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家淦,粟 航
(1.湖南師范大學法學院,長沙410000;2.湖南云天律師事務所,長沙410000)
企業在自由的市場競爭背景下,出現債務危機、陷入經營困境的情形屢見不鮮,而重整作為常見的拯救困境企業制度,在當今社會發揮著關鍵的作用??墒?,傳統的企業破產重整模式在實踐過程中已逐漸顯現出不少弊端。那么,如何消除這些弊端?一種介于司法重整與法庭外債務重組之間的混合程序預先重整模式應運而生,或許它會是最終的答案。本文將會以中國二重的雙重整案為出發點,對預重整模式進行考察。
預重整制度在我國實踐中進行了一些有益的探索,并塑造了部分成功的典范。近年來,最高法院公布的公報案例中,中國第二重型機械集團公司(以下簡稱二重集團)與中國第二重型機械集團公司(德陽)重型裝備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二重重裝)破產重整案(以下簡稱二重重整案)更是為預重整制度的實踐操作提供了豐富的可復制經驗[1]。
二重集團作為重要的央企,在技術裝備制造方面具有國內領先優勢,歸中央直接管理,系二重重裝的控股股東,二重集團和二重重裝為“母子”關系。2011年以來,兩公司經營效益不佳,接連虧損,甚至連最基本的生產經營和員工社保都需要靠銀行借貸來解決。3年后,兩公司負債總額竟超200億元,其中二重重裝因虧損嚴重,被上海證券交易所暫停上市。為幫助企業紓困,國資委協調與兩公司有債權債務關系的債權人組成債權人委員會,開展庭外談判。債權人委員會中銀行的債權比例較大,銀監會出面組織協調,經過多次協調談判,各方最終達成初步性意見,一致同意兩債務人采取現金償債、債轉股和保留部分債權的方式解決現有負債問題,兩債務人得以緩解金融債務危機。與此同時,另外的債權人向法院提起了破產重整申請,意在以法律途徑解決債權債務糾紛,四川省德陽市中級人民法院受理了該案,并批準了該案債權人會議通過的《重整計劃(草案)》。至此,該案得到較完美解決。
兩個公司特別是母子公司同時破產重整,其工作難度極大,如何保證重整程序的合法合規,充分保障各方當事人的合法權利,顯得尤為重要。在該案中,盡管困難較大,但通過采取不同以往的法庭內外結合的方式,變通適用了預重整模式,使該案得以較為圓滿解決,也為今后相似企業進行預重整提供了寶貴經驗。
1.債權人委員會為庭外成功重整貢獻巨大
進入司法程序前,兩公司雖然負債累累,但是仍能較好運作,公司內部治理機構完整有效,成功重整具有堅實基礎,而債權人委員會正是借助兩公司牢牢的控制力才得以發揮作用。庭外重組過程中,債委會發揮了關鍵作用[2]。在國資委、銀監會等部門的指導與幫助下,債權人委員會充分發揮作用,既保障了債權人利益,又有效保護了兩公司的合法權利,推動了庭外重整程序的順利進行。
2.司法重整與庭外重組相輔相成,共同發力
如果說庭外重組的作用是幫助企業在司法程序外進行資產負債的重組,那么司法重整就是對庭外重組的再深入和再補充。部分債權人的權利如果未能在庭外重組中得到充分保護,那么就有權在破產程序中得到伸張。以本案為例,前期的庭外重組談判達成了重組方案,幫助兩公司獲得了再生的機會,而緊接下來的破產重整程序中,管理人積極與債權人協商協調,在庭外重組方案的原則指導下,力爭兩種制度完美結合,最終保障了當事人的合法權利。
3.債務重組與資本市場相結合
反觀大量的公司實務,在多數企業的重整案件中,并未啟動過具體的資產重組,而是開展單一的債務重組,這就導致了重整計劃缺乏保障。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國的預重整制度是不完善的,債務和資產的重組未能實現良好的協調[3]。以該案來看,兩公司的庭外重組確實取得了不錯的成績,而且也在一定程度上為其他企業的重組提供了借鑒性經驗,然而這些經驗還不足以解決現有的一系列實務難題。在破產重整中,法院充分發揮作用,采取有效變通手段解決公司債務危機,讓企業有了重新煥發生機的可能。該案對諸多問題進行了詳細論述,也充分論證了一些可行性的方案方式。
