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深秋,故鄉的田野只留下田埂邊高高的白楊樹和樹上金黃的葉子,被翻耕過的田地里和地埂坡上,勞苦了大半年的牲口們在安詳地食草,我和伙伴們背著背篼、手拿糞叉緊跟在牲口后面拾糞時,不經意間遙遠的天空中隱隱綽綽傳來大雁“嘎嘎”的鳴叫聲,那聲音從西山頂上傳來,由遠及近。隨著聲音的方向,雁群排列著整齊的人字形隊列,一大群接著一大群,由小變大,從我們的頭頂飛過,再由大變小,直到天邊只剩下小小的白點,每一隊飛過的大雁總有一只領頭雁。當大雁飛到頭頂時,我們激動地放下背篼,把帽子使勁扔向空中,嘴里喊著自己都不懂的童謠:“雁兒雁兒一溜兒,沙子窩里滾豆兒!”現在看來意思是空中的大雁飛得很慢。
望著遠去的雁陣,心中竟然覺得悵然若失,因為我們不知道大雁要飛向何方,在故鄉的天空飛過,卻從不落腳。父親說它們是飛去南方過冬,過完一個冬天就會再飛回來。南方的冬天不下雪,樹木常綠,四季如夏。從此心里又多了一份期盼和欣慰,感覺大雁早已經是我們童年生活固定的一部分了,雖然只是在每個固定的季節在天空扇動著翅膀和我們打個招呼,就消失在我們的視野里,卻永遠留在童年的記憶里。
每年的4月,故鄉的田野里麥苗開始出土,地埂邊的蒲公英開出金色的黃花時,雁陣又排著“人”字形的隊伍,從故鄉的東山頂上飛過,飛過田野,飛向遙遠的天邊。大雁們就這樣,年復一年,從不間斷,從不停止,在大地的上空往往返返,在歲月的流轉間來來去去,它們把自己的一生都交給了天空,交給了云彩,交給了風雨和雷電。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雁南翔。”每當故鄉的田野草木蕭蕭,天空開始飛舞雪花,大雁飛過頭頂時,許多人望著大雁遠去的天空,羨慕地說:“做個大雁多好,天冷了飛向熱的地方,天熱了飛向涼爽的地方!”我那時背著沉重的馬糞背篼,也甜甜地想:“是啊,若跟大雁一樣遷徙,我就不用撿拾馬糞煨炕取暖了!”
有一年的深秋,晚霞染紅故鄉西山頂時,成群的大雁又飛過故鄉的頭頂,我和伙伴們依然歡呼著脫下頭上的帽子拋向空中的大雁,目送大雁遠去。第二天在上學的路上,經過公路邊的護坡山時,看見一只很大的灰鳥落在土崖上,顯得無精打采。這是我們從未見過的大鳥,想必是昨天飛過的大雁落單了。我和伙伴們大著膽向大鳥靠近,那鳥一動不動的,直到我們距離它幾米遠時才撲扇著沉重的翅膀飛起,可沒飛多遠又落在一個土崖上。怕上學遲到,我們放棄追趕大雁。第二天生產隊的放牧員發現那只大雁死在東山坡上。那只死在遷徙路上的大雁讓我悲傷了很久。南來北往遷徙的大雁,在漫漫征程中面臨著艱難險阻甚至死亡。
我童年的大雁只作為深秋里和初春里一道美麗的風景,瞬間劃過充滿憧憬的歲月。從沒想過自己的一生跟大雁聯系在一起。40年來40個春秋,我的足跡伴隨大雁的翅膀,走遍了青海的大江大河和湖泊沼澤,年年和高原上的野生動物相依相伴,最鐘情的是斑頭雁。斑頭雁是分布在青海范圍最廣、數量最多的候鳥之一。它們的身影廣布于高原上的每一個天然湖泊。青海湖、扎陵湖和鄂陵湖、可魯克湖,長江源頭沱沱河畔的班德湖是斑頭雁的主要聚集區。每年的4月,斑頭雁和黑頸鶴、棕頭鷗、赤麻鴨、鸕鶿等十多種候鳥從南方和東南亞等地遷徙到高原的湖泊、河流和沼澤等濕地中,在這里繁衍生息。高原成為候鳥們生兒育女的天堂。
