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我長期以來不停思索著的一個問題,終于可以在向墨的詩集里找到答案了——是什么維系著我們和這片土地的情感。
大多時候 我們用/拙樸的方言 問寒問暖/我們相擁 在高寒里吞吐風沙/咬牙活著 倒下時 我們抱緊泥土/也抱緊彼此/因為 除了母親 你是唯一知道我/痛感和淚點的親人。(《我是青稞的孩子》)
小到故土,大到國家,每一個人都應該有自己不同的情感和表達愛的方式。向墨出生于青海,土生土長,她對青海或者那片土地的感情應該和每一個熱愛故鄉的人是一樣的。青稞是“青藏高原人民給青性裸大麥起的名字,主要分布在西藏、青海等部分地區”。從這個名詞釋義可以看出,青稞是一種具有地理標志的特殊性農作物,是它的耐寒性,讓它成為寒冷的高原氣候下生活的人民的必然依存。向墨把自己形容為青稞的孩子,既是表達自己和所處地理的情感,也是在向喂養自己生命的事物表達感恩之意,而這種最具代表性的農作物不僅養育了她,也養育了她的祖輩、她的親人。人只有懷著感恩之心,才能讓自己與其他的動物區分開來,并且成就偉大!
我和向墨認識有幾年了,說是認識,只是彼此在各自的網絡好友中存在,不像近在咫尺的朋友,隔三五日一次小聚,可以隨意往來。盡管素未謀面,但并不妨礙我對她產生好感。其實,無論網絡還是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對一些人的好感通常來自于某個瞬間的心動,像與另一些人的差別,有些人即使不得不經常見面,但內心是極為排斥的,縱然面對面坐著,依舊有如隔天涯之感。
可以毫不掩飾地說,我喜歡向墨的放達,我不能說放達是男性特有的表情方式,我對性別沒有歧視的意思,所以,我覺得任何性格都不應該有特定的性別區分。但是,我得說環境可以養成或者改變一個人的性格,比如向墨,她的性格就像她身處的地域,開闊的地理空間給了她足夠的心胸,使其放達。而對高原事物不加設防的熱愛,又使她足夠率真,也由此成就了無需做作的為人準則。當然,我并非信口說說,她已經在詩里毫無保留地展示了自己的性格:一朵花里,盛滿高原的霸氣、浩氣,/還有戾氣和豪爽。/舉起陽光的時候,還會舉起悲傷,/不會隱藏黑暗,更不會,在想哭的時候高唱。(《不僅僅是花朵》)
偶爾,我們夸贊或者諷刺一個人也會用上文如其人一詞,只是后一種往往加上引號。對于向墨,引號自然是不用的,和她的對話或者看她給我或者我們共同朋友的留言,以及她在群里與友人的交流皆可以看出她的真實和性情。一個率真且對故鄉心懷熱愛的詩人,她的詩里定有同道中人所要的東西,或者說,在我們的共識里有些東西是不用作出任何提示便可以輕易發現的,令我們心動。
“日子是一根長長的草繩/你在上面綰著花形/鋤頭刨出的 未必是欣喜/更多的時候 是無奈的疼。”(《扛鋤頭的女人》)我無法排除向墨的細膩,當然,放達不是男人的特性,細膩也不是女人的特性,有些時候,你又不能不說它們之間存在不可并列的關系,女性的細膩有時候顯得更為縝密,她們天生地可以用敏感的內心發現一些細節,我們即使費盡心力也徒勞無功。像《扛鋤頭的女人》,其實不過是《青稞》的另一種體現:“你擁有一個卑微的名字/用同樣卑微的身軀?!睈凼怯杀砑袄锏捏w會,是無聲無息的關注,是我辛苦著你的辛苦,疼痛著你的疼痛,快樂著你的快樂。而愛還會讓我們想起更多,甚至讓我們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提起杏花 就想起母親/那些伸向天空的手臂/羞于表達 羞于女人矜持的談吐/這是母親 如杏花般孤寂的一生/那些雪一樣干凈的盛開/是她所有的苦難和寬容……//此刻 我是躲在那一聲鳥鳴背后的孩子/不敢前來 不敢前來望那綠的草和白的雪/它們 更像縹緲的青煙和耀眼的白骨/這一場杏花雪里/是誰 捧著四月濕漉漉的叮嚀 泣不成聲”(《四月,在一場杏花雪里想起母親》)。情到深處人往往是孤獨的,因為有些情感是無法分享、無法傾訴的,每一次傾訴都是漫無邊際的傷。所以,每個詩人,都有著天生的憂郁,與其把不能承受的痛苦讓他人分擔,不如用孤獨將傷感慢慢融化,直至成為身體的某個部位!
