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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路(短篇小說)

2020-12-28 02:13:28王先佑
青海湖 2020年12期

“開往廣州的班車開始檢票了,開往廣州的班車開始檢票了。”車站大廳的大喇叭像一位饒舌婦人,一遍遍地發出響亮尖利的聲音。拖著行李箱的旅客呼啦啦涌過去,檢票口很快堵成一團。清潔工在幾排坐滿旅客的長椅之間拖地,嘴里吆喝著:讓一讓,讓一讓啊。有人在泡方便面,絲絲縷縷的水汽和著泡發之后的脫水蔬菜、牛肉粒、面餅的香味,一起往空中升騰。一個五六歲、腦后留一撮長頭發的男孩,在大廳角落的座椅之間上躥下跳,一個老太太跟在男孩后面,要他慢點別摔著。男孩蹦跶一陣,又跑到一根立柱邊,掏出小雞雞,頂著柱子尿尿,一股騷味兒立刻飄入了郭馳的鼻孔。老太太過去制止,那男孩回過身來,尿液滋上老太太的鞋面,老太太氣得一口一個“小祖宗”,卻拿他毫無辦法。

從深圳龍華開往湖北應山的長途客車還有一個小時才發車,所以郭馳并不著急。身著正裝的郭馳拎著一只大號公文包,手拿一份報紙,看上去輕松悠閑,與候車室的氛圍有些違和。他饒有興致地打量著眼前的景象——十年沒有坐過長途汽車了,這里依然有他熟悉的聲音和氣味。大廳顯得有些陳舊,等候乘車的人大多是中老年人和孩子,以往在汽車站隨處可見的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和編織袋少了,拉桿箱、雙肩包則入目皆是。人們的表情也少了幾分迷茫木然,多了一些快樂和興奮。時代究竟是在變化。郭馳腦子里突然冒出來四個字:懷舊之旅。是的,懷舊之旅。這讓他不禁對即將到來的旅程有了一些期待。

只剩二十分鐘了,車站廣播開始提醒前往應山的旅客準備檢票乘車。郭馳從座位上站起身,把報紙丟進旁邊的垃圾桶,看看手上沾了些油墨,又去幾十米外的衛生間洗了手,順便小解。等他從衛生間出來,檢票員已經在放行了。他跟在十多個老鄉后面,驗票、進站。大巴的行李箱開著,人們忙著往里面塞東西。郭馳沒有行李可放。他在車下松了鞋帶,又從隨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只無紡布袋,從大巴車的前門走上臺階。車廂里并排著三列上下床的臥鋪,地板上鋪著暗紅色的塑料地墊。這班車是從東莞鳳崗開過來的,大部分下鋪已經有了乘客。郭馳在最后一級臺階脫下腳上的皮鞋,把它們裝進無紡布袋,拎著袋子走上過道的地墊,一直走到車廂最深處,把公文包和布袋放到一個靠窗的上鋪,踩著下鋪的踏板攀上去——盡管他的身高讓他在上鋪連坐直都有些困難,但下鋪人來人往,難免會受人打擾,他寧愿犧牲掉一些舒適,也想要一塊相對獨立的空間。他把布袋放到腳頭,把公文包放在枕頭下面,半躺下來。經過多次洗滌,白色的床單和被套的邊沿已經起毛,局部殘留著一些淺灰色的污跡,散發出一種可疑的氣味。車廂里充斥著這樣的氣味。郭馳的眉毛皺了一下——盡管有所準備,但此刻他還是覺得自己把這趟懷舊之旅想象得過于詩意了。

