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覆的物事及回聲

“零度以下”沸騰出甜蜜事業

圓潤肥碩、晶瑩剔透，一顆顆鮮嫩的草莓從枝葉間冒出，仿佛火紅的引信，在大棚里炸出一片彤紅。壩上一月，尚義縣紅土梁鎮草莓園里的這一幕，在嚴寒時節，給了這個地方一種歷史性顛覆。

程美云一大早起來，簡單吃了口飯，便踩著積雪趕往一公里外的草莓園。昨夜一場大雪，觸目所見都是白皚皚。遠處的大青山一片迷蒙，村莊及樹木、河道像是潑在霧嵐里的幾道水筆素描。凜冽逼人的寒氣，在她口罩上凝結了一層霜。她加快腳步，擔憂那些草莓——夜里的大風，會不會把大棚撕開一個口子，把這寒冷與冰雪一齊灌進去，扼殺那些鮮嫩的生命？

程美云是紅土梁村首批進入草莓園從事草莓種植的貧困戶之一，對村子里安排的這項工作，她特別珍惜，“每天小心地拾掇，看著那些紅撲撲、亮晶晶的草莓，就像看到自己的孩子一樣歡喜。”

尚義縣地處塞外壩上，一年有六個多月氣溫在零度以下，不能進行農業生產，僅有的一百多天無霜期，只能種植莜麥、胡麻、馬鈴薯等幾種抗旱抗寒作物，且在大風干旱頻發的環境中產量低而不穩。種不出莊稼，沒有足以支撐脫貧的產業，人們的日子便愈發艱難，大多數人家的生活處于深度貧困狀態。如何實現零度以下生產，解決“半年閑”的問題，一直困擾著大家。

不能不說徐進海，尚義縣人民政府縣長，他讓尚義在零度以下生產變成了現實。

在東西部協作昌平對口幫扶尚義開展接洽工作時，萬德園農業科技有限公司經理李偉兵就在其中，這是一個專注草莓繁育并生產高品質草莓鮮果的現代農業科技專業公司。在與李偉兵的交流中，徐進海得知，尚義的土壤有機質、PH值和氣候條件滿足草莓種植的條件。“當時聽說尚義可以規模種植，就覺得這是一個能夠實現種植結構調整、造福百姓的好項目，非得把它引進來、扎下根、培育好，這才是自己最該做的事。”

第二天，他推掉了幾天前約好的牙醫，帶著涉農部門和部分鄉鎮領導及技術人員直奔昌平萬德園農業科技有限公司，對草莓種植技術、市場、合作的可行性進行考察。

按照規模生產規劃，草莓園建設需要進行大量的配套工程建設，不僅僅是大棚。萬德園農業科技有限公司對于合作生產搖擺不定，讓草莓園建設還沒有開工，便蒙上一層冰霜。

徐進海知道，這樣的時候，自己稍微松點勁，這個項目便有夭折的可能。

選擇地塊、規劃建設、調度資金、協調供電供水、修路……為了留住萬德園，此后的近三個月內，徐進海幾乎每天都在草莓園建設中奔波，不是研究推進辦法，就是到施工現場調度工程。那時正是冬季，施工現場的平均氣溫都在零下二十多度。在尚義的歷史上，從沒有冬天施工的慣例。讓草莓在開春時繁育、種植，成了他鍥而不舍的目標。

終于，冬天還沒有結束，草莓便在尚義落戶了。萬德園農業科技有限公司的技術人員認真研究、反復培育試種，一口氣培育出6至11月生長的夏季草莓和11月至來年7月生長的冬季草莓，解決了尚義種植業“半年閑”的問題，實現了四季生產，讓尚義的貧困群眾從此擁有了“甜蜜的事業”。“從規劃到投入生產，徐縣長投入了幾乎全部的精力，到草莓園的次數不下八十次了。沒有那樣的執著，這個產業幾乎不可能在尚義扎根。”尚義縣政府辦公室主任付利軍由衷地感嘆，“草莓投入生產以后，無論外出回來還是下鄉路過，徐縣長都要進草莓園看看，有一次竟然被園區工作人員誤認為是打工者。與草莓工作人員交流多了，他把自己變成了草莓通，從種植到管理、銷售的全過程都了如指掌，如數家珍。”

“說實話，一開始我認為他們這是瞎折騰。我都活了快六十歲了，就沒有聽說過這里能種草莓。真的服了他們。有了這樣好的營生，我們的后代，再也不用受窮了。”程美云說。這樣的話，說出了村子里所有人的心聲。他們最能體會，一個新的產業對人們的生活和未來是多么重要。

“在大棚里干活兒不遭罪，還學會了一手種植技術。每月開工資三千多呢，現錢。”程美云說這話時，臉上的笑意漾起一波一波的燦爛，“縣長和萬德園公司為我們干成了祖祖輩輩都沒有干成的事，我從娘胎出來頭一回一次能領到這么多的錢。”