斑頭雁在動物分類上屬鳥綱鴨科,其頭部是灰白色,后方有兩條水平的黑帶,形成如斑馬條紋狀,故名叫斑頭雁。一只成年的斑頭雁體重2到3公斤,站立時高60多厘米。斑頭雁夏季在高海拔地區繁殖,而冬季則遷徙至低海拔地區生活。遷徙路線是從它們冬季的覓食之地——印度、尼泊爾及中國西藏的雅魯藏布江、云南、貴州等低地出發,到達夏天的生育繁衍之地——吉爾吉斯斯坦、蒙古、中國的青藏高原。秋天它們則原路返回。其中一部分斑頭雁每年會翻越喜馬拉雅山,來往于印度和青藏高原。
斑頭雁為高原鳥類,對高原有極強的適應和生存能力。在漫長而艱苦的遷徙途中,斑頭雁能自如地調節身體狀況,以適應不同天氣或氣候的變化。科學家研究發現,斑頭雁是目前世界上飛得最高的鳥,8小時就能飛越近9000米的喜馬拉雅山脈。
近年來,復旦大學在青海湖、扎陵湖和鄂陵湖等高原湖泊對斑頭雁的遷徙路線和飛越能力進行了長期觀察和研究,發現斑頭雁能在高空飛翔,能飛越喜馬拉雅山,得益于兩個原因:一是其呼吸能力異常強大,即使在非常快的飛行節奏時,也不會出現頭暈目眩的情況,這是因為斑頭雁擁有強大的氧氣獲取能力。斑頭雁的紅細胞中,血紅蛋白分子結構里包含一個特殊的氨基酸,因而對氧原子有特別的親和力,可以從近在咫尺的毛細血管里非常快速地獲取氧原子,為翅膀提供一次強有力的揮動。二是斑頭雁的翅膀,其揮動的頻率同體格大小相近的鳥兒幾乎一樣,每分鐘達到225次。所不同的是斑頭雁的翅膀更長。斑頭雁單翅伸展的寬度可達1.5米。在稀薄空氣中,斑頭雁揮動翅膀會產生比同等高飛的鳥類更強的推舉力。
斑頭雁的飛行速度很快,在高空中單憑自己的力量,每小時可飛80公里,一天可飛翔880多公里。如果順風飛行,可達到160公里的時速。我和小伙伴們看到“雁兒像沙子里面滾豆兒”一樣慢的飛行,是因為大雁飛得很高,距我們很遠的緣故。斑頭雁不但飛得既高又快,而且還產生體熱。這些熱量被身上豐厚的內層羽毛保存在身體里,它們因此在9000米的高空,在零下40多攝氏度的空中羽毛不會結冰。在遷徙中,雁們能在數天之內就一次完成超過1600公里的單向飛行!
每當斑頭雁穿越9000多米的喜馬拉雅山頂時,人們總望著大雁的背影嘆息!大雁選擇的是一條極其艱難和兇險的旅途,為什么就不選擇一條更舒適的路線繞過高山呢?鳥類學專家們長期研究也未得出確切的結論,只能猜想可能在喜馬拉雅山底地殼板塊碰撞,山體抬升之前,斑頭雁已經形成了它們的遷徙路線。喜馬拉雅山一天天長高,把斑頭雁推向今天的高空。喜馬拉雅山的增高速度是非常緩慢的,每年只增高0.8厘米,緩慢到有足夠的時間讓斑頭雁一天天地去適應高空,并延續著祖輩們認定的飛行路線。
每一代斑頭雁從第一次飛行開始,就跟隨它們的父輩,成群結隊地按固定線路遷徙飛行,而它們的子女長成后,又從父母那里學到了飛行線路的固有方位。一代接著一代,延續著同樣的路線。也許大雁們計算過,與繞過群山飛行更加漫長的遷徙相比,在迅速的高空氣流中飛行,反而能夠為它們節省時間和能量。
在漫漫征程中,斑頭雁用“生物鐘”的特有功能來調整方向,在白天以太陽確定方向,始終沿著一定的角度和方向飛行。夜間,憑借天空星辰的位置作定向飛行。在天空布滿烏云,看不見太陽或星辰時,大雁們靠地磁場去感知地球的經度和緯度,從而準確地飛到目的地。斑頭雁在遷徙中從起飛開始,就一直在“嘎嘎”地鳴叫著,鳴叫是在傳遞信息,是強壯的大雁在鼓勵落后的同伴,讓雁群保持隊形,是父母們提醒孩子不要打瞌睡。
