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裔女作家湯亭亭《無名女子》中的創傷敘事

王曉駟

（廣東南方職業學院經濟貿易學院，廣東江門529020）

《無名女子》是美國當代華裔女作家湯亭亭（英文名Maxine Hong Kingston，1940-）于1976年發表的自傳體小說《女勇士》中的一個章節。該小說發表的同年，湯亭亭獲得了美國國家書評界紀實文學獎，在美國文壇上產生了巨大影響，引起了美國公眾的濃厚興趣和關注，并確立了她在美國華裔文學史上的地位。2008年，美國文學杰出貢獻獎章頒給68歲的湯亭亭?！杜率俊穼⒃S多優美的中國傳奇故事與20世紀的美國現實生活融為一體，以一個“生活在群鬼中間的女孩”的獨特視角向讀者展示了中國的傳統與美國的現實之間的矛盾，華人與白人的沖突，女性的被壓迫與爭取獨立，呈現給讀者的是現實與夢幻，中國與美國的女性真實生活寫照。從寫作形式上看，該書明顯受到中國章回體小說的影響，由《無名女子》《白虎山學道》《鄉村醫生》《西宮門外》和《羌笛野曲》五個相對獨立的章篇構成一個有機的整體，從而創作出一部屬于自己獨特敘事風格的作品，作品中的人物以不同的吶喊方式來與自己所處的傳統時代及現實進行抗爭。本書出版以來，眾多研究者從女性主義、后現代主義、多元文化、文章體裁、小說評價和世界小說角度等方面進行了深入探討，并取得了豐碩成果，但從創傷敘事角度來分析和探討的文章幾乎還沒有，為此本文就創傷敘事理論對《無名女子》中的創傷敘事作一嘗試性的分析。

一、創傷敘事的理論支撐

創傷理論認為，創傷是一種孤獨的情感體驗，是人類現代社會的常見現象之一，它不僅僅局限于歷史重大的創傷事件，也來自我們的日常生活[1]。創傷具有一定的普遍性，除了來自如戰爭、屠殺、集中營、海嘯、地震、瘟疫、洪水和火災等外，還來自如交通事故、家人死亡、疾病病痛、上當受騙、恐嚇和謾罵等等我們的日常生活。創傷經歷導致了思想不能集中、注意力下降和語言表達能力減弱、敘事困難等。對于受過創傷的人來說，在經歷過創傷事件后，連生存本身都可能受到威脅，并伴有被噩夢驚醒、高度警覺和有自殺傾向等癥狀。創傷敘事通過保存歷史真相，認識理解過去，見證創傷事件中人類的脆弱和傷痛，用一種敘事語言將該經歷描述出來，起到了情感宣泄和修復創傷的作用[2]。通過敘述，創傷個體可以將創傷事件的情形和后果講述出來，從而釋放自己的情感壓力，“使記憶中難以言說的糟糕經歷轉換為順暢而抵觸最少的表征，使那些積極的、能夠促進自我實現的、被忽視和丟失的生活片段重新被囊括進主導故事里，產生與原有記憶中的事件或故事相反的新版本”［3］，從而幫助受創者重新審視和反思創傷事件，最終走出陰影，治愈心理創傷。與此同時，這一敘述的需要也成為很多當代小說的創作靈感，正如麥克阿瑟所認為的那樣，創傷小說“既是一種表現創傷性重負的方式，也是釋放這種重負或對這一事件進行掌控的方式”［4］。

二、《無名女子》中的創傷敘事

在《無名女子》中，主人公“無名女子”主要經歷了來自社會、村民和家人三個方面對她的創傷過程。

在中國封建社會里，婦女地位極其低下，儒家思想把“三綱五?！薄叭龔乃牡隆钡牡赖陆渎蓮娂佑谥袊鴭D女身上，使婦女沒有獨立人格，沒有婚姻自主權，完全依附于丈夫，女性只是充當男性存在的工具和符號，一個正常女性與生俱來的性欲遭到剝奪，聽命于所謂“妻子的義務”和“婦女的道德規范”?！盀榱吮ＷC每個‘上路的人’將來一定會回鄉盡責，村上為17對新人突擊舉行了婚禮。”“在她見到他的第一天夜里，他就和她做了愛，接著他就離開家到美國去了，她幾乎連他的模樣都忘記了?！盵5]故事中，“無名女子”的丈夫是赴美勞工人員之一，在他臨行之前，村上人臨時為他們安排了婚禮。兩人沒見過面，相互不了解，不認識，新婚之夜分離后，還記不起他的樣子。她丈夫出走好多年沒回家，她不得不在婚后長期地孤獨等待和守候，這種婚姻本身就是對她的不公和傷害。一旦她守不住寂寞有不貞潔行為，整個社會（包括村民和家人）就會對她進行懲罰，甚至剝奪她的生命。

