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松勤
王世貞說:“李氏、晏氏父子、耆卿、子野、美成、少游、易安至也,詞之正宗也。溫韋艷而促,黃九精而險,長公麗而壯,幼安辨而奇,又其次也,詞之變體也。”①這是較早有系統地將詞的發展總結為“正”“變”兩大主脈,但明顯含有崇“正”貶“變”之意。王士禛則指出:“語其正,則景(璟——引者注,下文同)、煜為之祖,至漱玉、淮海而極盛,高、史其大成也;語其變,則眉山導其源,至稼軒、放翁而盡其變,陳、劉其余波也。”②認為開啟“變體”者是蘇軾而非溫、韋;并強調“第當分正變,不當分優劣”③。鄒祗謨以“篆籀變為行草”為喻,說明自“正”至“變”是詞體內部的一種運作,不存在“前工而后拙”的問題④。事實上,“正”“變”各具特征,各有優長。兩者聯鑣競逐或此起彼伏,構成了詞的歷史。本文所要探討的是12—14世紀初“蘇辛變體”的運行軌跡。
所謂“12—14世紀初”,指1126—1320年前后。在此期間,經歷了從“靖康之變”后的宋金對峙、元滅金朝到宋元對抗,最后元滅南宋的歷史變遷。不過三大王朝的南北對峙及其興衰交替,并沒有阻礙或割裂詞史的統一進程,反倒推進了詞發展的步伐。成于蘇軾、盡于辛棄疾的蘇辛變體一路高歌奮進,其活動時空,并非傳統詞史研究所界定的僅在南宋王朝統治下的南方,同時也包括與南宋同時并存的北方金、元兩朝以及元統一南北后的近半個世紀。此后,隨著詞的衰敝,暫告退隱。這是本文何以選擇“12—14世紀初”進行研究的原因所在。
綜觀現有的詞史研究,12—14世紀初的詞史被分為三大板塊:一是“南宋詞史”,二是“金源詞史”,三是“金元詞史”。三者以政治上的朝代史為框架,各自獨立。書寫“南宋詞史”,基本不及金源或金元時期的詞;書寫“金源詞史”或“金元詞史”,同樣很少關注南宋時期的詞,體現為“朝代詞史觀”。而金源或金元詞史的書寫則進一步強化了詞史的地域與王朝壁壘。相對于南宋詞的研究,金元詞的研究曾長期門庭冷落,至近代況周頤,這一境況才有所改觀。況周頤《蕙風詞話》以四分之一的篇幅,對道教詞以外的金元詞的源流、詞人、風格等作了一系列論述,尤其從“金源之于南宋,時代政同,疆域之不同”的角度強調:“南宋佳詞能渾,至金源佳詞近剛方。宋詞深致能入骨,如清真、夢窗是。金詞清勁能樹骨,如蕭閑、遁庵是。南人得江山之秀,北人以冰霜為清……宋金之詞之不同,固顯而易見者也。”⑤這為當代金元詞研究導夫先路。1991年,劉揚忠根據況周頤關于金源詞的論述,撰文呼吁,“認真地探討和闡明金代文學的這種獨特性,并將它與南宋文學進行對比研究”,從而“寫出一部金詞發展史”⑥。該文得到大陸學界的廣泛響應,在此后的二十余年間,有多部金源或金元詞史專著問世⑦。綜觀這些成果,大都從地域、民族、政治、文化等角度,對金源和金元之際詞人群體、詞學思想、創作風格等進行考察,不少學者還借用清人“北宗詞”與“南宗詞”的概念,區別金源詞與南宋詞“顯而易見”的不同,多維度地闡釋金源詞的“獨特性”。
不過,在強調金源詞的獨特性與個性的同時,能否將金源詞置于詞體自身發展的歷史中,關注其規律性與共性?在宋元之際,詞的發展是否隨著南宋王朝的消失而終止?進而言之,在現有眾多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如何進一步深化12—14世紀初的詞史研究?筆者認為,打破目前的研究格局,跨越地域與王朝的界線,從“體派”與“體派”所遵循的規范體系的角度予以探討,不失為揭示這一時期詞合乎史實演變軌跡的有效做法。