當今,我國預重整實踐領域并沒有系統、高位階的規范予以制約,現有的規范主要是2018年最高人民法院頒布的《全國法院破產審判工作會議紀要》,其中第22條肯定了預重整制度。此外,浙江省高院、深圳市中院等都出臺了有關破產重整案件的相關規定,這些文件在企業預重整方面提供了一定的操作規范,便利企業在遇到債務危機時更好地開展自我拯救。但是,不少條約已經突破了法律的框架,其合法性難免遭到質疑。此外,這些文件皆為發達地區出臺的地方性規范文件,其適用性有天然的區域限制。
正如前文所說,當前我國對預重整制度尚未出臺統一規范,企業適用預重整制度仍然沒有較為成熟的程序可循,在實踐中多是憑借經驗和司法案例來探索,從而導致了債務危機企業在適用預重整制度時需要付出更多的交易成本去取得債權人的信任。因此,不僅時間往往被拖延,而且使市場交易的成本大大增加。預重整程序目前還帶有很多私人談判機制的色彩,這種機制無法克服一個讓人非常頭疼的“釘子戶困境”。這種情況被部分學者稱為“鉗制”行為,大意是指在集體談判中,個體為了攫取比其他成員更大的利益而采取的個別不配合、從而施加壓力給談判各方的行為[4]。如果為了實現程序公平而犧牲效率,其最終結果只能是各方利益均蒙受損失。但是,如果以公平為代價換取短期的效率,又必然對市場發展的長遠效率造成損害,導致我國的預重整實踐處于兩難境地。
1.預重整啟動模式無定式
在預重整程序啟動方面,現有的實踐案例中大家各成一派,并無統一的范式。二重重整案中,在政府職能部門的支持下成立了金融債委會,由金融債委會同債務人以及債務人股東開展庭外重組談判。如“珠峰系預重整案”[5]“河南煤層氣預重整案”[6]“怡豐城預重整案”[7]724-725,債務人向法院提交預重整申請,法院通過答復、預登記、公告等形式,拉開了預重整序幕。又如“廈門琪順預重整案”[7]903-905,在其重整受理審查期間,債務人與到會債權人同意對債務人重整,開啟了預重整模式。以上案例各有特色,但也暴露出預重整啟動模式亂序的實然狀態。
2.預重整中各方的角色定位不清晰
困境企業預重整期間,債務人、債權人、政府、法院各自應該扮演什么角色,該程序究竟該由誰來主導?二重重整案中,德陽市中級人民法院立案之前,銀監會就已經組織各方達成了框架性的重組方案,其后的重整計劃草案基本上是對此方案的重述,該案憑借著較強的行政舉措,取得了良好的效果。而余杭法院在余杭預重整案中則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其不僅在預重整期間選任了管理人,也提前對預重整方案在信息披露和表決程序上進行了審查,可謂是多有創新[8]??墒且陨蟽砂福罢呔哂袧夂竦男姓深A色彩,后者則由法院主導,均不是典型意義的預重整程序的應然狀態。預重整的程序化展開首先要從企業經營的角度認識到預重整的作用,明確各參與方在此程序中的地位,從而各司其職、相互制約、高效地開展工作。
3.債務重組與資產重組相脫節
如果說債務重組是對困境企業的減負,那么資產重組才是企業復活的不二法門。二重重整案中,德陽中院將債務重組與資本市場相結合,不但有效地解決了二重的債務問題,而且幫助企業實現了重生。而在我國大部分的預重整實踐中,企業的重整計劃并沒有關于資產重組的內容,兩者已經是脫節的狀態。如果細細考量兩個重組為什么脫節,我們可以發現,原來是債務人企業在預重整中未能很好得到政府部門和法院的協調配合。眾所周知,證監會負責上市公司重大資產重組問題的管理和監督,其作為職能部門應當發揮更為重大的意義。但是,公司進入重整程序意味著其邁入了司法程序,證監會作為行政機關無法繞過法院這個司法機關去行使行政監管的權力。因此,進行預重整企業,其重整計劃書中資產重組是否有效還必須由證監會進行事后的審核,這同時也給重組方帶來了其重組計劃不被批準的風險。所以,鮮有投資方敢于在預重整階段介入重組談判,其往往不愿意也不敢承受高風險。
困境企業的預先重整可以顯著提升重整程序的效率與效果,該程序是將傳統意義上的庭內司法重組與庭外協商重組兩種制度有序、高效結合而成的新型程序機制,有較高的程序價值。但是審視現實的司法實踐并且對比發達國家的預重整程序,我國無論在法律規范方面,還是在具體實踐層面,做法都比較粗疏。為了能夠更好地扭轉現狀,筆者建議對預重整程序進行針對性的規范重構。
