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肖普眼中的龐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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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5月,畢肖普在好友洛威爾的陪同下,第一次到圣伊麗莎白精神病院看望龐德。此后,她數次去拜訪龐德。她看見在逼仄的空間里,這位老詩人處于半癲狂狀態,同時又有旺盛的創造力。那種在幾乎靜止的時間里努力與世界保持聯系的頑強力量,有種孩童般的天真成分,像是一個人與時間的游戲。這些讓畢肖普深受震動。幾年后,她寫了一首詩《訪問圣伊麗莎白醫院》,以此表達她對龐德的認識。1963年,畢肖普在給朋友安妮·斯蒂文森的信中說:“我寫了一首關于龐德的詩(發在最新一期的《黨派評論》選集里),我想以此表達我對龐德非常好的感覺和印象。”
這種好的感覺和印象,不是即時的結論,它實際上是個疊加的過程。畢肖普對龐德的每一次拜訪,都有新的印象和認識。它是一個在時間中發展的結果。畢肖普一直尋找某種方式來展現這樣一個過程,后來,終于在一首歌中受到了啟發。畢肖普跟安妮·斯蒂文森曾經談起過這首詩和羅雷姆的一首歌的關系,她說:“坦率講,這首詩套用了內德·羅雷姆的歌。我聽說,就在幾天前,珍妮·圖雷爾還在卡內基音樂廳演唱這首歌。(之前,她已經到處唱這首歌——但老實說,我覺得她應該80歲左右了吧……?)我希望能好好保存這張唱片。”
可以看出,畢肖普非常喜歡這首歌。盡管她沒有具體指出羅雷姆的哪首歌,但根據《訪問圣伊麗莎白醫院》這首詩的音樂形式,那首歌應該是從一首童謠發展而來。開頭第一句“This is the house of Bediam.(這是瘋人院的房子)。”是全詩的主旋律,后面的句子是這個主旋律的眾多變奏。這一句作為起始句,單獨一節以突出它的定調作用。后面每一節都以這一句作為結尾。這一句像是地基,后面逐層地往上添加東西,用疊加的方式反復強調某些關鍵性內容。這和英國18世紀的一首古老童謠有著相同的結構和韻律。這個童謠是“The House that Jack Built(這是杰克造的房子)”。它的開頭是這樣:
這是杰克造的房子。
這是麥芽糖
放在杰克造的房子里面。
這是老鼠
吃了麥芽糖
它放在杰克造的房子里。
第一句作為后面每一節的末句。在重復的基礎上,下一節對上一節進行內容擴展。這是童謠普遍使用的回環反復的手法,具有歌唱性。這種韻律像滾雪球一樣從一個很小的核開始,一步步將許多東西席卷進去,最后變成一個大大的雪球。它具有很強的吸納能力,能將互相聯系的任何東西放進去,并且可以朝著不同的方向前進,從而擴展出極其廣闊的宏大的畫面來,或者說,擴展出宏大的和聲來。《訪問圣伊麗莎白醫院》這首詩用這種音樂形式,將龐德周圍跟他有關的幾乎所有東西都編織進去,那些陪伴他,圍繞他,捆綁它又激發他的眾多事物:
這是瘋人院的房子。
這是那個
躺在瘋人院里的男人。
這是屬于
那個躺在瘋人院里的
悲劇的男人的時刻
……
這是一名水手
佩著那只腕表
指示出屬于
那個躺在瘋人院里的
可敬的男人的時刻。
每個詩節,采用相對穩定的音步結構。前面幾句都是三音步或四音步,中間幾句是固定的二音步,最后一句又都回到三音步。每個句子都采用:“This is something”的結構,都有個中心詞,然后圍繞這個中心詞將新的內容卷進去,像纏線軸。這根線可以短,也可以很長。在這首詩里,這根線越來越長,到最后一節,這個線軸已經被纏得很大個了。詩節里的每個長句子都像一次深呼吸,念出來的時候有飄忽的氣息。起先保持在低音,后來聲音逐漸升高,最后到一個渾厚的中音結束。但節奏始終是舒緩的。這首詩在音樂上還需要提到的一點是,它在每一節末尾出現這個句子:“the man that lies in the house of Bedlam.”(一個躺在精神病院里的男人)也是種副歌形式,它源自靈修會的詠唱活動,后來變成自創圣歌的一種模式。這種模式減弱了詩中童稚的音色,增加某些威嚴感。
童謠中這種回環反復的結構,暗示龐德眾多身份的互相糾纏和交錯。他們如此緊密地聯系在一起,根本不能分開彼此。這是個多重身份重疊而成的結合體。畢肖普試圖盡量客觀地描繪出這個結合體的矛盾性和復雜性。在畢肖普眼中,瘋人院里的龐德,既是一個沒有安全感的孩子,又是一個絕望的老人;既是一個快樂瘋狂的水手,又是一個古怪悲傷的詩人。這個矛盾體自成一個世界。像第九節首句所界定的:“This is a world of books gone flat.(這是一個變單調的書中的世界)”。在畢肖普看來,龐德在精神病院的生活也是一部文字作品。這作品是誰寫的?可以說是他自己,也可以說是他人、世界、時間、生活,更準確地說,是這一切共同完成的。龐德的生活,作為一部作品,畢肖普小心翼翼地表達它的復雜性,就如評論家喬安妮·迪爾赫談到這首詩時說的那樣:“遠游者的偽裝,兒童的聲音,古怪的證詞,人類的局限,這些經驗都用意味深長的感受和拐彎抹角的敘述表達了出來。”