正如哈貝馬斯所指出的:“社會世界是由規范語境構成的,而規范語境則明確了哪些互動屬于合理人際總體關系中的一個方面。”⑧在文學世界里,任何一種成熟的文體也是由其自身的規范體系構成的,規范體系明確了該文體的形成及其特性。人們在創作這種文體時,先須認同和獲取其規范的內涵與邊界,即所謂“辨體”,所以有人認為,研究“文學上某一時期的歷史就在于探索從一個規范體系到另一個規范體系的變化”⑨。這無疑也是詞史研究的一條路徑。在詞史上,蘇軾與辛棄疾并稱“蘇辛”,原因在于兩家詞風都為“豪放”、均屬“變體”,或兩家為“蘇辛派”的代表。梁啟超評李清照《漁家傲》說:“此絕似蘇辛派。”⑩所指即此。先師吳熊和先生曾概述“蘇辛派”的基本陣營:“北宋滅亡后,蘇軾詞派分為南北兩支。一派傳于南,則為葉夢得、陳與義、張元干、張孝祥、陸游、辛棄疾、陳亮等南宋詞人,在南渡后的詞壇一時成為主流。其中辛棄疾成就最高,遂與蘇軾合稱蘇辛詞派。一派傳于北,則為蔡松年、趙秉文、元好問等金源詞人。”?從中昭示了這一時期南北詞的同源同質。不過,有兩點需要補充說明。
首先,“蘇辛詞派”的活動并非止于南宋或金源。據狄寶心《元好問年譜新編》統計,在現存的元好問近四百首詞作中,可以確定創作于金亡前的作品約一百首,絕大多數為入元后二十多年間的作品。又據王博文說,繼蘇、辛詞之“雄詞英氣”者,為元好問;“繼遺山者,不屬太素(白樸),而奚屬哉”??白樸卒于大德十年(1306),而在延祐(1314—1320)年間,“蘇辛詞派”的殿軍張埜仍活躍于詞壇。這些足以表明,南宋滅亡后的近半個世紀,詞壇依然回蕩著“蘇辛變體”的高亢之音。
其次,“蘇辛詞派”并非現代意義上的文學流派,而屬于傳統詞學中的“體派”。在詞學史上,首先從“體派”的角度明確提出“詞體”概念的是張綖。他說:“按詞體大略有二,一體婉約,一體豪放。婉約者,欲其辭情醞藉,豪放者,欲其氣象恢弘,蓋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約,蘇子瞻之作,多是豪放。”?自此以后有了“婉約派”與“豪放派”之目。但張綖所謂“體”,是指表現風格,以“婉約”與“豪放”囊括詞史上的“體派”,過于寬泛。陳廷焯從風格出發以“體”劃“派”,將唐宋著名詞人分為14個“體派”,其中有一人為一個“體派”者?,則太過繁瑣。“體派”也是一個詩學概念。有學者在辨析古代詩歌“體派”概念時指出:“‘體’亦統攝性極強,可能指涉體用、體貌、體式、體勢、體裁、體類、體制、體法、體性、體律、體度、體要、體格、體氣、體致、體理、體統、體韻、體意、體樣等等,其內涵遠非風格所能囊括。”而“中國古典詩學中帶有派別意味的‘體’,可能指稱該派在理論主張或創作傾向上呈現的某種共性”?。詞史上的“體派”亦當如是觀。蔡小石說:“詞勝于宋,自姜、張以格勝,蘇、辛以氣勝,秦、柳以情勝,而其派乃分。”?就是以不同的“體”而非創作風格鑒別詞派的;或者說,詞的“體派”賴以形成的一個重要標志,在于其“體”在運行中所形成的慣例及其規范體系;其中的某些規范要素代表著該“體”的核心特質,如蔡小石所說的“姜張派”的“格”,“蘇辛派”的“氣”,“秦柳派”的“情”。
張之翰有詩云:“作詩作文乃如此,況復大小樂府詞。留連光景足妖態,悲歌慷慨多雄姿。秦晁賀晏周柳康,氣骨漸弱孰綱維。稼翁獨發坡仙秘,圣處往往非人為。”?他提出“悲歌慷慨多雄姿”的“氣骨”,原為蘇詞之“秘”,后為辛棄疾所發。個中原因,范開認為,在于蘇軾“未嘗有作之之意”,而是“自其發于所蓄者言之”,辛棄疾也“意不在于作詞,而其氣之所充,蓄之所發”,故其詞“不能不坡若”?。劉辰翁說:“詞至東坡,傾蕩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豈與群兒雌聲學語較工拙。”辛棄疾則為之張揚加厲:“橫豎爛漫,乃如禪宗棒喝,頭頭皆是……以稼軒為坡公少子,豈不痛快靈杰可愛哉!”?從“遺傳基因”的角度,揭示了稼軒詞“不能不坡若”的原因。范開、劉辰翁、張之翰的這些論述雖旨在說明蘇、辛詞的關系,卻為我們考察整個蘇辛變體的創作慣例及其規范體系,指示了認知的方向。具體地說,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文人詞在建構之初,其體用為應歌娛樂。劉禹錫《酬楊司業巨源見寄》云:“渤海歸人將集去,梨園弟子請詞來。”?白居易《楊柳枝二十韻》也說:“樂童翻怨調,才子與妍詞。”?均指出了詞在當時的應歌情形。被視為文人詞鼻祖的《花間集》,屬“伶工之詞”,其體“用助妖嬈之態”,“用資羽蓋之歡”?,進一步強化了應歌娛樂的功用,遂成一種規范,長期被詞人所采納。北宋李之儀說,作詞當“以《花間集》中所載為宗”?。可見花間詞在后世詞壇的規范效應。