郭馳側躺著,眼睛打量窗外。還有兩個人在往行李箱塞東西——不知道他們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的行李。郭馳的公文包里只有一件短袖襯衣和一條內褲、一雙襪子。他在應山縣城有一套房子,那里有一應生活用品,只要他愿意,可以隨時回去小住幾天,什么也不用帶。而且,他這次回去短則一兩天、長則三四天,辦完事就回深圳,根本不需要帶什么行李。一輛長途客車進站了,卷起一陣灰塵。車上下來一些人,行李箱打開,有人鉆進去往外搬箱子和包裹。遠處,與檢票口相連的平臺上,有一個背雙肩包的女人,匆匆走下臺階后向這邊飛奔。郭馳以為自己眼花了。他收回目光,揉了揉眼睛,又望向窗外。那個人越來越近。她噔噔噔跑上車門的臺階,彎下腰解鞋帶。沒錯,是她。阿曼。她提著鞋子走上過道,眼睛在車廂里搜索,下鋪已經都被先上車的人占據。她繼續往里走,目光在上鋪掃視,然后看到了郭馳。她的目光流露出驚訝,但很快變得漠然和冷淡,又倏然從郭馳身上移開。阿曼在過道上轉過身,往回走,繞過中間一排床鋪,拐上另一邊的過道。她也選了一個靠窗的上鋪,放上雙肩包,爬了上去。

郭馳沒想到會在長途班車上碰到阿曼。兩天之前,他們在電話里約定,趕在這周五之前回到應山辦理離婚手續。所有的細節之前已經協商好了,只等周五去民政局簽字畫押。過了周五,就是國慶長假。生活里到處都是黑色幽默。十五年前的國慶節,他們在老家舉辦婚禮,節后第一個工作日就去民政局領了結婚證;十五年后的這個時候,他們的婚姻走到了盡頭。周五這個日子是阿曼提出來的——耗了快一年,她可能不想再耗下去了。郭馳更是求之不得。他是一天也不想和阿曼維持這種關系了,對他來說,早一天辦完手續就意味著早一天解脫。時間太緊,加上緊跟著就是長假,高鐵和臥鋪票根本買不到,就連普速火車也只剩下無座票。機票倒是還有,但從深圳到武漢是熱門航線,這個時候,跟全價票相比幾乎沒有折扣。以郭馳現在的經濟條件,機票價格雖然有點兒高,但還在他能夠承受的范圍之內,他不愿坐飛機最主要的原因是恐高。自駕更是不可能,單程一千多公里,一個人開車回去太累。于是就只剩下了長途汽車這一個選項。他從手機通訊錄里找出十多年前在龍華汽車站承攬長途班車客源的老鄉的電話,試著撥過去,通了。老鄉居然還在龍華,還在做包車生意,在高鐵已經成為長途出行首選的時代,這讓他大感意外。他找老鄉預訂了一張周三回應山的車票。打完電話,他忽然想到:阿曼能買到票嗎?如果買不到,她怎么回去?會坐飛機嗎?但這些念頭在他的腦海里轉瞬即逝。以他對阿曼的了解,她既然定下了這件事,就不會放他的鴿子。他們倆已經鬧到這種程度,他沒有必要去考慮那些無足輕重的事情。只要能把婚離掉,怎么回去是她要操心的事,與他無關。

大巴駛出車站。從行進路線來看,它應該會和以前一樣,先去福永載上最后一撥乘客,然后直奔廣深高速,再拐上京珠高速。正常情況下,明天上午就應該能到應山。長途客車的上鋪視野開闊,往窗外看出去,樹變得矮了,人變得小了,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意思。這讓這段熟悉的風景在郭馳眼里與往日相比多了幾分陌生。郭馳盡量不去看阿曼,但是不經意間,他眼角的余光仍然瞥見了她。阿曼戴著耳機,應該是在手機上看綜藝節目。她的腦袋在輕輕晃動,一定又是看著看著就笑了。這有些出乎郭馳的意料——這不太像一個之前死活都不愿離婚的女人該有的樣子。說不清為什么,他的心里竟然有一陣小小的沮喪。

