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寧
摘?要:在父權制和白人文化的合謀下,“真正的女人”是19世紀美國內戰時期被普遍信奉和認同的女性氣質規范。小說《他們眼望上蒼》以黑人女性珍妮的三次婚姻為線索,描寫了她對西方傳統理想女性氣質規范從遵從、背離到超越的過程。小說反思了以“真正的女人”為代表的西方傳統女性氣質規范對黑人女性的誤導和戕害,極具前瞻性地提出構建自強、獨立、自主的新型女性氣質,超越了非裔婦女寫作的時代局限,是美國婦女文學中當之無愧的經典之作。
關鍵詞:《他們眼望上蒼》;“真正的女人”;女性氣質;經典
中圖分類號:I1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2-1101(2020)06-0059-04
Abstract: In the conspiracy of patriarchy and white culture, “True Woman” was the norm of femininity widely believed and recognized during the American civil war in the 19th century. Their Eyes were Watching Godportrays three marriages of a black woman Jenny, describing herchange from compliance, deviation to transcendence to the traditional norm of western idealfemininity. Thenovel reflects on the negative effects exerted on norms of African American women, explores the modern femininity prospectively,which goes far beyond the time limitation andhas been ranked as a well-deserved classic of American women's literature.
Key words:Their Eyes were Watching God;True Woman”;Femininity; Classic
美國非裔女作家佐拉·尼爾·赫斯頓(Zora Neale Hurston)的小說《他們眼望上蒼》(Their Eyes were Watching God,1937)是美國婦女文學的經典之作。小說以黑人女性珍妮的三次婚姻為線索,描寫了一個曾經連自己膚色、名字都不清楚的黑人女孩不斷尋求幸福、逐漸實現自我覺醒和獨立的成長故事。圍繞這一主題,國內外學者從性別身份、性別政治、兩性關系等多個角度展開討論,成果眾多,顯示了這部作品強大的生命力。然而,該作對西方傳統女性氣質規范的反思以及對現代女性氣質類型的探索卻未得到學界足夠關注,尤其是對“女性氣質”(femininity)這一性別研究核心概念的探討亦有待深入。
“真正的女人”(TrueWoman)是19世紀以來在西方社會被普遍信奉和認同的女性氣質規范。在三段婚姻中,珍妮對這一規范從最初的懵懂接受,到質疑抗辯,以致最終的解脫自由,在對愛情、幸福和女性生存價值的不斷求索中,最終完成靈魂的蛻變,成長為一名自尊自立、彰顯現代女性氣質的獨立女性。小說不僅反思了以“真正的女人”為代表的西方傳統女性氣質規范對黑人女性的誤導和戕害,還大膽探索了自強自立、不懼競爭、獨立自主的現代女性氣質,樹立了令人耳目一新、具有時代先鋒特質的非裔女性新形象。