王國維說:“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李煜于亡國后所作之詞,雖脫伶工口吻,自寫身世之感,但“用資羽蓋之歡”的“伶工之詞”依然是詞壇主流。至蘇軾,“士大夫之詞”才真正確立。他創作了大量“如詩如文”的詩化之詞。如《江城子·密州出獵》作于熙寧八年(1075)西北戰事緊張之際,上片寫打獵,下片言請戰,一派豪情壯志;再如貶謫黃州時期所作《念奴嬌·赤壁懷古》,在激賞周瑜的功名中深自感喟,在感喟中又超然自適?。蘇軾詞打破了自《花間集》以來詞在體用上已有的慣例和既定的規范,將詞筆伸向了士大夫的內心世界,從此,詞像傳統詩歌一樣成了士大夫表達性情志向的一種載體。
然而,在蘇軾生前和生后的二十余年里,其詩化之詞既沒有得到詞人的廣泛認同,又被視為“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的變體?。“靖康之變”是蘇軾變體走向詞壇前列的動因,由此,蘇軾變體成了詞人創作的主流選擇,并被賦予了新的時代內涵,即朱熹論張孝祥詞時所說:“讀之使人奮然有擒滅仇虜、掃清中原之意。”?辛棄疾詞集中體現了這一點,如《賀新郎·同父見和再用前韻》“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或書寫渴望橫槊馬上,“擒滅仇虜”,建立不世功勛之志;或抒發年華老大、壯志難酬之恨,進一步拓展了蘇軾變體的體用。
在南方,經過自張孝祥至辛棄疾的拓展,蘇辛變體體用成了陸游、陳亮、劉過等在內的蘇辛體派所采納的規范。在金源,恪守蘇軾變體體用,同樣成為詞壇創作的一種慣例。元好問《新軒樂府引》云:詞“自東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萬古凡馬空’氣象……自今觀之,東坡圣處,非有意于文字之為工,不得不然之為工也。坡以來,山谷、晁無咎、陳去非、辛幼安諸公俱以歌詞取稱,吟詠情性……皆自坡發之。近歲新軒張勝予,亦東坡發之者”?。其實,取徑蘇詞,吟詠情性,也是其他金源詞人的創作選擇。蔡松年《念奴嬌·還都后諸公見追和赤壁詞,用韻者凡六人》和趙秉文《缺月掛疏桐·擬東坡作》?以及元好問《鷓鴣天·效東坡體》?,便體現了對蘇軾創作傾向及其詞體特性的認同和采納,其中就包括了體用。
古典詩學中的“體格”,多指詩歌在品格上的格調。胡應麟說:“中唐淘洗清空,寫送流亮,七言律至是,殆于無可指摘,而體格漸卑,氣運日薄,衰態畢露矣。”?魏慶之評僧祖可詩:“觀其體格,亦不過煙云、草樹、山川、鷗鳥而已。”?均就品格上的格調不高而言。清四庫館臣指出:“詞、曲二體,厥品頗卑,作者弗貴,特才華之士以綺語相高耳。”?也是在以品格論詞的體格。不過,四庫館臣所說的“體格”,是指以“用資羽蓋之歡”為體用的花間詞,蘇辛變體因成為士大夫性情志向的載體,故呈現出新的體格。
謝章鋌說:“讀蘇、辛詞,知詞中有人,詞中有品。”?人的品格與詞的品格互為表里,是蘇辛變體體格構成的慣例與規范。不妨以蘇軾《臨江仙》為例:“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該詞作于黃州貶所。《蘇氏易傳》:“《彖》曰:‘乘木舟虛。’……乘天下之至順而行于人之所說(悅),必無心者也。‘舟虛’者,無心之謂也。”?詞中的“小舟”,就是這里的“虛舟”。小舟逝于“縠紋平”的江上,是無心狀態的形象化,目的就是為了乘天之理而入“人之所說”的人事,也就是以一種無執念的精神狀態,直面當下際遇。全詞所表現的是詞人遭受政治上的打擊,內心非但不為所動,反而氣沖神定、超然自得。蘇軾的黃州詞大都如此,展示了作者的自我形象及精神品格,讀后“使人登高望遠,舉眉高歌,而逸懷浩氣,超乎塵垢之外”?。
