然有一小部分人實現再就業,但大部分人由于缺乏必要的知識儲備與技術手段,以及年齡的限制,再就業十分困難,即使參加再就業幫扶中心,也只是按時上課簽到,領取補助,真正學到知識技能并且實現二次就業的人寥寥無幾,擋在再就業面前的是多年的待業狀態和用人單位的年齡限制,同時多年的待崗狀態,使得這類就業群體再次外出就業的意愿低,也難以適應當前的工作機制。無形之中,通過用工要求而產生的社會排斥,形成一道無形的幕墻,將再就業群體排除在就業體系之外,阻礙了其社會流動的渠道。
作為模范的“緩沖階層”的離開是導致H社區貧困的內在原因,同時也造成大量流動人口進入。社區原住民也面臨的結構性貧困與社會排斥的現狀,不僅造成H社區貧困的長期化和固化,也形成了貧困再生產的內在機理。H社區原住民面臨的無法解決的貧困問題使得中間階層的人們迫不及待地想要脫離H社區。中間階層的缺失導致H社區的貧困更具封閉性,這兩者相互影響加速社區貧困的再生產。
H社區的貧困原因是教育資源的稀缺、缺少職業技能與就業機會和無穩定收入所導致的不平衡的社會流動引發的,故而解決貧困問題最重要的是解決人的問題,即人的素質問題。針對H社區的貧困現狀,需要發揮政府的主導作用,提供關鍵性公共服務和優惠政策,穩步改善當前社區居民的貧困現狀。
教育資源的稀缺是貧困產生的重要原因,也是阻礙社區居民社會流動的重要因素,故而改善教育資源的不足是當前最重要的任務。首先,基礎教育資源匱乏是重要問題,教育的階段性就意味著教育是一個連續性的過程,也是培養學生能力和知識積淀的重要過程,密切關聯著學生未來的成長。能否進入教師資源深厚的優秀高中,是進入大學的重要因素之一。而H社區的義務教育階段的教育資源稀缺,質量難以保證,故而平衡優質基礎教育資源是改變社區現狀的首要任務。其次,豐富社區居民的文化生活。一方面,社區可以興建活動室,解決社區居民缺乏公共活動場所的現狀。另一方面,以活動室為中心,開展相關的文娛活動,組建居民活動群體。同時,可以興建圖書角,為青少年的課后閱讀提供便利。最后,以活動群體為主體,擴大群體規模和種類,吸納更多的居民,選擇群體內具有聲望的居民,在群體內部展開自主管理。
勞動技能的缺失是阻礙居民再就業的重要原因。首先,培訓居民再就業所需要的職業技能。以往的“4050”技能培訓存在問題,名為培訓,但上課是形式,考試是過場,學員并未學習到真正技能。原因在于,提供的技能培訓并不靈活,課程是強制性安排,學員并沒有自主選擇的余地,無法調動學習的興趣。同時,進行培訓的內容都是知識的皮毛,無法應對復雜的工作任務,這就說明技能培訓并未真切地解決失業群體的就業問題。故而針對“4050”群體需要量體裁衣,將實際的工作技能應用在課堂之中,學員根據自我的興趣愛好選擇培訓科目,而非強制學習。同時,搭建遠程教育平臺,為失業群體提供全面多樣的技能培訓,與其使用書面考試,不如采用檢驗培訓成果的方式進行結課。其次,習得技能的最終目的在于實現再就業。而現實面臨著企業以年齡設限,居民再就業傾向不高的困境,無法就業意味著技能學習的目標未完成,故而社區作為中間人的角色,聯系用工單位和失業人員,根據用工單位的需求和再就業人員的就業欲望的強弱與技能熟練程度進行雙向選擇。最后,以往的就業培訓課程會發放一定的補助以提高再就業人員的積極性,但這一措施僅保證了出勤率,無法保證技能培訓的質量。故而可以對實現再就業人員將補助以工資補貼的方式定期發放,以提高其工作積極性和收入水平。
社區不良風氣是導致越軌行為頻發的重要原因。故而營造社區良好風氣的首要任務就是堅決打擊社區頻發的賭博等行為,這不僅是維護社區治安穩定的要求,也是創建文明城市、構建和諧社會的內在要求。一方面需要公安加強管控,設置常駐站點,對于聚眾賭博、賣淫嫖娼等越軌行為堅決打擊,絕不容忍;另一方面,社區需要加強內部的普法宣傳,通過掛橫幅、寫標語的形式輔助公安維護社區秩序穩定。同時,社區居民作為社區主體,可以組織團體,選舉代表,參與社區治理當中,聯合社區與公安達到自我管理的目的。
事實上,越軌行為的產生,究其原因是教育資源的匱乏、社區精英的流出,導致社區的居民素質結構發生變化。打擊越軌行為只能起到短暫和表面的良好效果,只有在教育問題和失業問題解決之后,越軌行為才會自然而然得到解決。
總而言之,單位社區的貧困原因與貧困文化有著密切關聯,貧困群體的產生不僅有著經濟、政治、文化等因素,同時與社會變遷和轉型也有關聯。改變H社區的貧困現狀并非朝夕,解決貧困問題首先考慮的是解決教育問題和就業問題。只有在相關政策落實后,在社區居民有相對穩定的收入,素質普遍提高和人口結構優化的條件下,社區流動才會趨于平衡,而促進社會流動的平衡正是社會良性運行的重要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