村里人把他們的貧窮和不幸都歸為一個女人的不貞給他們帶來的晦氣，只有對她進行嚴厲懲罰才能逢兇化吉，驅逐晦氣。有那么一天，人們驚奇地發現，她懷孕了。她丈夫已經走了好多年了，她怎么會懷孕呢？作者對她的懷孕發揮了充分的想象力，是誘奸、強奸還是通奸？無論是哪一種可能，她都保持了沉默，她拒絕說出那個男人的名字。她的私生子不僅對她個人而言是個恥辱，也玷污了整個村子的名譽，因為女子的貞潔關系到一個家庭的血脈純正、榮辱名節的大計。就在孩子即將出生的那天夜里，憤怒的村民突然襲擊了她的家。瘋狂的人成群結隊穿過稻田，沖到她家，扔污泥，扔石頭，扔雞蛋，殺牲口，雞豬牛羊臨死前瘋狂嚎叫，狂怒的人們把血涂在她家的門上和墻上，在玻璃窗上留下了屠殺者的紅色的手印，找到了她的房間，翻箱倒柜，撕破她的衣服，折斷她的梳子，扯斷織物，燒毀新織物卷，摔碗砸鍋，一片超級的恐怖景象。

人們對她的傷害太重了，她遭到的心靈創傷整整折磨了她一夜。那一夜，她一個人躲在豬圈里，經歷了非人般的分娩，落地的是一個女嬰。第二天人們發現她和女嬰在一起，都慘死在了水井里。所有這些都沒有得到人們絲毫的同情和憐憫，包括她的家人。

創傷對她家人來說是雙重性的。她的出軌行為給家人帶來了傷害，反過來，家人也給了她更大的創傷。由于封建社會對女人的條條框框，自家女子出了軌，村民的暴行不僅是對她一個人的傷害，也是對整個家人的傷害。家人認為她的出軌行為是整個家族的一大恥辱，整個家人也覺得無臉見人，全家人惱怒萬分，于是，又將創傷轉嫁到她的身上?！八拿謴拇瞬辉试S再被提及，禁止講述她的一切事情”，“她從來就沒有到這個世界上來過”。她的名字從此便從家譜中注銷，她的一切權利被剝奪，就連她在這個世界存在過也被否定。在中國傳統文化里，名字的作用和力量是巨大的，它象征著一個人的身份，沒有了名字，也就失去了身份，失去了存在。她受到這樣永遠的懲罰，叫她死后也不得安寧。也就是說，她的家人對她無聲的懲罰遠遠超出了村民對她殘酷迫害給她所造成的創傷。故事的標題《無名女子》正是反映了中國傳統文化對一個女人的地位權利和存在的藐視。

三、《無名女子》中的創傷敘事分析

無名女子是作者的親姑媽，和作者本人有著直接的血緣關系。在家庭中出現了一名婚外生子的前輩，遭到全村人的攻擊，被迫投井自殺，父輩們感到羞辱，不愿意承認她曾在世界上存在過。這對作者來說自然也是一種傷害，這種創傷已在心底埋葬了幾十年，然而“我姑姑時時纏著我，她的鬼魂附在我身上，她是冤死的，我要為她吶喊；她是無辜的，我要為她平反；她是反抗封建禮教的勇士，我要為她恢復身份和名譽”。一種為姑媽鳴冤不平同時也為平復父輩的創傷的責任感油然而生。

湯亭亭作為一個生長在處于傳統的中國文化氛圍之中的舊金山唐人街的女孩兒，從小在媽媽的東方故事中長大。這些故事充滿了大量的中國規矩、習俗、禁忌以及神仙鬼怪、英雄豪杰等，同時她在學校接受的是美國教育，自小骨子里長的是男女平等，追求的是個性和獨立，在西方女性主義的影響下，更是對男性中心說深惡痛絕。在美國的文化中，婦女不僅可以擁有個人隱私權，追求個人幸福權，而且也有追求性平等的個性精神。作為生活在美國社會的華裔女性，受到美國社會追求個性解放價值觀的影響，湯亭亭要向中國封建社會父權夫權的男權權威發起挑戰，批判男尊女卑的封建禮教，抗議舊社會婦女不平等地位以及社會對其殘酷的迫害。湯亭亭利用東西方文化差別，重構中國故事，將西方文化移植到東方文化，賦予了無名姑姑具有美國思維方式的文化特征。當女性創傷經歷從一種文化被移植到另一種文化時，女性的社會價值觀就從根本上發生了改變。這在文學敘事中便形成了一種隱喻的敘事策略，敘事內容以碎片式呈現。湯亭亭在《無名女子》故事中，用自己的獨特方式講述家族、社會、文化創傷的后遺癥，并對姑姑的沉默、死亡和追求性自由方面采取隱喻敘事策略，把幻想與現實相結合，把中國故事與美國意識相結合，賦予姑姑新的思想和勇士精神，從而達到給無名姑姑恢復身份和名譽的目的，使父輩們能從根本上擺脫創傷，也使自己能結束創傷。