人品與詞品互為表里,同樣是辛棄疾詞體格生成的慣例。辛詞是作者一生肝膽的寫照,洋溢著“忠義之心、剛大之氣”?,其《西江月·遣興》便生動地體現了這一點:“醉里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 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通篇圍繞一個“醉”字展開,滿紙醉態醉語,醉眼朦朧,表面上把自己描繪成乘醉自樂、不拘行跡的樣子,實際上借醉抒愁泄憤。“歡笑”唯在“醉里”,則醒時滿懷皆愁可知。下片寫松邊醉倒,猶自以為不醉,與松對話,并狀疑松“來扶”時“推松”的醉態,呈現了身醉倒而雄心不倒的英雄本色和獨立不倚的倔強品格。
就具體性格而言,辛棄疾與蘇軾不盡相同,但在作為士大夫的性情志向以及“詞中有人,詞中有品”上,兩人并無二致。進而言之,無論南方抑或金源,蘇辛體派中的詞人個性雖各具特征,但士大夫人品與詞品互為表里,卻是他們共同遵循的規范原則。如元好問《臨江仙·自洛陽往孟津道中作》:“今古北邙山下路,黃塵老盡英雄。人生長恨水長東。幽懷誰共語,遠目送歸鴻。 蓋世功名將底用,從前錯怨天公。浩歌一曲酒千鐘。男兒行處是,未要論窮通。”?與蘇軾、辛棄疾一樣,元好問懷抱匡世救時之志,但當時金源在蒙古的侵逼下,日見腐朽。興定五年(1221),元好問第三次赴京應試,雖登第卻未能授官,失意還家。這首詞作于次年回登封途中。詞以浩嘆古今英雄皆塵土的悲劇命運起,以窮通得失置之度外結,正是對國事日蹙、功業難就的心境的寫照。所以,越說“蓋世功名將底用”,越是“浩歌一曲酒千鐘”的詩酒放任,越見其內心的激憤,人的品格與詞的品格達到了高度的統一。
在詞史上,蘇辛變體新的體用,孕育了新的體格,新的體格又形成了相應的體氣。其體氣的呈現表現為兩個方面:在創作主體上,“意不在于作詞,而其氣之所充,蓄之所發”,故以氣為主,以意為上;在遣辭造境、抒情達意上,雖“橫豎爛漫”,卻辭與氣、境與意相輔相成。
王士禛說:“有詩人之詞,唐蜀、五代諸君子是也;有文人之詞,晏、歐、秦、李諸君子是也;有詞人之詞,柳永、周美成、康與之之屬是也;有英雄之詞,蘇、陸、辛、劉之屬是也。”?按創作主體特質的不同,將唐宋詞人劃分為四大類型。其中“英雄之詞”的特征為前引張之翰、王博文語所說“悲歌慷慨多雄姿”的“氣骨”,一派雄詞英氣。然而,人們言及“英雄之詞”時,或僅指蘇軾與陸游、辛棄疾、劉克莊等南宋詞人,不及金源作者;或將雄詞英氣歸為金源作者,不及辛棄疾以外的南宋詞人,并將辛棄疾與金源詞人之作中的“英氣”歸結于環境“基因”。趙文《吳山房樂府序》說:
渡江以后,康伯可未離宣和間一種風氣,君子以是知宋之不能復中原也。近世辛幼安跌宕磊落,猶有中原豪杰之氣。而江南言詞者宗美成,中州言詞者宗元遺山,詞之優劣未暇論,而風氣之異,遂為南北強弱之占,可感已!《玉樹后庭花》盛,陳亡;清真盛,宋亡。可畏哉!?