高原是斑頭雁談情說愛和生兒育女的地方。每年春天,當印度洋上的暖流開始吹拂時,大雁便帶著春天的氣息,越過冰雪皚皚的喜馬拉雅山向北遷徙,那些對于春天的向往與憧憬比之人類更熾烈、更敏感的雁兒們,便禁不住內心的喜悅與歡欣,開始成群結隊嘎嘎地歡唱著,喃喃地交談著,日夜兼程地返回它們久別的故土。數十萬鳥群中,儀態端莊、溫文爾雅的是斑頭雁,它們來到高原的江河湖泊,來不及洗去羽毛上的征塵,也顧不上安閑地歇息一下,經過短暫的戀愛,便形成一對對配偶,開始忙忙碌碌地銜草運枝,建造新居。斑頭雁結成配偶后終生廝守,一旦喪偶,它們將孤獨終老。
斑頭雁的交配是在水中進行的,交配后就會在湖泊島嶼或河心島營造自己的巢穴,4月中上旬銜草、莖葉及干藻碎塊筑巢穴,巢穴內鋪有草、藻、棉花、碎布、絨羽。一旦發現其他雁入侵巢穴,會奮力驅趕。在巢建成后的10-12天內產卵,每窩產卵2-10枚,卵呈圓形,純白色。孵卵時,雌雁負責孵化,雌雁除了到附近尋找食物吃外,常常趴窩不動,有時為了保持孵化的溫度,不惜將自己的腹毛用嘴鉗下來,墊在窩內。而雄雁則站在一旁守護雌雁。一旦遇有意外,雄雁大喊大叫,撲打翅膀,為雌雁報警助威。
約29天的孵化后幼雁出殼。剛出殼的小雁不食不喝,約3天后由父母帶領,有時幼雁會站在母親的背上,外出覓食。小雁們整天跟在大雁的后頭呱呱地叫喊,雙親整天守護雛雁寸步不離。一星期之后,便在雙親的帶領下,下到湖或河流去游泳覓食,每次下湖時,雌雁在前面帶路,雄雁在后頭護送,場面十分動人。
到了九十月間,小雁一個個都長大,這時,西伯利亞的寒流又漸漸南侵,雁兒們開始幾個甚至十幾個家庭組合在一起,由一只年齡較長、經驗豐富的雄雁領隊,離開高原的江河湖泊向南遷徙,到來年春天,又按原路返回高原。
斑頭雁陪伴著人類在歷史的長河中度過了漫長的歲月,給人們傳遞著春天和秋天的信息。人們也賦予它靈性和豐富的文化內涵。歷代的文人學者更是唱雁、詠雁、頌雁,以雁擬人,寄情托思,抒發胸臆,寫下了以雁為題材的不朽詩句和篇章。漢高祖劉邦曾作《鴻鵠歌》曰:“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羽翮已就,橫絕四海。”北周詩人庾信有詩云:“失群寒雁聲可憐,夜半單飛在月邊。無奈人心復有憶,今暝將渠俱不眠。”描寫了北雁南飛,孤鳴月邊,觸動游子思鄉之情,以至與雁一起整夜失眠,其情其景感人至深。陸游的“驚鴻照影”、曹植的“翩若驚鴻”比喻美女輕盈窈窕的姿儀,對雁喜愛之情更甚矣!唐代詩人杜甫的“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孟浩然“木落雁南度,北風江上寒”,北宋王安石的“寄聲欲問塞南事,只有年年鴻雁飛”更是借雁懷友、抒情、寄思,詩句優美絕倫。
雁與人的莫逆之交還表現在許多歷史事件和文學作品中,鴻雁傳書的故事更富有神奇色彩。公元前100年西漢使節蘇武被匈奴扣留囚禁在北海(現今俄羅斯境內的貝加爾湖)一帶,持節牧羊十九年。后匈奴與漢人和親,漢索要蘇武等人,匈奴單于詭稱蘇武已死。漢人常惠教漢使對匈奴說:“天子射獵于上林苑中得雁,足系有帛書,言蘇武等在某澤中。”單于大驚,以為有神相助,無奈只得放蘇武全節歸漢。鴻雁傳書雖屬假托,但自此雁足、雁帛、雁音則被人們稱為傳書送信的代名詞。蘇武那種“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高尚民族氣節為世人傳誦。