郭馳在車上小睡了一會兒。醒來時,車子在高速公路上奔馳,窗外是大片的香蕉地。手機地圖顯示,他已進入廣州境內。看來,他已經睡了一個多小時。他忍不住悄悄瞅了一眼阿曼。她的耳朵上仍然掛著耳機,手機放在枕邊,胸脯隨著呼吸微微起伏,被子蓋住了她的小腹,但是蓋不住她隆起的肚腩。她的胳膊粗壯,一只枕在頭下,另外一只從鋪位上耷拉下來,在空中來回晃蕩,像一只鐘擺。她應該已經睡著了。郭馳收回目光——這么不雅的睡姿,他看上一眼就夠了。他怎么也不會想到,當年那么一個清純可人的女孩會變成現在這樣一個丑陋平庸的女人。

二十年前的正月初六,郭馳和阿曼在從應山開往廣東的長途班車上相遇。他們都是第一次去南方。那一年,從部隊退伍回來的郭馳打算去深圳投奔戰友。阿曼和另外兩個女孩高中輟學,相約去東莞打工。那是一輛如今只能在電影電視上看到的,車體紅白相間、行李用繩子和網兜捆綁在車頂的老式客車,沒有臥鋪,只有座位。司機為了多拉客,硬生生在座位之間的過道里塞進了十多個小馬扎——那幾年是跑廣東的長途客車生意最紅火的時候,每天都有數百成千的應山人涌往珠三角一帶,仿佛那里遍地都有鈔票等著他們撿拾,晚去一天就損失巨大。郭馳那天早上八點趕到縣城的車站時,當天最后一趟開往廣東的班車即將發車,車子看上去很有些年頭,車里已經坐得滿滿當當。他好不容易擠上去,被安排在車廂過道最里面的一張馬扎上。阿曼和另外兩個小姐妹坐在同一排,阿曼的座位緊靠過道,郭馳的馬扎挨著她的椅背。當然,剛開始他還不知道她叫阿曼。他只知道這個身材苗條的女孩長得好看,身上還有一種淡淡的,似有若無的香味。阿曼坐在他的左前方,只要稍稍扭一下頭,她那頭黑亮的馬尾發就能掃到他的鼻尖。從他上車起,阿曼和她的兩個伙伴就在嘰嘰喳喳地說話。她們談論著逝去的校園時光,更多的是在憧憬即將到來的打工生活,言語里充滿了興奮和期待。從她們的談話里,郭馳得知她們要去東莞雁田。從她們的嘴里不時蹦出來幾個工業區的名字,比如怡安工業城、水庫工業區、南山工業園。還會冒出一些郭馳更加聽不懂的名詞,比如QC、拉長、啤機、注塑、出糧等等。這些地方和名詞,是她們從已在廣東打工多年的表哥表姐、鄰居同學那里聽來的。不善言辭的郭馳,在這幾個活力逼人的女孩面前,感覺有些自卑。他端坐在馬扎上,靜靜地聽著她們說話,同時暗暗翕動鼻翼,捕捉那種青春的氣息。車上的人他一個也不認識,他想多聽聽她們說話。汽車只要一顛簸,他就緊緊地抓住走道右邊的座椅靠背,生怕阿曼的馬尾掃到自己的鼻尖——那樣或許會干擾她們的談話。

和現在的臥鋪大巴比起來,二十年前那輛長途客車上的小馬扎簡直讓郭馳吃夠了苦頭。頭幾個小時,他還能勉強支撐住自己,保持正常的坐姿。到了下午,阿曼和她的同伴在座位上打起了瞌睡,再沒有什么事情能夠讓又困又乏的郭馳集中注意力。車廂里,坐馬扎的老鄉們一個個打盹打得東倒西歪。郭馳的困意越來越沉。他像一個失控的提線木偶,隨著汽車的顛簸,腦袋和身體一會兒朝前傾,一會兒向后仰;一會兒往左倒,一會兒靠右歪。有好幾次,他的腦袋碰到了阿曼的座椅,阿曼從睡夢中驚醒,抬起頭來蒙眬地看他一眼,又迷迷糊糊地睡去。車子忽然一個緊急剎車,郭馳身體向后一倒,腦袋“咚”的一下撞上了車廂的后壁。他總算清醒了一些,但很快睡意又沉沉襲來。他使勁掐自己的大腿,剛開始還有些效果,沒過多久又故態復萌。為了盡可能地使自己舒服一些,也安全一些,他不得不像一只青蝦一樣蜷縮起身體。下午五點多鐘,汽車停在國道邊一家飯館門口,司機招呼乘客下車吃飯。郭馳巴不得能讓自己的屁股得到解放,迫不及待地下了車。他看看路邊的招牌,知道已經進入咸寧地界。吃完飯,一直到司機大聲吆喝著要開車了,郭馳才極不情愿地走上車,在他的小馬扎上坐下。