將文學作品與政治隆污、朝代存亡聯系起來,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上的常見現象,但趙文從地理環境角度論詞的特征和優劣,并把詞壇宗尚分為南、北兩派,這個看法影響深遠。趙翼就將元好問“慷慨悲歌”之作的成因總結為“蓋生長云、朔,其天稟本為豪健英杰之氣”?。龍榆生也認為:“稼軒以二十三歲,自金歸宋。其詞格之養成,必于居金國時早植根柢。”?意即辛棄疾詞雖作于南方,其體格卻根植于金源。前引況周頤語也以南北不同的環境“基因”為依據,分析了南宋詞與金源詞的不同。誠然,地理環境對作家的創作個性有一定影響,但對詞的體用、體格與體氣的形成,影響并不大。在北宋詞人中,不乏中原豪杰之士,但他們的創作傾向與南方詞人一樣“以《花間集》中所載為宗”,恪守“花間”規范,“以綺語相高”。就蘇辛體派的代表蘇軾、辛棄疾、元好問而言,也非遠離“綺語”。施蟄存仿趙崇祚《花間集》而編的《宋花間集》,均選有蘇、辛“以綺語相高”的“花間詞”?;元好問也承認,在自己的《遺山樂府》中,不乏“綺語”?。再說,在染指綺語的同時,開啟別具雄詞英氣之變體者,并非北方豪杰之士,倒是生長在景色秀麗的眉山的蘇軾。從恪守“花間”規范到蘇軾創立變體,其實是詞的規范體系運行的結果;或者說,蘇辛變體打破“花間”規范,形成新的體用、體格與體氣,屬于詞在世情的助推下出現的從一個規范體系到另一個規范體系的變化。在新的體用與體格的基礎上,展現以雄詞英氣為特征的體氣,則為南北蘇辛變體作者在創作時形成的一種慣例和規范體系,并非源自中原的“豪健英杰之氣”,但金源詞人豐富了雄詞英氣,壯大并延伸了蘇辛變體的生命力,卻是不容忽視的事實。
夏承燾說:“李、杜以降,詩之門戶盡辟矣。非縱橫排奡,不能開徑孤行為昌黎也。詞至東坡,《花間》《畹蘭》,夷為九馗五劇矣。其突起為深陵奧谷,為高江急峽,若昌黎之于詩者,稼軒也……坡、稼本不盡同;而文事尚變,推演遞漸,固亦勢運所必然。”?在“文事”上,將蘇、辛詞比作杜、韓詩,揭示其遣辭造境、表情達意時,逞才使氣,橫豎爛漫,縱橫排奡,如詩如文,如百川歸海,形成大氣包舉之勢,與其內在的志氣互為表里。這是蘇、辛也是南北蘇辛體派共同具有的“文事”特征。元好問詞“深于用事,精于煉句”,有“稼軒豪邁之氣”?,“足以追稼軒”?,便是一例。所謂“文事尚變,推演遞漸,固亦勢運所必然”,其實就是蘇辛變體在表現體氣時的慣例與規范使然,因而在“法度”上,往往“曲子束縛不住”,守乎律而不囿于律,循乎法而不囿于法。蘇、辛詞如此,蘇辛變體的作者也不例外。如元前期劉秉忠詞“雄廓而不失之傖楚,蘊藉而不流于側媚,周旋于法度之中,而聲情識力常若有余于法度之外”。
從體用到體格,由體格到體氣,形成了蘇辛變體固有的規范體系;反言之,其規范體系運行,孕育了蘇辛變體,使之在花間體派瑩冰暉露、不著跡象的“正體”與姜張體派辭語爾雅、恪守音律的新“正體”以外,別樹一格,為載負時代精神、展示詞人個性提供了更自由、更寬廣的空間與性能。
12—14世紀初是詞全面拓展的時期。拓展的主力,當推先后崛起的蘇辛體派與姜張體派兩大詞人群,他們以不同的“體”,豐富了詞的內涵,共同譜寫了詞的鼎盛歷史。就蘇辛變體而言,其運行大致經歷了三個時期。
公元1126年的“靖康之變”所導致的宋金對峙,將原本屬于同一“政治共同體”的詞人劃入了南北兩大不同的王朝陣營,但在“靖康之變”后的近四十年間,南北詞人卻形成了同源同質的一個體派。在時代的劇變中,這個體派將蘇辛變體推向了詞壇的前列。
蘇軾所創變體,因“要非本色”,在當時尚未成為詞壇主流。與蘇軾同時的周邦彥,則是繼柳永后“最為知音”且創調最多的當行作家。張炎稱周邦彥“負一代詞名”;沈義父則主張“凡作詞,當以清真為主”。事實上,周詞對姜張體派影響不小。然而,從現存金源詞乃至“靖康之變”后近四十年的南方詞壇看,均不存在宗尚周詞的傾向。究其原因,在于南北詞人不認同周詞而共同取徑蘇軾變體。在金源,蔡松年就是這方面的代表。試看其《念奴嬌》:
離騷痛飲,笑人生佳處,能消何物。夷甫當年成底事,空想巖巖玉璧。五畝蒼煙,一丘寒碧,歲晚憂風雪。西州扶病,至今悲感前杰。 我夢卜筑蕭閑,覺來巖桂,十里幽香發。嵬隗胸中冰與炭,一酌春風都滅。勝日神交,悠然得意,遺恨無毫發。古今同致,永和徒記年月。