在當前司法境況下,預重整并不是生搬硬造,而是有很強的法理和實踐支撐。要啟動預重整,必須要有嚴格的實質要件,我們把這種要件稱之為重整原因。國際通行的《破產立法指南》為了方便企業通過預重整解決債務危機,提供了相對寬松的條件,即只要存在未來難以償債可能的,均可申請預重整。我國的《企業破產法》也對重整原因進行了規定,相比來講,更具有可操作性。結合我國的司法實務,直接適用《企業破產法》的重整原因可以更為妥當的處理相關案件[9]。
就預先重整的申請人而言,雖然各國法律并未明確規定,但在實踐中多采取統一的做法,即以債務人為申請人。無論是美國在實踐中默認申請人為債務人的做法還是國際通行的《破產立法指南》強制性規定,都為債務人成為申請人提供了法律遵循。但事實一如我們所知,狹義的以債務人為申請人存在較大問題,導致債權人的作用在預重整中無法發揮。鑒此,我國在立法和實踐中都應該吸取教訓,讓債權人和債務人都能提起預重整申請,保障各方當事人利益[10]。
預重整本質上是企業自救行為,其核心價值就是要采取及時高效手段拯救企業走出債務危機。如何采取及時高效的手段,關鍵是讓各方當事人各司其職,在合適的崗位上發揮作用和效能。曾有國外的學者提出,預重整一般包含以下幾個內容:一是需要債務人本身充分了解自己的經營狀況和債務危機,二是能夠承擔預重整的相關費用,三是擁有一個較為合理的預重整框架性方案,四是能夠讓多數的債權人接受預重整方案[11]。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債權人和債務人能夠達成一致性重整意見是預重整能否取得成功的關鍵,而就一個企業本身而言,當然是該企業的管理層對企業最用心也最了解該企業的經營狀況,所以在拯救企業方面,企業自身管理層更具有優勢,更便于提高企業拯救的成功概率;企業的管理層對企業比較熟悉,方便更好地開展工作,從而降低成本、提高效益。在此情況下,指定債務人的管理層為管理人比從外部指定管理人似乎更具有優勢。與此同時,因為預重整尚未進入司法程序,此時應由政府多發揮主導作用,從政策、資金、技術上進行扶持,從而幫助企業解決相關問題。在預重整方案制定后,為了給各方債權人以履行預重整方案的約束力,可以用司法備案的方式對整個預重整方案進行監督,從而保證預重整的作用得到有效發揮。
困境企業的預重整實踐中,經常涉及多方龐大的資產重組,此環節法律要求由證監會審查批準,而司法機關對重整計劃的審批會與前者相重疊,有些情況下審核結果也會大相徑庭。所以,困境企業的預重整程序的發展離不開司法規制與行政規制的規范協調。資產重組是專業性很強的市場行為,這種行為由對應的行政機關進行審批不容爭辯,同時司法機關對法院之外的私人磋商也無法監管。所以,相關行政機關如證監會對法庭之外的談判實行監管是必不可少的,這也減少了法院對重整方案審查的工作量。證監會在預重整程序中主管重大資產重組的審查工作,若其批準了債權人與債務人協商的資產重組方案,則司法機關在后續的審查中僅需要負責程序性審查,若其形式上符合法律程序的規定,則該重整方案可以直接通過;相反,若前期重組方案被證監會直接否決,那么司法機關應該裁定對困境企業的重整申請不予受理。
預重整程序可以有效提高企業遇到債務危機的自救能力,對企業發生債務困難來說是一個不錯的治療方式。但任何程序都有其生存的土壤,沒有合適的土壤,程序作用的發揮難免會事倍功半。良好的法律環境既可以推動預重整程序的效率,也會讓那些困境企業有法可依,主動進入預重整程序。在我國,啟動立法程序成本較高,并不是一蹴而就的過程。在不少地區的預重整實踐中,已經出臺了較為成熟的規范指引,但問題是這些規范的法律位階過低、區域性也較強,無法得到廣泛適用。筆者認為,最高司法機關可以吸收這些地方規范的精華,總結各地的預重整實踐經驗,通過司法解釋的形式確立規范的預重整程序,這是符合我國國情也是可行性較強的法律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