有人說,詩歌是不能解讀的,我不想反駁,也不想就此理論,每個人讀每個人的詩,每個人感受著每個人不同的感受,而不同的感受由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地理環境、不同的人生態度造成。所以,詩解讀或不解讀,都會給閱讀者留下印象,深刻的則存于腦海,俯拾可用,淺顯的往往只是一瞥,旋即消失無形。我并不想以我的閱讀結果誤導其他的讀者,向墨的詩不止在我的腦海里留存,我還向海外的刊物推薦過,整組刊發過,我想,這應該不只是我推薦的功勞,而是她的詩歌讓我的朋友和我一樣找到了共鳴。
向墨的詩不單單以情感真實取勝,她豐富的想象力同樣令人拍手叫好。如“趕赴之前 我摁下瘋長的憂郁/到達時 天上有羊群/草尖上跑著白云/一只鷹 用翅羽來來回回地擦著天空”(《草原》),一個摁,一個跑,一個擦,這幾個極富感染力的動詞,讓我對她的草原有了不一樣的情感,豐滿的草,涌動的羊群,這些事物在她詩里都不再是重點,只有那片被雄鷹用翅膀來回擦著的天空才是讓我們眼睛一亮的奇跡,一幅野曠天低的場景就這么被她以宣泄強勁生命力的表達搞得支離破碎,卻也異常完美,動人心魄!
此外,向墨最打動我的還是那些與植物有關的詩歌,或許是我也曾大量寫作了植物的緣故,我對植物有著無以言說的情感,因此,在我讀到“你是最早來到大地的/手捧一簇藍色火苗的 鄉下妹妹/只有你知道 寒冬過后/有多少復蘇的生命 需要溫暖需要愛//初春的地頭 我們相擁而坐/淡藍色的火焰 有著絲綢的柔軟/擁著你 就擁著半個春天//然后 我們一起等待/那一片青稞發芽 等待/又一叢馬蓮 舉起藍色的火把/等待 你我的愛情/在人間四月天里 鋪天蓋地地芬芳”(《馬蓮花》)。我內心那根最脆弱的弦不經撥早已自己動了起來,把一朵花比喻為鄉下的妹妹,這便是我們的共識,是不需要作出任何暗示便可以在我們心中產生共鳴的線索。再如:“起風時 給高地 山坳/或者蒼茫 獻上十萬首頌歌//入冬后 給脆弱的生靈 也給自己/戴一身重孝//和它一起 長在高原的/人們 用來編背篼編籠子//編一些 盛放東西的器物/盛放疼痛 隱忍和荒涼”(《芨芨草》)。這首詩究竟是在寫草,還是在寫人?我不說,相信每個讀到的人都會有所認識。其實,草類之于我們,和我們之于草類有什么區別呢,俗語早已告訴我們,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們對草木有多熱愛,草木就會對我們有多關懷,人類與自然界的一切生物都是互依生存,只有真正達到了這種認識,才能在一棵草里看到人生,才能從一棵草里感受到疼痛,才能和一棵草互為一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然后,在曲折中看到平淡,在喧囂中看到寧靜,在普通中看到奇崛。像《做一枚葉子最好》中的葉子:就這么 安靜地待著/看村莊 在暮色里 慢慢暗下去/一聲犬吠 點亮燈火/一盞燈火 溫暖整個夜晚……
向墨的詩不僅充滿詩意,靈活多樣的寫作手法,以及牽涉事物之廣,都很令我佩服,但是,由于個人的偏好,我更傾向其對鄉土、對親情、對草木的寫作,畢竟它們是與我們最為貼近的事物,而最為貼近的事物往往能令我們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與之相同的關系,以及對其熱愛的理由。因為,每一株植物都足以維系我們對這片土地的情感,所以,我們寫作,也是在通過對這片土地表達情感的同時,和每一株植物進行對話,最終達成共識!
阿土 本名莊漢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詩刊》《人民文學》《雨花》《青海湖》等刊。有作品入選《21世紀散文年選》《21世紀散文詩排行榜》《閱讀與鑒賞教程》等選本。有作品集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