《漢書》中曾贊揚“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蘇武有之矣” 。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在被囚禁中以蘇武為榜樣,寧死不屈,曾作詩說:“在漢蘇武節……凜冽萬古存,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元朝詩人袁凱有題畫詩:“上林木落雁南飛,萬里蕭條使節歸。”生動地描繪了蘇武歸漢時的情景。古曲《蘇武牧羊》更是歷代流傳于民間的著名愛國主義慷慨悲壯之歌。
《十送紅軍》是中國人家喻戶曉的革命歌曲。1934年10月,中央紅軍主力,從江西革命根據地出發,進行戰略轉移,開始舉世聞名的二萬五千里長征,與江西人民依依惜別。江西人民用優美委婉的歌聲唱道:“……五送紅軍過了坡,鴻雁陣陣空中過,鴻雁能夠捎書信,鴻雁飛到天涯海角。千言萬語囑咐紅軍啊!捎信多把革命說……”用鴻雁傳情表現了當時軍民一家、魚水情深,盼望全國革命早日勝利的愿望。
明代醫藥學家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描述說:“……雁有四德:寒則自北而南,止于衡陽,熱則自南而北,歸于雁門,其信也;飛則有序而尊鳴后和,其禮也:失偶不再配,其節也;夜則群宿而一奴巡警,晝則銜蘆以避繒繳,其智也……”大雁對自己的故土很有感情,對養育自己的故土十分眷戀,高原的嚴寒使它們不得不遠遷他鄉,但到春暖花開時節,它們會依舊按照飛走的路線飛回到故鄉;大雁有著堅忍不拔的性格,它們是那么向往藍天,即便是狂風暴雨,也要一聲長鳴,展開翅膀,搏擊長空;大雁齊心合力,團結協作,它們的隊形不斷變化卻有條不紊。一會兒是“人”字形,一會兒“一”字形排開,互相照應著。在夜以繼日的長途遷徙中,一些老幼病弱大雁很難堅持隨群體飛到目的地,但是雁群決不會中途丟棄它們,為使弱者不至掉隊,往往由兩只身體強壯的雁,一左一右用嘴叼著一根樹枝,病弱或年幼的雁夾在中間,用嘴叼著樹枝的中間,等于兩只壯雁帶著一只弱雁飛行。無論天氣如何變化,無論它們飛行多累,它們都不撒嘴,一直堅持,堅持著,直到旅途的終點。如果哪只大雁因為過于疲勞或生病而掉隊,雁群也不會遺棄它。它們會派出一只健康的大雁,陪伴掉隊的同伴落到地上,一直等到它能繼續飛行;在雁陣中大雁飛行的速度比平日里獨雁單飛快一倍多;大雁們勇挑重擔,處于“人”字形尖端的大雁任務最為艱巨,需要承受最大的空氣阻力,因此領頭的大雁每隔幾分鐘就要輪換,這樣雁群就可以長距離飛行而無需休息,于是身強力壯的大雁們爭先恐后卻有序地當領頭雁。雁陣尾部的兩個位置阻力最小,強壯的大雁就讓年幼、病弱以及衰老的大雁占據這些省力的位置。
每當金秋十月大雁南飛的季節,我望著故鄉天空中漸漸遠去的雁陣,一直向往著有一天能到大雁越冬的南方看看。2012年我有幸到青海省野生動植物和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工作,并做負責人。那年的隆冬我隨南飛大雁的足跡,來到位于貴州省西部威寧縣的草海,看到草海和周邊的田野里成群的斑頭雁、灰雁和黑頸鶴安詳地漫步和覓食。雖是隆冬季節,這里的田野卻是一片濃綠,紅磚紅瓦的村舍自然布局在綠色的田野間,地里長滿白菜、洋芋、蔓菁等各種蔬菜,斑頭雁、灰雁和黑頸鶴自由地在菜地里覓食,村民們看到鳥兒們糟蹋自己地里的蔬菜,也不去驅趕,仿佛那些菜就是留給鳥兒們過冬的。