陳潤海是從草莓園開始建設就來到這里打工的貧困戶，現在，他已經是園區種植管理的負責人，每月工資收入達到4000元。“不用外出就能掙這么多錢，還學到了一手種植技術，越想越覺得有奔頭。”

盡管在尚義縣110多萬畝耕地中，這千畝面積只是“一點紅”，但眼下就有4個鄉鎮、46個貧困村、2982戶百姓融進了這個“甜蜜的事業”。萬德園農業科技有限公司經理李偉兵心里更有一個宏偉計劃：“三五年內，讓尚義80%的種植戶都種植草莓，我們收購、加工、銷售。同時，培養出幾百個種植技術能手，把草莓種植培養成尚義縣的主導產業，讓尚義的脫貧戶再不返貧。”在他身邊，是更大規模的草莓園二期工程現場，用不了一年，將是一派繁華。

據說，兩千年前教給塞外壩上種植莜麥的是西漢吏官司莜，莜麥種植延續了塞外人祖祖輩輩的生命。今天，萬德園農業科技有限公司讓塞外不再只能種植莜麥。一畝草莓的收入，可抵得上幾十畝莜麥！有了扎根產業，才是幸福生活的保證。草莓種植是“漁”，可以給村子里一眼望不到邊的土地種出無窮無盡的“魚”。想必，尚義從此再沒有無用的土地。甚至，或可以帶給壩上一個新的定義。

“彩色壩頭”連接起幸福生活

把自己融進一個村子，然后帶著這個村子與一座山相融，并且開辟出一個生機勃勃的產業，是姜萬河對十三號村的重大貢獻。

大青山是尚義縣的地標。它算不得名山，卻是有來頭也有個性的。《水經注》中就有大青山的記載。中國歷史上，唯有鮮卑檀石槐是把王庭建立在山上的，那便是大青山。當初那個南劫沿邊各郡、北拒強悍丁零、東退夫余、西擊烏孫，擁有東西一萬四千里、南北七千里疆域的王庭究竟是怎樣的雄偉或簡陋，王庭中隱藏了多少鮮為人知的秘密，統統被1800年的時光埋藏成了傳說，一大片松林卻在那片王庭的土壤上郁郁蔥蔥，長出了王者氣派，全不像長在尚義干旱的土地上。

青山腳下有個十三號村，村里的人們窮得叮當響，卻對大青山的秀美熟視無睹，山上大片郁郁蔥蔥的椴樹，奇峰叢立的臥龍石和蛤蟆石，味道極鮮的蘑菇、黃花和山韭菜，兀自繁茂。進山的路只有一條崎嶇且布滿亂石的河道，除了護林員，很少有人進去。幾十年甚至上百年，十三號村的人們與這座山一直不親不疏，在長久的對峙中，眼見得山依舊一年年翠綠，村子卻一年年頹敗。

面對一座山的誘惑，姜萬河的心里就沒有“安分”過。貧窮讓他決心改變十三號村的面貌。

早年，為了幾塊錢學費，他到縣城賣過冰棍兒，也到紅土梁磚廠做過壯工。后來，為了不再讓妻子跟他受罪，他把目光瞄準了大青山，用盡種種辦法，辦起了自己的養殖場，養牛，養羊，也養雞，同時兼做販賣牛羊的商販，活兒雖辛苦，但每個月下來，他的收入都在一萬元左右。

自己鍋里有肉，無法心平靜氣看鄉親們吃菜。感覺自己有能力做點事了，2007年，他遞交了入黨申請，2008年成為正式黨員，2009年，三十四歲的姜萬河成了十三號的孫少安。“看到村子里的人們種地沒收成，外出無門路，自家的日子雖然好過了，但心里憋屈得難受。”

他想撐起十三號的天，但村子里除了“田福堂”們的不服氣，還有村民們的不配合。姜萬河默默地做著該做的一切，村里下雨有人家里漏水，他就趕過去幫忙糊頂棚;每次去縣城，照樣問問村里的老人有什么需要捎辦的事;村子里上自來水，上級幫扶部門支持的資金不足，他便瞞著妻子用自家的錢墊付工程款……

人心一點點暖起來，人們的日子也一點點好起來。但姜萬河知道，沒有穩定的產業、穩定的收入來源，就無法從根本上擺脫貧困。

2014年，縣里在大青山上開通了公路，姜萬河敏銳地感覺到，為村子破局的時候到了。他的心里，再次燃起了依托大青山發展旅游的夢想。

夢想很簡單，做起來卻艱難。在一個幾乎沒有任何基礎的地方發展旅游，要做的事情太多，難度也太大：房子得維修，街道得硬化，通向外面的路得修建。這其中任何一項，都需要巨額投入。村子里窮怕了的人們，平常連柴米油鹽都節省著不肯多花一分錢。姜萬河卻在想，與其頭疼醫頭、腳疼醫腳般地修修補補，不如徹底狠下心來，建設一個新的十三號村。