一、服從與壓抑
“女性氣質”(femininity)是女人之所以被稱為女人的屬性或性征[1]107。弗洛伊德從生物解剖學角度解釋女人命運,把女性特質定義為“匱乏”或“缺失”,將女性性征形容為“一個黑暗的大陸”[2]113。這種本質主義的觀點直接造成了女性被動順從、男性主動支配的性別刻板印象,成為性別不平等的根源。一些女性主義理論將女性氣質視作社會建構的產物,是不同文化背景下女性被要求去扮演的性別角色,是特定文化背景給予女性的一系列行為規范。19世紀的美國是一個充斥著男權主義和種族主義的等級社會,“真正的女人”(True Woman)是當時被普遍信奉和認同的社會觀念和女性行為規范,女性在婚姻關系和家庭生活中要實現虔誠(piety)、純潔(purity)、順從(submissiveness) 和居家(domesticity)四種基本美德,才能獲得幸福和力量的保證。”[3]151
小說中,珍妮對于婚姻懵懂的認知來自老一輩黑人女性外婆南妮(Nanny)的講述。南妮是奴隸制時期種植園的一名黑人女仆,被奴隸主強暴后生下珍妮的母親,當她費勁心力把女兒撫養成人后,沒想到女兒竟遭遇到和她一樣的命運,被白人老師強奸生下珍妮后不知所蹤。外婆的一生在屈辱和忍耐中度過,她將喪失貞潔(purity)視作自己和女兒悲慘命運的開端,受辱失蹤的女兒“一點好處也沒有” [4]20,而她自己也是“一只有了裂紋的盤子。”[4]24她把全部希望寄托在珍妮的婚姻,祈禱孫女不再會有同樣的遭遇。因此,當她無意撞見情竇初開的珍妮把初吻獻給了“吊兒郎當的”“只會賣弄嘴皮的窮光蛋”黑小子泰勒后,便立即安排了珍妮和老實本分的農民洛根·基利克斯的婚姻,期待婚姻給孫女帶來“保護”,一個終身靠山。
除了保持貞潔,隱忍順從也是外婆留給珍妮的人生感悟。美國內戰前,像外婆這樣的黑人女奴生活境遇極其悲慘。她們不僅要和男人一樣承受繁重的勞動,而且還面臨著隨時被白人奴隸主暴力毆打和性侵的威脅。黑女人“就像騾子” [4]18,唯有忍耐才能免受傷害。相較于白人女性,“真正的女人”氣質規范不僅要求黑人女性自覺接受社會和家庭中的被動從屬地位,而且還讓她們甘心為奴,放棄抗爭的意識。正因如此,順從、居家、忠實的黑人“奶媽”(mammy)形象成為當時黑人婦女的典型形象之一[5]74。外婆希望珍妮成為符合傳統女性氣質規范的“理想”妻子,免受傷害,獲得保護。她為珍妮安排的丈夫洛根傳統本分,還有“六十畝土地”,但洛根不僅乏味無趣,而且需要的只是一個“能像騾子一樣的干活” [4]32的老婆。婚后不久,他便對珍妮這個“小不點”沒了興趣,就連“曾經驚嘆過的長長黑發”也不再撫弄了。面對珍妮苦惱失望的傾訴,外婆雖然痛苦,但不堪回首的悲慘過往讓她對珍妮一再告誡“把咱們黑人婦女勾住的就是這個東西,這個愛情!就是她使咱們又拉又拽汗流浹背,從天沒亮一直干到天黑”[4]28。她讓珍妮接受現實,“等等看你就會改變主意的”[4]29。和外婆相比,在廢奴制后長大的珍妮要幸運的多,在外婆的保護下,她在“阿媽自己的房子”里度過了無憂無慮的童年,雖然也曾因膚色受到嘲笑,但在相對寬松的生活環境里,她能夠憧憬愛情,對婚姻充滿向往與期待。在少女的懵懂中,她想象自己宛如“一顆開花的梨樹”,泰勒的初吻就像是“一只帶著花粉的蜜蜂進入了一朵花的圣堂”[4]14,婚姻理應如“成千的姊妹花萼躬身迎接這愛的擁抱,梨樹從根到最細小的枝丫狂喜地戰栗,凝聚在每一個花朵中,處處翻騰著喜悅”[4]14。和洛根的結合打破了她對婚姻所有的美好期待,雖然她“一次又一次走到梨樹下琢磨著、思索著”[4]25,可還是選擇了對外婆的服從,強迫自己相信“婚后她將愛洛根”,因為“阿媽和老人們都這么說,想必會是這樣。”[4]25