在一塊收獲過的玉米地里,村民用耕牛在犁地,成群的鳥兒緊跟在犁鏵后爭搶土壤中的蚯蚓、蠐螬。犁地的村民告訴我們,每天清晨七點多鐘,地平線微露的晨光中鳥兒們三三兩兩地開始起飛,到田野里尋覓刨食地里的蔬菜。中午時分,它們就會飛回草海湖畔,在湖水中喝水、理羽、嬉戲、起舞。在草海清悠的水泊,鳥兒們或寧靜清雅,款款而行;或矜持穩重,間或啼鳴;或默默佇立,若有所思;或脈脈傳情,竊竊私語。看到故鄉的斑頭雁們在南方溫暖的環境中享受漫長的冬日,我心里也暖暖的。
斑頭雁每年的春天和秋天往返于故鄉的天空,往返于高原的天空,也往返于每一個高原人的心中。
鼠兔情緣
對鼠兔的認識是從感激鼠兔開始的。
記得那是20世紀60年代末,也就是我10歲那年的秋收季節,父母和生產隊的社員們揮鐮在金黃的麥田里收割,一片片金燦燦的麥浪逐漸變成一排排麥捆子整齊地排在地里。人們早就盼望著新麥早日上場打碾,磨成新面吃一頓新面饅頭。
就在人們收割完麥子,認為今年的豐收已成定局的時候,天公卻不作美,下起了綿綿秋雨。連日下雨,灌進雨水的麥捆過度潮濕,在秋天的高溫里,穗頭發芽了。發芽的麥粒穿透麥衣在麥捆上長成了綠苗。農民辛辛苦苦一年勞作下來的收成,就這樣“芽”在地里了。眼看著到手的麥子又無指望,只能等著餓肚子,人們急得快要哭了!
在時晴時雨中秋收打碾終于結束了,父親望著幾口袋發芽的糧食發愁地說,這點糧食只能吃半年多,還有一半的口糧怎么辦啊!我家弟妹多,勞力少,本來就分得的糧食少。父親嘆息著說:“看來只能到山上找兔鼠子借一點了!”
父親說的兔鼠子是指生活在東山頂上的麥田和草地上的一種老鼠。東山頂上的老鼠外形酷似兔子,有一對圓圓的耳朵,身材和神態又很像家老鼠,村莊里的人叫它們兔鼠子。兔鼠子每次走出洞口時,先站在洞口的土堆上四面觀望,沒有危險時才走出去覓食或曬太陽。一般走出4多米開始覓食。活動的周圍都有洞口,稍有風吹草動,就迅速地鉆進就近的洞口。
隨著村里人口不斷增加,川道里的水澆地打的糧食不夠吃,生產隊就組織社員在東山坡上開荒。把那些稍平緩的草地都開墾成耕地,因不能灌溉,春天翻耕后在平緩的地里種上麥子、豌豆,坡陡貧瘠的地里種上谷子和糜子。
自從東山坡上種了莊稼,兔鼠子們就陸續把家安在地邊的高坡上。每當麥穗由綠轉黃,準備收割的時候,兔鼠子們已先村人一步開始了緊張忙碌的秋收,它們白天黑夜地出動,咬斷麥稈,把麥穗拖進洞里,地邊上形成一條一條拉麥穗的小路。等人們拿著鐮刀上山收割時,地里的許多麥子只剩下麥稈。
有些多子女少勞力的人家為了吃飽肚子,就挖兔鼠子洞里的糧食,因鼠洞里陰濕,挖出的麥子大部都已發芽,人們習慣性地把鼠洞里挖糧食叫挖芽子。
秋收打碾結束的一個陰雨天,恰好是星期天。父親帶著我,背上一個芨芨草背篼和干糧,還有鐵锨和板钁來到東山頂上。收獲過的地里到處都有兔鼠子打的洞,但不一定每個洞里都藏著糧食,大部分洞都是兔鼠子打開吃草根或為躲避風險的。父親仔細查看著每一個鼠洞,特別是那些土堆大的洞口。父親說,挖芽子是有許多講究的,挖前首先要判定哪個洞里有芽子。由于人們長期挖芽子,精明的兔鼠子開始與人斗智,挖了許多真真假假的洞。有的洞口著很大的土堆,想必洞深有糧食,花一天甚至好幾天挖下去,結果一顆麥粒都挖不到。若洞口堆的土堆瓷實又陳舊,可能是廢棄的洞,自然挖不到芽子。若是一大堆新土,可能是剛打的新洞,還沒來得及藏糧食。只有那土堆不新不舊又大的土堆才能挖到芽子。