該詞小序云:“還都后諸公見追和赤壁詞,用韻者凡六人,亦復重賦。”現雖不知“諸公”為何人,其詞亦不復存世,但從中可見當時金源詞人群體性取徑蘇軾變體之一斑。所步蘇軾原韻《念奴嬌·赤壁懷古》,抒發了深刻的悲劇感和超越悲劇感的豪逸英氣。蔡松年步韻用了王衍、謝安、王羲之三個典故,在“文事”上與原韻一樣逞才使氣;在內在的體格與體氣上,呈現了從人生悲劇感中超越出來的豪逸英氣。再就步韻而言,屬于“因文造情”,但蔡松年所“造”之情來自對蘇詞之情的高度認同,并有強烈的抒發渴望,故又屬于“因情造文”。因此,雖屬步韻,卻如元好問所說:“此歌以‘離騷痛飲’為首句,公樂府中最得意者,讀之則知平生自處,為可見矣。”當然,蔡松年賡和蘇詞的作品,遠不止這一首,綜觀其《明秀集》中非賡和之作,也大都踐行了蘇軾變體的規范體系,并樹立了北方詞壇的創作典范。
其實,蔡松年與當時其他金源詞人吳激等,原本就是宋儒,只是后來成了金人,但作為詞人,他們卻延續了故朝詞脈,取徑蘇詞是他們共同的創作傾向。南渡后的南方詞壇,雖有繼承大晟樂、專作應制詞的康與之、曹勛等,但無疑應以蘇辛體派為主角。如張孝祥詞“駿發踔厲,寓以詩人句法者”與蘇軾詞“同一關鍵”。張元干南渡后一變以往嫵秀之體而為慷慨悲歌,創作了不少具有雄詞英氣的變體之作,如《賀新郎·寄李伯丞相》:
曳杖危樓去。斗垂天、滄波萬頃,月流煙渚。掃盡浮云風不定,未放扁舟夜渡。宿雁落、寒蘆深處。悵望關河空吊影,正人間、鼻息鳴鼉鼓。誰伴我,醉中舞。 十年一夢揚州路。倚高寒、愁生故國,氣吞驕虜。要斬樓蘭三尺劍,遺恨琵琶舊語。謾暗澀、銅華塵土。喚取謫仙平章看,過苕溪、尚許垂綸否。風浩蕩,欲飛舉。
紹興八年(1138),李綱上書反對宋金和議,被罷居福建長樂,張元干作此詞,相互勉勵。“要斬”一韻連用漢代傅介子和王昭君兩個典故,抒發堅定不渝的抗金志向以及因朝廷屈辱求和而痛徹心扉的遺恨。全詞抑塞而又奮發,沉郁而又雄壯,壯聲英慨,凌厲無前,既是李綱也是作者自我情志的寫照,在詞壇率先樹起了堂堂正正之旗。
如果說在北方,蔡松年是蘇軾變體規范體系的倡導者,那么在南方,張元干、張孝祥則上承東坡,下啟稼軒,他們與南北詞人合力促進了蘇辛變體的運行,使之形成初盛局面。
公元1161年前后,隨著蔡松年、張元干等南北前輩詞人相繼去世,辛棄疾、趙秉文等新一代詞人分別崛起于南北詞壇,蘇辛變體進入了盛行期。
辛棄疾作詞630余首,是有詞以來作詞數量最多的一位詞人。其詞“固有清而麗,婉而嫵媚”的特點,但最為突出的還是“不能不坡若”的變體,在體用、體格、體氣上,上承張元干、張孝祥,進一步拓展了蘇辛變體,成了12—14世紀初變體史上的一座豐碑。據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辛詞起自宋孝宗乾道三年(1167),迄于宋寧宗嘉泰二年(1202)。這一時期及向后延伸近二十年,南北眾多變體作者猶如眾星捧月,烘托起辛詞這座豐碑。
在這一時期的南方詞壇,有有意學辛詞而被視為稼軒傳人的劉過、黃機等,也有眾多與辛棄疾聲息相通者,其中具代表性的當推韓元吉、陸游、陳亮。韓元吉長于辛棄疾,前與張孝祥,后與辛棄疾、陸游等人郵詞往來。如其《水龍吟·壽辛侍郎》上片云:“南風五月江波,使君莫袖平戎手。燕然未勒,渡瀘聲在,宸衷懷舊。”辛棄疾也作詞相和,以壽韓元吉,和韻以“平戎萬里,功名本是”自許。兩者雖均為壽詞,卻慷慨悲歌,以匡復志事、整頓乾坤相激勵,一派雄詞英氣。陸游《蝶戀花》(桐葉晨飄蛩夜語)、《謝春池》(壯歲從戎)、《訴衷情》(當年萬里覓封侯)諸作,抒寫匡復志事,“亦辛稼軒之流”,其中“激昂感慨者,稼軒不能過”。陳亮與辛棄疾交誼甚厚。淳熙十五年(1188),陳亮從浙江永康至江西上饒,探訪辛棄疾,二人“長歌相答,極論世事”。其《賀新郎·寄辛幼安和見懷韻》《賀新郎·酬辛幼安再用韻見寄》二首,就是當時“極論世事”之作,與辛詞“同一關鍵”,尤其是《水調歌頭·送章德茂大卿使虜》:
不見南師久,漫說北群空。當場只手,畢竟還我萬夫雄。自笑堂堂漢使,得似洋洋河水,依舊只流東。且復穹廬拜,會向藁街逢。 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萬里腥膻如許,千古英靈安在,磅礴幾時通。胡運何須問,赫日自當中。
陳亮《上孝宗皇帝第一書》說:“南師之不出,于今幾年矣!河洛腥膻,而天地之正氣抑郁而不得泄,豈以堂堂中國,而五十年之間無一豪杰之能自奮哉?”該詞就是這一政見的藝術呈現,立意深遠,高亢雄壯。過片“堯之都”以下五句,突破詞式,近于散句,以二十字作一長句,氣吐如虹,又如利劍出鞘,比稼軒詞更為激越雄豪。
這一時期的北方,詞人輩出,王寂、趙可、劉仲尹、黨懷英、王庭筠、趙秉文、完顏璹等,相繼染指詞事,惜存詞不多。不過,他們步武前期蔡松年倡導的蘇軾變體之跡,分明可見。如以蘇軾“大江東去”詞句為《念奴嬌》的別名,始于王寂;又王寂《水調歌頭》序云:“戊甲季秋月十有九日,賞芙蓉于汝南佑德觀。酒酣,為賦‘明月幾時有’,蓋暮年游宦之情不能已矣。”趙秉文《大江東去·用東坡先生韻》《缺月掛疏桐·擬東坡作》,均有意效蘇軾變體,吐屬近似。又如完顏璹《沁園春》:
壯歲耽書,黃卷青燈,留連寸陰。到中年贏得,清貧更甚,蒼顏明鏡,白發輕簪。衲被蒙頭,草鞋著腳,風雨蕭蕭秋意深。凄涼否,瓶中匱粟,指下忘琴。 一篇梁甫高吟,看谷變陵遷古又今。便離騷經了,靈光賦就,行歌白雪,愈少知音。試問先生,如何即是,布袖長垂不上襟。掀髯笑,一杯有味,萬事無心。
完顏璹雖為“宗室中第一流人”,但“出入皆有籍,訶問嚴甚”。這首《沁園春》表現的就是作者處于這種境況中的無奈以及在無奈中隨緣忘機、蕭散淡泊的意緒,既有蘇詞之清,又有辛詞之健,融清、健于一體。
不難看出,從王寂到完顏璹,取徑蘇辛變體是這一時期北方詞人一以貫之的創作傾向,在體用、體格與體氣上,與同時期的南方蘇辛體派遙相呼應,共同促成了蘇辛變體的旺盛局面。
至公元1220年前后,南方辛棄疾及其友軍與北方王寂、趙可等相繼去世多年,黨懷英、王庭筠等也隨之先后離開了人世。這一年,劉克莊三十三歲,元好問三十歲,均在詞壇嶄露頭角。后人根據他們的一生創作,稱劉克莊“與放翁、稼軒,猶鼎三足。其生于南渡,拳拳君國,似放翁,志在有為,不欲以詞人自域,似稼軒”;元好問“上逼蘇、辛,次者亦在西樵、放翁間”。就創作成就或詞史地位而言,劉、元雖不能與蘇、辛鼎足而立,卻是蘇辛變體在13世紀中葉南北詞壇的代表作家。以他們為代表的蘇辛變體在至14世紀初的近九十年間,群星璀璨,連綿不絕,呈現出再盛局面。
劉克莊《賀新郎·送陳真州子華》云:
北望神州路,試平章、這場公事,怎生分付。記得太行山百萬,曾入宗爺駕馭。今把作、握蛇騎虎。君去京東豪杰喜,想投戈、下拜真吾父。談笑里,定齊魯。 兩河蕭瑟惟狐兔。問當年、祖生去后,有人來否。多少新亭揮淚客,誰夢中原塊土。算事業須由人做。應笑書生心膽怯,向車中、閉置如新婦。空目送,塞鴻去。
陳子華出知真州,在理宗寶慶三年(1227)。詞以北望中原時的發問開篇,揭調突兀,下片既奇峰突起,又陡轉直下,沉郁凝重。全詞立意高遠,氣勢磅礴,體格、體氣與辛詞秘響相通。劉克莊《后村別調》收詞122首,此詞為其中之一。毛晉說,劉克莊“所撰《別調》一卷,大率與稼軒相類……其雄力足以排奡”。王初桐則云:“變調詞辛、蘇并稱,當以稼軒為第一。劉龍洲、劉后村學稼軒者也,皆近乎粗。”評價雖不一,但都將劉克莊看作辛棄疾去世后蘇辛體派的中堅力量。劉克莊以后,有文天祥及劉辰翁、劉將孫等眾多南宋遺民,相繼采納蘇辛變體的規范體系,抒情達意。如劉辰翁“《須溪詞》風格遒上似稼軒,情辭跌宕似遺山。有時意筆俱化,純任天倪,竟能略似坡公”。劉將孫有《金縷曲·用稼軒韻》,又其“《摸魚兒·己卯元夕》《甲申客路聞鵑》各一闋。己卯宋帝昺祥興二年,是年宋亡。甲申元世祖至元二十一年,上距宋亡五年。尚友兩詞并情文慷慨,骨干近蒼”,皆集中體現了蘇辛變體的體格與體氣特征。