京珠高速那時還沒有通車,長途客車一路走的都是107國道。不知道到了晚上幾點,車子突然停下來,司機說前面是省界檢查站,交警在查違治超,如果被檢查出超載,會被罰款不說,車子還要被扣。司機安排他們十多個坐馬扎的乘客下車,步行經過檢查站,大巴在檢查站前面等他們上車。郭馳稀里糊涂地跟著大家下了車,車外冷風襲人,他冷不丁打了個寒戰。好幾輛長途大巴都停在路邊,從車上下來一些人,又開走。下來的人跟郭馳一樣,揣著袖管、縮著脖子,在寒風中沿著107國道急行。天黑路遠,郭馳和同車的人走散了。在檢查站前方幾百米的地方,停著十來輛看上去一模一樣的長途大巴,他不知道該上哪一輛。他一輛輛地走上車認司機,連上了五六輛,才找到了自己的車。他是最后一個上車的,司機一看到他就發脾氣:“怎么搞的,你是拉屎去了還是生孩子去了?要不是有個女孩子說還有人沒上來,我早把車子開走了!”就著車上微弱的燈光,郭馳往車廂深處擠去,他在想是誰告訴司機還有人沒上車的。經過阿曼的座位時,他發現阿曼在朝他笑。他想:不會就是她吧?

后半夜,正在小馬扎上打盹的郭馳突然感覺被誰拍了幾下肩膀。他睜開眼睛,是阿曼。阿曼站在黑暗中,眼睛閃閃發亮。

咱倆換換吧,我想試試坐馬扎是啥感覺。

郭馳和阿曼互換了位置,一落座,身體舒服多了。他本來打算只坐一會兒,然后再和阿曼換回來。但等他醒來時,發現自己仍然坐在她的位子上,嘴角掛著涎水,頭歪到了阿曼同伴的肩膀上——她們還在睡夢中。此時,天色已經微明。郭馳羞愧得不行,趕緊坐直身子。轉身看阿曼,她雙手抱腿,頭伏在膝蓋上,腦后的馬尾有些亂了,隨著車子行進的節奏一跳,又一跳。他試探著拉了一下她的胳膊。阿曼抬起頭,臉龐被衣服的褶皺壓出了印子,睡眼蒙眬。

不好意思,我在你的位子上坐得太久。咱倆該換過來了。郭馳小聲說。

沒事,坐馬扎其實也沒那么難受。阿曼笑著,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天色已經大亮,從睡夢中醒過來的乘客開始說話、吃東西。阿曼和她的同伴從放在座位下面的提包里拿出一包餅干、幾塊面包,分著吃了起來。阿曼咬了一口面包,回頭看了眼郭馳,從同伴手里要過餅干盒,遞到他的面前。