兔鼠子洞一般距離地面約1米深,但洞打得很長,在地下形成一個很長的隧道。每個窩一般都有3個洞口,分別為出土口、進出口和逃生口。出土口是打洞時往洞外運土用的,打完洞就不用了。進出口與地面垂直,深約一米,是兔鼠子日常活動和搬運糧食用的主要通道,由于經常進進出出,四壁一般很光滑,越是黝黑發亮,洞口有麥穗劃過的痕跡,洞里的糧食也就越多。逃生口也和地面垂直,深約一米,一般一個,也有多個的,是兔鼠子在緊急情況下逃生用的。在仔細觀察洞口的同時,還要看洞周圍莊稼被破壞程度。被偷莊稼的面積越大,破壞越嚴重,說明洞里藏的糧食就越多。
觀察一個多小時,父親終于確定了一個有芽子的洞,為了確定洞內鼠道的方向,我和父親在草坡上撿拾干草,父親把進出口的洞口旋成一個小窯洞狀,在洞口點著火,然后觀察四周有無青煙冒出,不久在離洞口不遠的地方就會有兩個或三五個洞口冒出煙,父親要我留意冒煙的洞口是否有兔鼠子跑出,若有跑出,無疑就是兔鼠子的老窩,肯定能挖到芽子。有時候過上近半個小時,在百米外的地方能看到有青煙緩緩冒出。經過觀察幾個冒煙的洞口,父親基本掌握了進出口、逃生口和糧倉的位置。根據多年挖芽子經驗,出土口距藏糧的地方最遠,且洞打好后被隔段堵封,逃生口距糧倉也較遠,只有進出口距糧倉最近。確定要挖的洞口時太陽快升到頭頂了,父親急忙拿起鐵锨開始挖。洞口只有五六厘米大,挖著挖著就被土堵住找不見洞口了。父親叫我找來一段貓兒刺枝條插進洞里,順著枝條挖,邊挖邊反復將枝條插進洞指引方向。挖上一個多小時,山坡上出現一個約一米深、四十多厘米寬、十多米長的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的彎道。挖著挖著就出現岔洞口。先選擇認為是主洞口的挖,分岔處插一根貓兒刺枝條做記號,以便于找不到糧倉時回過頭來再挖。挖一會又出現多個岔道口,說明距糧倉不遠了。有的是看得到的明洞,有的是被封住口的暗洞,挖開暗洞就是糧倉。糧倉打得很科學,洞口和其他洞一樣粗,里面卻很寬大,直徑比其他地方大好幾倍。害怕儲藏的糧食受潮或水淹,倉庫都建在洞的頂部。偷來的糧食分門別類,一個洞藏麥穗,一個洞藏豌豆角,一個洞藏谷穗頭。穗頭和豆角碼放得整整齊齊,一行一行碼成垛,比人都放得整齊,看了真叫人驚嘆不已。窩里的兔鼠子們聽到挖洞的聲音,早已從逃生口逃跑了,也有守著糧倉不跑的,等扒開糧倉才從父親的腳下溜走,來不及溜的被父親一鐵锨拍死。
季節已是秋末冬初,涼風習習,可父親滿頭大汗。他來不及擦掉額頭上的汗水,高興地把一個個穗頭和豆角裝進背篼,把鼠洞填平。這時夕陽已西斜,父親背著滿滿一背篼芽子,我扛著鐵锨和板钁興高采烈地下山去。
若運氣好,一年能挖到百十來斤糧食,這對口糧不夠吃的人家來說,是一筆不少的收入。1982年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后,糧食大幅度增產,莊稼人再也不為吃飯發愁,也就再沒人辛辛苦苦地去挖鼠洞了。2002年東山坡實行退耕還林,挖芽子成為歷史。