作為一名生活在蓄奴時代的傳統黑人婦女,外婆將后輩子女的幸福寄托在對“真正的女人”氣質規范的遵從之上。在她看來,唯有如此,才能結束被侮辱被傷害的命運。她以“貞潔”“忍耐”“順從”的規范約束珍妮的言行,勸誡孫女服從“理想”婚姻的安排,放棄對愛情的幻想。雖然這一切都是以“保護”為名,可她卻忽視了珍妮成長時代的變化,也難以體會無愛婚姻給女性造成的潛在傷害,這既是外婆這一輩黑人婦女的局限,也是她們的無奈。對于年輕的珍妮來說,外婆的講述不僅是家族歷史的痛苦記憶,更是黑人女性間代代相傳的情感體驗和生存經驗,具有強大的引導力量。在自我意識和傳統規范之間,她最終選擇了后者。然而,這種服從并沒有給她帶來期待中的愛情,在沉悶的婚姻中她日漸壓抑,從少女到婦人,她的“第一個夢消亡了。”4[30]
二、質疑與抗辯
非裔女性主義學者柯林斯指出“黑人女性氣質建立在支配型男性氣質基礎之上,這種霸權主義將所有女性氣質都置于男性氣質之下。”[6]187支配型男性氣質是白人社會普遍認同的主導型性別氣質規范,在此種觀念影響下,不僅是外婆這樣的傳統黑人女性,很多黑人男性也將“真正的女人”氣質規范視若圭臬,以此來約束和監督家庭生活中女性的言行舉止。
珍妮的第二任丈夫黑人青年喬迪·斯塔克斯精明活絡,恰如初遇珍妮時展露出的特質,他不甘現狀,渴望機遇和改變,對未來野心勃勃。終于,憑借精明的頭腦和效仿白人的一套管理手段,喬很快在一個黑人聚集區站穩腳跟,當選市長。在喬迪看來,圓滿的家庭和乖巧聽話的妻子是他鞏固政治地位的資本。在看似洋溢平等人性的婚姻表象下隱藏的卻是他按白人理想女性氣質規范施加給妻子的一套嚴苛行為準則。喬迪崇拜白人文化,當選市長后,不僅把房子漆成“炫耀的”“只有威普爾主教家的房子”[4]54才有的白色,而且還效仿從前的白人老板“把痰吐在金色的痰盂里”[4]56。就職典禮上,他讓珍妮精心打扮,以市長太太的形象體面地出現在眾人前,可從一開始就剝奪了珍妮在公共空間的話語權。當珍妮被要求發言時,喬迪立刻打斷并說“我的妻子不會演講,我不是因為這個娶她的。她是個女人,她的位置在家庭里”[4]51。不僅如此,他還禁止珍妮參與社區的公共討論,稱那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人物在消磨時間”[4]63。通過對珍妮的噤聲,喬迪逐步將珍妮從公共空間隔絕,意欲使妻子完全成為私有財產,歸其所有,憑意愿取舍。正如他宣稱的人生目標“當個能說了算的人”[4]55,他需要的是一個“天生就該坐在前廊上搖椅里的漂亮娃娃”[4]36,一個絕對順從的妻子。
19世紀,一本暢銷的女性讀物《女士伴侶》(The Ladies Companion,1838)教導女性要遵守“上帝早已制定好的對話順序(the order of dialogue)”[3]158。女性的存在是作為對男性行為的回應,“她們不應該有自己的感覺和行動”,如有違反“就是破壞了宇宙的秩序……順從(submissiveness)是女性最應具備的美德。”[3]158長久以來,喬迪以白人社會傳統的女性氣質規范約束珍妮,通過噤聲,迫使珍妮從社會生活中被隔絕,旨在將其塑造成順從聽話的理想妻子。不僅如此,珍妮在言說方面表現出的才能也讓他時刻感到威脅,甚至不惜以極端的語言暴力,變本加厲地對妻子進行公開羞辱,意欲使珍妮徹底屈服。西蘇認為,父權社會對女性“消音”的實質是將女性“排除在同文化和文化秩序之間可能的關系之外”[7]46。女性被剝奪表達的能力意味著被放置在由男性主導的權利中心邊緣,徹底喪失與男性抗辯的權利,唯有接受服從。