你也吃一點,別客氣。

二十年前的那個春節,在經歷過十多次停車檢修、數次卸客過檢查站之后,那輛老式大巴終于在第五天的清晨到達深圳。郭馳在龍華下了車,阿曼她們還要繼續去往東莞雁田。經戰友介紹,郭馳在一家五金廠做了保安。一年后,郭馳去雁田找阿曼。他按照她之前留給他的地址,找到長塘工業區精博塑膠廠。門衛告訴他,這間工廠從來沒有過一個叫阿曼的女工。郭馳只得失望而歸。直到兩年以后,他們才在石巖的一家電子廠再次相遇。就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他們相戀了,后來又結了婚,有了兒子小龍。又過了幾年,郭馳和一位戰友合伙成立了一間文化傳播公司,承接視頻制作、宣傳片拍攝、文化活動策劃方面的業務。公司很小,但發展得不錯,幾年后,兩口子用公司的分紅付了首付,在深圳按揭了一套房子。再后來,郭馳喜歡上了一位女下屬,還和她上了床,對方是一位文藝女青年。如果不是他不小心被阿曼看到了手機里的信息,如果不是阿曼堵在公司門口扇了那位文藝女青年幾個耳光,后來還逼著她辭職,郭馳也就不會憤然住進公司宿舍,和阿曼長期分居……

過服務區不久,車流密集起來。應急車道上出現了幾輛警車,車上的大喇叭反復提醒北上的司機:前方道路因交通事故封閉,所有車輛請就近駛離高速。郭馳心里忽然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二十年前那趟曲折漫長的旅程像是一團濃厚的烏云,又在他的心頭投下陰影。如果因為路上耽誤時間錯過了周五,他和阿曼就只能到節后才能辦理離婚手續。但他沒法等上這么久,公司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

臥鋪客車拐下高速,不久又駛上了另一條大道。郭馳認出來了,這是107國道。郭馳到深圳的第二年,京珠高速通車,往返應山與深圳的長途班車全程通行京珠,兩地行車時間比以往大大縮短,與之平行的南北交通大動脈107國道從此失寵。二十年過去,它早已風光不再:路面有些坑洼,道路兩邊以往鱗次櫛比的飯館、酒樓要么關門閉戶,要么蕭條冷落,處處顯示出一種衰頹的景象,像是一個潦倒已久的破落戶。這些年,郭馳基本上都是乘坐高鐵在深圳和應山之間往返,他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還會和107國道發生關系。

看來,這是一趟真正的懷舊之旅。郭馳的嘴角浮上一絲苦笑。他看了一眼手表,五點二十分。車子開上慢車道,司機把車停在一間餐廳門口,招呼要吃飯的乘客下車。阿曼。朝云。美娟。壯漢。尖刀。強買強賣的飯館。鼻孔流血的小伙子。這些過去的幻象又在郭馳眼前浮現。他跟在一群乘客后面,走進這家掛著“紅高粱”招牌的飯館。他的肚子并不是很餓,但他想再次品嘗一下20年后107國道上飯菜的味道;或許,他更不想躺在臥鋪車上看著阿曼嗑瓜子。畢竟,車上沒剩幾個人了。

“紅高粱”的店堂不大,一下子涌進這么多客人,老板和伙計不免手忙腳亂。郭馳找了個角落的位子坐下,看著兩個服務員伺候同車的幾桌乘客點菜。郭馳的目光在店堂里搜索,沒有看到阿曼,她可能還在車上嗑瓜子。也是,正常的話,臥鋪客車明天上午就能到應山,在這段時間里,那一大堆零食完全可以為阿曼提供足夠的熱量。況且,她身上還有那么多脂肪,隨便燃燒一些,也能為她供給能量。想到這里,郭馳不覺搖搖頭——雖然他和阿曼已經形同陌路,但還是覺得這樣的想法有失厚道。