每一節都疊加進一個新的身份,到最后一節,作者將男孩、士兵、水手、老人、猶太人等等全都疊加在同一個旋律里。形成一個完整的多面體:
這是那名從戰場返回家鄉的士兵。
這些是年月,是墻壁,是門
沖著輕敲地板的男孩關上,他要
看看世界究竟是圓的,還是平的。
這是一個猶太人,戴著報紙疊的帽子
小心翼翼沿病房一路跳舞,
和那瘋狂的水手一起
踏在一口棺材的厚木板上
水手展示他的腕表
指明屬于
那個躺在瘋人院里的
凄慘的男人的時刻。
每個角色都非常清晰,都有自己獨特的行為和樣貌。但又有一根鏈條將他們連在一起。每個不同的身份指向龐德不同的行為方式和精神領域。是他的形象的不同側面。他們共同構成一個完整而復雜的詩人形象,任何針對他的一個方面進行評論都是不公正的。二戰期間,龐德跟意大利法西斯關系密切,二戰后,他被美國以叛國罪判刑。美國公眾對龐德充滿敵意。1958年,畢肖普給洛威爾的信中說:“弗羅斯特寫了《陰郁的壞詩人》。我讀了一些他評價龐德的話——就是公眾想要聽到的,我覺得——”畢肖普對美國公眾把龐德僅僅看做“叛國者”這樣一個政治符號,感到不滿;尤其對弗羅斯特迎合美國公眾對龐德的敵意,難以認同。或許也正是這個原因,作者不愿意從政治和意識形態的角度來看龐德。而是用眾多角色恢復一個詩人復雜豐富的人性。就如邦尼·卡斯特羅說的:“用這種累積的方法,《訪問圣伊麗莎白醫院》吸納了世界性事件和文學,從童謠到圣經,這種形式畢肖普從沒在其他詩作中實踐過。她將龐德眾多壓倒性的個性特征連接在一起,從而激發這首詩成為‘變帽子戲法’一樣超乎尋常的作品。畢肖普不給公共論壇提供機會打擊還活著的人。”
這些詩里的眾多形象不完全來自畢肖普的想象,他們也有其現實來源,是想象與現實的結合體。1963年,在給安妮·斯蒂文森的另一封信里,畢肖普再次談到這首詩,她說:“在關于龐德的那首詩《訪問圣伊麗莎白醫院》里面,那些人物是以其他瘋子為基礎創造的。圣伊麗莎白醫院是個巨大的瘋子收容所,由華盛頓特區管理。一整天,龐德都是在敞開的牢房里,所以,對他的訪問經常被打斷。一個男孩曾經讓我們看他的手表,另一個則拍打地板,等等。——但是,很自然地,這首詩是現實與想象的結合體。”
這首詩在每一節反復出現的還有一個詞“time”。從句法上看,這是水手戴著的手表顯示的時間,同時也是躺在精神病醫院的一個老人的時間:“這水手/戴著手表/它顯示這老而勇敢的男人的時間/他躺在精神病院里。”時間也是這首詩里一個非常重要的主題。對于被囚禁的老人來說,時間既是流淌的,又是靜止的。他只剩下時間,老年的被囚禁的時間,這或者是他用來測量自己生命的唯一途徑。空間的維度被壓縮和限制之后,時間的寬度就更為重要了。它會變得更有彈性,可以放進去任何現實或者幻想的東西。這個老人借助某種幻想航行:他所處的療養院也是碼頭,地板也是甲板,他既是老詩人也是年輕的水手。這個戴著手表的水手關注時間,在時間中航行,他就是時間和變幻本身。同時,水手是四處漂泊,四海為家,無所歸屬的,還是年輕、浪漫,自由和快樂的。水手與被囚禁的老人構成相對立的兩種生活和形象,他們通過手表和時間結合在一起。水手的生活是龐德幻想中的生活,那是龐德的另一個自己:搖旗吶喊的年輕詩人,漂洋過海,追求成就和名聲的開拓者。
某種意義上,伊麗莎白想通過水手形象來減弱加在龐德身上的政治色彩,將他還原為一個以“浪子”為原型的純粹的詩人,而不是任何一種意識形態可以簡單概括的罪人。那個曾經闖蕩世界、自由的詩人,如今變成一個被囚禁因而暴躁、抑郁、絮絮叨叨的老人。對于此種處境里的龐德,畢肖普懷有深深的同情:“在《訪問圣伊麗莎白醫院》這首詩里,通過不斷擴張的詩節來表現龐德(模仿《這是杰克造的房子》那首歌)。虛弱、脆弱、患友的沉悶抑制了龐德基本的尊嚴感。隨著詩節不斷擴充,龐德的處境(字面意義的醫院,象征意義的單元——有趣的復雜性)也從‘悲劇性的’‘威嚴的’和‘勇敢的’轉為‘古怪的’、‘沉悶的’和‘可憐的’。”
對龐德的認知同樣影響著畢肖普自己的生活和寫作。龐德對她的意義在她后面的時間里慢慢顯現出來。像龐德那樣,過一種受限制的生活。她有意地與美國的經濟、政治、意識形態等領域保持距離,長期生活在邊遠的巴西小鎮。而且,最終,她在孤獨和單調的生活中發展出自己的風格,一種被壓低的,舒緩的聲音。當她完成了這部作品,就像她自己宣稱的那樣獲得了“最終的自由”。某種純粹的音樂帶來的迷幻而沉醉的自由。韻律是一種嚴格的限定性力量。畢肖普一向著迷于在限定中去發現和理解事物,并最終突破這種限制,獲得內在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