“每天晚上都拿著紙和筆畫圈，嘴里也神神叨叨的。后來才知道，那是盤算著窯洞賓館建在哪里，需要拆多少老舊房子，建多大面積。”妻子殷利清回憶起當時的情景，感嘆著，“確實太難了，我都不知道他能不能扛下來。”

說干就干。姜萬河請來張家口設計院進行勘察規劃，確定了建設窯洞賓館的思路和規劃。規劃建設窯洞賓館的地方，涉及31戶人家的住房，而建成賓館以后全村人都受益。

鎮、縣領導肯定了姜萬河的思路，但每一項具體工作都落在了姜萬河身上。協調設計單位設計、做規劃范圍內拆遷戶的工作、算每一戶人家入股的細賬、謀劃賓館建成以后的經營，那段日子，他吃不下飯，睡不好覺，嗓子痛得冒煙，雙腳腫得穿不上鞋子。

村里一個光棍漢想借窯洞賓館建設征用他家房舍的機會狠敲一筆，每天喝得五迷三道糾纏姜萬河，甚至拿一把板斧每天砍姜萬河家門前那棵大樹“敲山震虎”。連續半個月，姜萬河毫不退讓，另一些準備以自家椽檁質量好、院子里種的東西多等名目多占點便宜的人，看到光棍漢的耍賴沒有得逞，自然打消了占便宜的念頭，就坡下驢。

村里成立了農宅合作社，按照“農宅入股，集中占用，統一建設”原則，窯洞賓館建設得以順利進行。兩個月后，十三號煥然一新。兩排144套窯洞賓館依山勢建成，取名“彩色壩頭”。同時建成的，還有2400多平方米的商貿一條街。

來大青山旅游的人很多，窯洞賓館開門迎客，人們絡繹不絕來這里采摘、就餐。為適應旅游需求，姜萬河一鼓作氣，在村里組建了秧歌隊、二人臺表演團，建起了村史館、老記憶博物館，豐富村子里的文化生活，喚醒人們對過往的記憶。村子里的人們，按股分紅不說，有勞動能力的，都在這里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中年婦女穿上整齊劃一的職業制服，在賓館做起了服務員;六十歲以上的或從事保潔、屠宰，或從事采摘管理，當年，十三號村就實現了脫貧。

“占財（姜萬河的小名）是有本事的人，把大家帶上了脫貧致富路。大家的心里都很感激他。”村里的老人說。

張美是許多從外地返鄉的打工者之一，十幾年前，饞懶兼具的他在父母雙亡后失去了庇護，又不知怎樣自立，便只身到內蒙古草原，靠為別人牧羊為生。單調的生活，讓他沾染了抽煙喝酒的壞習慣，身體一天天垮下去。姜萬河把他接回村里，利用他有烤羊肉串的手藝，安排他到賓館烤羊。感念姜萬河對他的恩德，張美徹底戒了煙酒，每天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他的烤制技術很受歡迎，在為賓館增加收入的同時，自己的收入也大幅增加，每月下來，工資收入都在3000元以上。

人勤福至。張美的勤勞打動了一個女人，她從百里之外嫁過來做他的妻子。說起自己艱難的經歷，張美感嘆：“沒有姜書記拯救我鼓勵我，我都不知道自己現在會是什么樣子！”

安居樂業。村子里的老人知道現在的生活是什么樣子。2020年1月，姜萬河租了一輛大巴，帶著全村60歲以上所有的老人逛北京。這些老人幾乎都是一輩子也沒有走出過尚義的，好多人一路上嘔吐不止，姜萬河臨行前不僅邀請了兩名隨車醫生，還準備了好多暈車藥。車子每走一段路，便停下來讓老人們下車走走。晚上入住賓館后，老人們興奮得徹夜難眠：“北京也來過了，賓館也住過了，飯店也吃過了，這回，就是死了也不屈了。”

“彩色壩頭”紅火了，姜萬河卻瘦了一圈，孩子在外上學，也沒顧得上去看他一回，妻子的鼻息肉手術，至今還拖著沒做，自家養殖場里的牛羊疏于照料一天天瘦弱，一批又一批的雞兔連續死亡，終致倒閉。

“沒有什么可后悔的。我的夢想就是讓全村的群眾都過上好日子，現在實現了，沒有辜負他們的信任和支持，這一生都值得。”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深情中流露著真誠，尤其是瞟妻子的那一眼，目光中閃出瞬間的歉疚。我理解那其中的深意。

2019年，尚義縣引進京城廣廈集團，投資近億元，在大青山建成了亞洲最長的玻璃棧道，十三號彩色壩頭窯洞賓館的接待工作更日日紅火，常常一房難求。

在群眾眼里，姜萬河就是一座山，有山一樣雄偉的力量，更有山一樣厚重的情懷。那是一個人帶著一個村與一座山牽手。這樣的牽手，讓一個村子連通了世界，也把共產黨員的形象雕刻在山峰。

（張佃永，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多種報刊，曾獲“張騫文學獎”等獎項。著有詩集《愛在路上》、散文集《擁抱心靈》。）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