1983年我從農林學校畢業后分配到省林業勘察設計院工作,每年春末夏初時去青南的原始森林里調查森林,一路上看到廣袤的草原上出現與故鄉東山坡上一樣的鼠洞和土堆,一個個土堆連接成一片片黑土灘。有時在剛造林的林地里也出現鼠洞和土堆。鼠洞里時常鉆出和故鄉東山坡上一樣的兔鼠子。人們把故鄉人叫兔鼠子的老鼠叫高原鼠兔。我在編制造林規劃設計時專門編寫造林地鼠蟲病害防治,也學習掌握高原鼠兔的知識,知道鼠兔在動物分類上屬于兔目鼠兔科,主要生活在亞洲和北美的高原、沙漠地區,全球有14種,中國有12種,全為野生,主要生活在青藏高原,是食植物的哺乳動物。生活在青海的主要是高原鼠兔,身材渾圓,沒有尾巴,有一對小圓耳,體色灰褐色,嘴唇顯黑色,故又稱黑唇鼠兔。高原鼠兔為青藏高原的特有物種,多棲息在土壤較為疏松的山坡地和河谷地帶。高原鼠兔是家族式生活,在草地上挖密集的洞群,洞道相通,洞穴相對穩定。一個鼠兔家族由兩三只雄性搭配兩三只雌性和一些幼仔構成。其中一只主雄會成為家族的首領,擁有絕對的主導權。婚配實行一夫一妻制,有的是一夫多妻制,還有少數多夫多妻制,這在其他動物中是少見的。高原鼠兔的繁殖率比其他兔形目的低,每年可繁殖2胎,每胎3—4仔,偶有達6仔的。
高原鼠兔在許多人眼里一直被看作有害動物,認為高原鼠兔和家畜爭奪草場,無度地在草原上打洞、啃食草根導致了高山草地的退化。近半個多世紀來,從各級政府、有關部門到牧民,一直在設法消滅鼠兔。在有鼠兔活動的草原上,經常看到牧民們排著隊往鼠洞里投放毒餌。
高原鼠兔偷食莊稼和把草原翻成黑土灘是人們親眼看到的事實,消滅高原鼠兔是合情合理的事。但是近年來越來越多的科學家和科學研究在為這種動物正名。最早替高原鼠兔辯護的,是美國亞利桑那州立大學生命科學院教授、國際自然保護聯盟物種生存委員會兔形目專家組主席安德魯·史密斯,還有當今世界著名的三大野生動物學家之一的喬治·夏勒博士。喬治·夏勒博士自1984年來到青藏高原,曾24次到青海,研究考察藏羚羊、雪豹等高原珍稀瀕危野生動物,也研究高原鼠兔,專門為高原鼠兔寫了一本《好鼠兔》。科學家們認為,鼠兔不僅無害,而且是高寒草甸區的關鍵物種。在青藏高原這樣特殊的環境里,小型哺乳動物非常稀缺,鼠兔的存在幾乎成為了高原上所有食肉動物的獵物,狼、狐貍、熊、獵隼、鷹等動物都依賴鼠兔生存。沒有鼠兔也就沒有頂端的大型食肉動物。
越來越多的國內學者經過研究也改變了對鼠兔的誤解,人們發現,在高原鼠兔數量達到較高稠密度的草原上,草早已被牛羊等家畜吃光了。只有被過度放牧而退化的草原上才有高原鼠兔生存,高原鼠兔是草原過度放牧的警示器。經過半個多世紀的消滅高原鼠兔,斬盡殺絕的地方已經出現了生物鏈斷裂的負面影響,同時出現高原鼠兔似乎總也滅不盡,抑制草場退化的效果并不理想。人們逐漸認識到過度放牧才是造成草場退化最主要的原因。專家們認為不管是放牧還是鼠兔活動,當它們處在最優的數量范圍內時,并不會對草場和生態系統產生負面作用。
被故鄉人稱為兔鼠子的高原鼠兔,在那個艱苦的歲月里,用辛勤的勞動成果間接地幫我們一家渡過了難關。也許再也無緣吃到故鄉東山坡上鼠洞里的芽子了,但兔鼠子在東山坡上機警地跑動的身影和那布滿麥穗的鼠窩永遠留在記憶深處。在高原鼠兔的生存面臨危機的時候,我也盼望人們給它們一個合理的生存空間,每一種動物都有在地球上自由生存的平等權利。善待野生動物,生態才能平衡。
董得紅 青海省作家協會會員。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業余文學創作,發表散文270余篇150余萬字,出版散文集《行走在江河源》《江河源拾韻》《江河源隨筆》和《綠意柴達木》等。獲得第八屆青海文學藝術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