從被喬迪帶來的“新鮮感和變化感”吸引選擇出走,到成為人人敬畏羨慕的市長太太,珍妮在第二段婚姻中依然沒有收獲期待中的幸福和快樂。當第一次被喬迪在眾人前阻止說話時,她勉強做出笑容,但內心已感覺“這一切都黯然失色”[4]51。評論家蓋茨認為這個使珍妮沉默的行為直接“導致了他們之間關系的災難性惡化”[8]209。當喬迪宣稱“我的目標是當個能說了算的人。你應該高興才對,因為這會使你成為一個重要的女人”[4]55,珍妮不僅沒有為此欣喜,反而感覺“一陣冰冷和恐懼的感覺攫住了她”[4]55。在結婚的第七年,當喬迪再一次公開嘲笑她不再年輕的身體時,她終于意識到妥協的無力,通過言語給了喬迪一次爭鋒相對的回擊“我不再是個年輕姑娘了,可我也不是個老太婆。我估摸著自己看上去就是這個歲數,但是我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是個女人……哼!說我顯老!你扯下褲子看看自己就知道到了更年期![4]93”珍妮的這次抗辯奪去了喬迪“認為自己具有的一切男人都珍視的男性吸引力的幻覺”[4]93,他們之間奄奄一息的關系很快斷了氣。隨著這段婚姻關系的結束和隔絕的消解,珍妮終于看清了這段婚姻的實質“她從喬迪處得到的只是金錢能買到的東西”[4]89。她將喬迪強加的規范和束縛一一擺脫,對所謂的“理想”女性氣質規范完成了一次徹底的反叛。
三、解脫與自由
著名文學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曾稱贊赫斯頓是“美國文學生機論的代表,美國‘出埃及記神話的一部分,選擇了愛(Eros)和生命力”[9]4。《他們眼望上蒼》之所以成為美國婦女寫作的經典,不僅是因為它書寫了女性,尤其是非裔女性在面對不幸婚姻時勇于掙脫、積極追求個人幸福的勇氣和決心,更由于展現了女性人物在這一過程中表現出的生機和力量,這種力量“一直存在于她的內心,變成她的生命動力,驅使她不斷地放射能量、追求新鮮、滿足自我,進而體驗真實”[10]271。
當珍妮遇到“茶點”,一位比他小十多歲的黑人青年之后,沉寂多年的情感被再次喚起,她不再勉強自己的情感,也不再關注別人的目光,而是義無反顧地投身到第三段感情之中。從“茶點”那里她不僅獲得了渴望已久的自由平等的情感交流,而且能夠盡情釋放愛美的天性,展示自己的美麗。她穿著“粉紅色”或是“天藍色”的裙裝,腳踩“高跟便鞋”,而且她美麗的頭發“一天一個式樣”。跟隨茶點,她走出家庭生活的小圈子,拋棄物質財富的享受,來到象征著情愛自由的“沼澤地”,靠自己的勞作養活自己。而對于愛情,她雖然也曾有過對自己選擇“茶點”短暫的不確定,但很快便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和珍妮的前兩任丈夫不同,年輕自由的茶點帶給珍妮的是新鮮的生活體驗和更具人性關懷的愛戀。他欣賞珍妮的美麗,鼓勵她“到鏡子前去欣賞自己的眼睛,從中得到一切享受”[4]121;他教會珍妮下棋、開車、射擊,發現珍妮獨具的潛質和魅力。拋卻年齡、財富的差距,在這段婚姻關系中,來自男性欣賞和愛慕的目光成為珍妮逐漸發現自我、了解自我的動力。值得一提的是,在這段情愛關系中,“茶點”和珍妮之間也并非全無沖突和矛盾。如同平常的夫妻情侶,他們之間也會因為生活的瑣事而爭吵,也會因為某個異性的突然介入而產生誤解,即使是茶點也會因為嫉妒,在盛怒下以暴力宣稱對珍妮的占有“能打她,就能再度證明她屬于他”[4]171。雖然小說最后這段理想化的婚姻以“茶點”的死亡而告終,但不可否認,作者赫斯頓已經頗具前瞻性地對黑人兩性間的相處模式進行了大膽探索。小說結尾,面對法官的殺人質詢,珍妮“沒有向任何人乞求,她就坐在那里講述著,說完就閉上了嘴”[4]205。她選擇不再顧及周圍人的目光、議論和那些強加在女性身上的種種性別規范;她不再是那個男性期待目光下順從的妻子、體面的裝飾或者單純的漂亮伴侶。對她而言,婚姻不再是個體價值的依附,而成為一種人生的經歷和體驗,伴隨著自我意識的覺醒,珍妮最終獲得了心靈的解脫與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