“無名女子”在故事中始終保持沉默。沉默被作者賦予一種勇敢的反抗。在“三從四德”的封建男權社會里，女人處于社會的最底層，沒有任何權利，就連最基本的話語權也被剝奪了，即使作為被害者也只能忍受著身心的巨大創傷而保持沉默，否則她會招來更大的懲罰。在故事中，無名姑姑雖然是受害者但卻不能控訴，因為強迫她的男人命令她不準告訴任何人，“如果你告訴你家里人，我就揍你，殺死你”。她毫無反抗地順從了。她不能向別人說出自己是被強奸的，更不能向別人表白她自己是清白的，直到死，她都沒有說出那個男人的名字。在東方文化中，不說話表示默認，沉默是一種軟弱的象征。也就是說，你做了錯事，別人懲罰你，你無話可說，表示認錯了?；蛘吣阕隽艘患?，別人說你錯了，你不辯駁，保持沉默，表示你默認了。而在西方文化里，沉默也是一種語言，是一種無聲的語言，它是一種比話語更為強大的反抗聲音。作者賦予“無名氏姑媽”一種勇士精神，面對嚴厲的懲罰和迫害，她忍受著對封建禮教的滿腔怒火，寧愿自我犧牲，也要以沉默來反抗到底。

追求男女平等是女人的權利。在男尊女卑的封建夫權社會里，女人是男人的附屬品，婚姻不能自主，嫁雞跟雞走，嫁狗跟狗走，嫁根扁擔扛著走，她要為他一輩子忠貞不二，保守“貞潔”。東方文化將非婚的性行為與罪惡聯系在一起，如果她和非婚男子發生性行為，那她將受到夫權社會強大的懲戒，包括對她生命的剝奪。而在西方文化里，女人有追求和男人一樣的性平等的權利。如果男女發生性行為，只是女人要遭受生孩子的罪。在美國社會，很多離婚原因主要是女子不能得到性快感和性滿足?；橥馇橐膊皇鞘裁磹u辱。而在《無名女子》故事中，無名姑媽在丈夫加入赴美勞工隊伍后多年不在家，而她卻有了身孕，她腹中的孩子要么是遭人強暴的結果，要么是她自身對愛追求的結晶。但無論出于什么原因，在東方社會都是無法容忍的，而在西方社會，她卻算得上是追求平等自由和反抗男權政治的勇士。

“無名女子”的死是自殺式的。自殺式死亡被作者賦予一種視死如歸的勇士精神。在中國封建禮教的男權社會里，男人不能接受女人犯禁的性行為，誰違背了，誰就是傷風敗俗的壞女人，對她的性命可以隨意扼殺。在東方文化里，一個女人跳井自殺，是“軟弱”“逃避”的象征，是無臉面對社會生存的標志，也是封建社會道德抹殺了她的存在。而在西方文化中，因追求平等自由而采取的自殺行為則是“勇敢”“反抗”的象征。作者賦予她一個為愛而勇敢地面對死亡的女英雄的形象。水是生命之源，水井是孕育生命的母體，它象征著這個不公平的父權制世界，也象征著她的私生子——一個不能為群體接受的女嬰——也注定要被剝奪生存的空間。她帶著自己剛出生的女兒，跳進水井里，以她和她女兒的生命來一起詛咒這個社會，打碎這個世界，永遠擺脫男權制度的迫害。她的死就像戰場上的勇士們那樣轟轟烈烈，面對強大的敵人視死如歸，向中國封建男權社會對女性的壓迫和殘害提出了最有力的控訴和強烈抗議。就這樣，在湯亭亭的筆下，“無名氏姑媽”巧妙地由一個男權制度下的犧牲品變成一名視死如歸的女勇士。

四、結語

湯亭亭通過對中國悲劇故事的重塑和對創傷根源的不斷追溯，敘述了來自社會、村民和家人三個方面對“無名女子”的創傷記憶，成功地為她那無名姑媽的婚外生子、保持沉默和投井死亡等尋求新的意義，賦予她美國人的思維方式、新女性主義的精神和女勇士的形象，并且通過寫作與讀者進行交流，不斷傾訴和釋放著無名姑媽帶給父輩們的創傷，以此來減輕她內心的壓抑和低迷，最終也使自己走出了創傷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