還是沒有人過來招呼他。郭馳站起來,摸了摸口袋,口袋里空空如也——在服務區停車時,他已經把最后的兩根煙抽完了,煙盒都被丟進了垃圾桶。在門口,郭馳環顧四周,發現離“紅高粱”大約一百米外有一家小商店,便信步走過去。商店里空無一人。隔壁的修車鋪里,幾個人正圍著一張矮桌打撲克。郭馳喊了一聲,一個人站起身來,打量了郭馳幾眼,又看了看不遠處停著的那輛臥鋪大巴,用方言對另外幾個人說了幾句什么,慢悠悠地走進商店。郭馳跟著走進去,要了一盒黃鶴樓煙,掏出手機,卻沒有在柜臺上找到付款二維碼。老板抱著膀子,冷冷地說:“只收現金。”郭馳只得把手提包放在柜臺上,從里面取出一張百元鈔票遞過去。他拆開黃鶴樓的包裝,叼了一支煙在嘴上,打著了火。老板又把那張鈔票遞到他眼前:“你看看。”郭馳不明就里。他把錢接過來,沒看出有什么異樣。老板的聲音猛然提高了好幾度,大喝一聲:“還裝?把你那些錢都拿出來,看看是不是假錢!”門外,那幾個打牌的人圍了過來,手上都提著大號扳手。

郭馳知道自己遇上了麻煩——他的手提包里裝著一萬塊現金,是打算帶回家給父母的。他迅速調動起了所有的腦細胞。老板指了指郭馳手上的鈔票和手機,說:“你想報警?報呀,我幫你。你用假鈔付款,上面有你的指紋,還有好幾個證人,你覺得這里的警察會幫你說話?”郭馳皺起了眉頭。老板又說:“我看你是個聰明人,這樣吧,我不多要,你拿兩千塊出來,我不報警,你趕你的路,怎么樣?”

這些年,郭馳也算是經歷了不少事情,見過了一些世面。但是此刻,他卻想不出脫身之法。他想過大聲喊叫,但臥鋪大巴上除了阿曼沒有人認識他,未必肯有人冒險幫忙,何況他還有使用假幣的嫌疑。他的額頭冒出了汗珠。兩千塊錢對他來說不算什么,但他不甘心——在深圳打拼了二十年都沒栽過什么跟頭,這會兒卻要在107國道上一間小小的商店里翻船。不容郭馳多想,老板動手奪包,他死死護住。一個拎著扳手的瘦子沖進來,一個巴掌扇到郭馳臉上,留下五個手指印。郭馳被這一巴掌打蒙了,但他的兩只手還是沒有離開提包。

老板,買東西。外面傳來一個女聲。郭馳循聲望去,竟是阿曼。

不賣,要關門了。走,走。

阿曼還是從門口擠了進來。郭馳轉過身去,側身對著阿曼,手里還是緊緊地抓住提包。

這個人怎么了,你們打了他?

不關你的事。叫你走開,沒聽見嗎?

我認識他,我們一個車上的。有什么事你們說,我看能不能勸勸他。好漢不吃眼前虧,強龍不壓地頭蛇嘛,對不對?

老板狐疑地看了幾眼阿曼。

那我就不跟你啰嗦了。他栽在我們手里了,得拿兩千塊錢出來私了,不拿錢別想走人。你好好跟他說說,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免得我們動手,那樣子大家都不好。

這樣啊。那你們就報警吧,讓警察來處理,反正我已經錄音了。我可以為他做證。

郭馳轉過身來,臉上滿是驚訝。瘦子朝阿曼沖過來,想搶她的手機。阿曼閃身躲開,發夾被對方一把扯掉。瘦子惱羞成怒,又打算來搶郭馳的提包。披頭散發的阿曼臉上突然顯出駭人之色,厲聲用方言高喊:強奸啦!打人啦!阿曼的聲音高亢凄厲,有著極強的穿透力。屋里的人,包括郭馳在內,瞬間都被這聲音震住了。趁著他們愣神的工夫,阿曼拉著郭馳飛一般逃出了商店。不遠處,司機正帶著幾個人朝這邊奔來。

汽車又在107國道上奔馳。郭馳躺在鋪位上,腦子里還在回想剛才的情形。披頭散發、眼露兇光、臉上呈現駭人之色……他太熟悉阿曼的這副模樣了。在看到他和女下屬曖昧信息的那個晚上,一夜未睡、逼著他交代丑事的阿曼,就是這副模樣;在公司門口堵住文藝女青年,扇了她幾個耳光、逼著她立即從公司滾蛋的阿曼,仍然是這副模樣;在協商離婚細節時,拼命爭取兒子撫養權的阿曼也是這副模樣。郭馳一度懷疑,阿曼的身體基因里面是不是有某種精神分裂的成分。但現在,他竟然從她的這副模樣里讀出了幾分溫柔。