較諸劉辰翁、劉將孫,元好問早二十余年成為金代遺民。況周頤說:“元遺山以絲竹中年,遭遇國變,崔立采望,勒授要職,非其意指。卒以抗節不仕,憔悴南冠二十余稔。神州陸沉之痛,銅駝荊棘之傷,往往寄托于詞……遺山之詞,亦渾雅,亦博大。有骨干,有氣象。”從現存金源詞觀之,元好問《遺山樂府》代表了蔡松年以來北方詞的最高成就,也集中體現了北方詞人對蘇辛變體規范體系的采納和踐行。大量材料表明,與元好問同時的段克己、段成己、楊宏道、耶律楚材等,以及之后的白樸、王惲、張之翰、劉敏中、劉因、張埜等,也都取徑蘇辛變體。茲以張埜為例,略作考察。
張埜為張之翰子,生卒年不詳,曾官翰林學士,有《古山樂府》二卷。其中《臨江仙》序云:“戊午九月二十一日,宴罷直省,和徐工部韻。”“戊午”即延祐五年(1318),此為張詞最晚的紀年,說明此年或此年后張埜尚在人世。也就是說,元統一南北后的近半個世紀,張埜仍活躍在詞壇。李長翁說,張埜的“詞林根柢,實得以西巖(張之翰)先生之嫡傳”,其詞“千變萬態,高意語妙,真可與蘇、辛諸公齊驅并駕”。雖有過譽,但將張埜視為蘇辛變體的繼承者,卻是事實。張埜詞中,有效法“稼軒體”之作,如《沁園春·止酒用稼軒體》二首,抒發“半世游從”“身世飄零”的人生感慨。又如《水龍吟》:
嶺頭一片青山,可能埋得凌云氣。遐方異域,當年滴盡,英雄清淚。星斗撐腸,云煙盈紙,縱橫游戲。漫人間留得,陽春白雪,千載下,無人繼。 不見戟門華第。見蕭蕭竹枯松悴。問誰料理,帶湖煙景,瓢泉風味。萬里中原,不堪回首,人生如寄。且臨風高唱,逍遙舊曲,為先生酹。
序云:“酹辛稼軒墓,在分水嶺下。”這是一首憑吊詞,以無限崇敬之心、深沉感慨之情,將辛棄疾的凌云氣概、英雄悲淚、縱橫詞篇以及故居風物,熔鑄筆底,大氣包舉,既抉出了辛棄疾的英靈精魂與辛詞心跡,又深得辛詞體格的筆意與神髓,洵為辛棄疾的易代知音,也堪稱14世紀初蘇辛變體的有力殿軍。
結 語
耶律鑄《鵲橋仙》序云:“閬州得稼軒樂府全集,有《西江月》‘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閑宜睡。’或曰:不若道‘宜笑宜狂宜醉’,請促成之。”《元史》本傳載:“戊午(1258),憲宗征蜀,詔鑄領侍衛驍果以從,屢出奇計,攻下城邑。”則耶律鑄于“閬州得稼軒樂府全集”,當在此年。又據王惲記載:“徒單侍講與孟解元駕之亦善誦記,取新刊本《稼軒樂府》吳子音前序,一閱即誦,亦一字不遺。”孟解元駕之即孟攀鱗,《元史》有傳,卒于至元四年(1267)。王惲《感皇恩》序云:“與客讀《辛殿撰樂府全集》。”所指或吳子音所序之《稼軒樂府》,或耶律鑄于“閬州得稼軒樂府全集”,但無論是哪種,都表明最遲至公元1258年,辛棄疾詞集開始流布北方詞壇;與此同時,至元二十三年,南方詞人俞德鄰作《奧屯提刑樂府序》云:“疆土既同,乃得見遺山元氏之作,為之起敬。”據此可知,元好問詞也流布南方。這說明,在宋元對抗之際,詞壇已打破了王朝與地域的壁壘,到元朝統一南北后,呈現全面融合局面。
誠然,這一融合使南北蘇辛體派在采納蘇辛變體的規范體系中,有了文本上的保障,助推了蘇辛變體的運行。不過,在此以前,王朝與地域上的南北分裂并沒有割裂這一規范體系的運行。自“靖康之變”至南宋滅亡期間,雖然先后出現宋金對峙與宋元對抗,導致詞人隔居南北,但作為蘇辛體派,卻南北合一,取徑相同。因此,南北詞人雖處于不同的王朝與地域,卻以相同的創作傾向,共同譜寫了一段體用、體格、體氣相同的變體歷史;蘇辛變體并未因金朝或南宋的滅亡而終止,直至元朝統一南北后的近半個世紀,在元曲的強烈沖擊和不斷擠壓下,才漸漸失去了原有的高亢之音而暫告退隱。這也提醒我們,以政治上的朝代史為框架書寫斷代詞史以及指導這一書寫的“朝代詞史觀”,有重新審視和修正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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