郭馳悄悄瞥了一眼左前方的阿曼,發現她似乎是不經意地回了一下頭,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一碰而過。他感覺臉有些發燙。他不知道這是被人扇過之后的后遺癥,還是因為剛才阿曼目睹過他狼狽的模樣。他猶豫著,從褲袋里摸出手機,打開微信。他這才想起,自從幾個月前他發微信質問阿曼而她幾天都沒有回復之后,他就把她從微信好友中刪除了。他們已經不需要聊天。在這種狀態下,打電話也許是最好的溝通方式,簡單、直接,還能通過語調和音量的變化,最大程度地讓對方感受到自己的情緒,比如憤怒、鄙夷、冷漠、嘲諷等等,以便制造更大的殺傷力。事實上,這幾個月來,除了幾次短短的當面談話,他們之間的聯系都是通過電話進行的。他進入微信通訊錄,通過手機聯系人申請添加阿曼為好友。他聽到阿曼的手機響起提示音。他控制著自己,盡量不去看她。手機終于振動了一下。他的目光飛快地瞄向微信。阿曼并沒有通過他的申請。她在驗證欄里發來幾個字:加我干什么?

郭馳盯著手機。他一口氣在驗證欄打出好幾行字,直到屏幕上不再顯示文字——他猜這是超過了驗證欄的字數限制。他按了刪除鍵,清空所有的文字。在把臉緊貼著車窗玻璃看了一會兒窗外的風景之后,他又在手機上打出幾個字:為什么要幫我?

不為什么。辦完手續,我們就兩清了。

客車駛入隧道,車速慢了下來,車廂越來越暗。郭馳眼前是一片混沌和模糊。他悄悄吁了一口氣,扭頭看向阿曼所在的方向。阿曼的手機屏幕很亮,在這亮光里,他看到阿曼向后轉過頭來。一陣淅淅瀝瀝的聲音從她所在的位置傳過來,像是在下雨。不知道阿曼把什么東西弄掉到地板上了。

兩清?這輩子,恐怕我們很難兩清了。我欠你的,也欠小龍的。我要還給你。

阿曼鋪位上的亮光消失了——她的身體前傾,擋住了手機屏幕的光線。郭馳的眼睛已經適應了車廂里的昏暗,他努力捕捉著從阿曼那邊傳來的動靜,感覺到阿曼的肩膀在微微聳動,似乎還聽到她隱隱的啜泣聲。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阿曼終于拿起了手機。

你沒有什么要還給我的。這世上,沒有誰會永遠欠著誰。

客車還在隧道里行駛。京珠高速粵北段,有很多這樣又深又暗的隧道——這趟客車似乎永遠也駛不出這無窮無盡的隧道。郭馳抓著手機,眨了眨眼睛,幾滴淚水順著臉頰滑落。

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求求你通過驗證,我要跟你講一個二十年前的故事。

敲完最后一個字,郭馳閉上了眼睛。等他睜開眼時,客車已經駛出隧道,窗外殘陽如血。他感覺到手機振動了一下。他緊緊地把它抓在手里,拿到眼前瞄了一眼,又迅速看向阿曼。她正在一粒一粒地撿拾被子上的瓜子。她鋪位下的地板上,散落著一地的瓜子。瓜子雨。想到剛才那陣淅淅瀝瀝的聲音,郭馳不由得笑了。

王先佑 湖北隨州人,現居深圳。有小說、散文作品70余萬字在《中國作家》《長江文藝》《百花洲》《作品》《文學界》等刊物發表。獲第三屆全國青年產業工人文學獎短篇小說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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