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恩銘
20世紀初葉,面對國家落后挨打的殘酷現實,很多人將希望寄托于舶來的西學,傳統文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批判和責難。在這樣的大背景下,護養國人數千年的中醫也受到質疑,甚至被視為騙術。在很長的歷史時期里,中國醫療史的研究也成了少有人問津的冷門絕學。但中醫歷史悠久,中國古人在保健、養生、療疾等方面,有豐富的經驗,卻是無人可否認的事實。文學家則在各種文體中對此做了記錄,這類作品不僅為醫療史保留了鮮活的典型案例,還在題材、自我身心體驗、藝術表現等方面,為文學開辟了全新的天地,具有跨學科的研究價值和意義。
本期的四篇文章,以中唐詩人柳宗元、白居易、劉禹錫及清代小說家蒲松齡為個案,重點討論他們追求健康的實踐及對疾痛疫災的文學記錄。柳宗元以種植花木抗御瘴病,白居易重視起居飲食與齋戒坐禪。最奇的是劉禹錫,他對醫學的精通,在文學家中實不多見。因此,在自我保健之外,還搜集驗方以救人濟世。三位詩人在世時,即并稱“劉柳”“劉白”,有著深厚的友誼。他們的醫療書寫相互啟發,對當時及后世也有明顯的影響。蒲松齡可算是他們的異代知音,不僅在詩文中記錄了他自己和親人的疫病體驗,更在《聊齋志異》中,對他生活的那個時代的疫疾,有獨特的藝術表現。這些文章對推進文學史、醫療史及醫療文學史研究有重要的價值,對普及傳統醫學,提升生命質量,也不乏有益的啟示。
—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劉懷榮
杜甫《夢李白(其一)》說:“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不離西閣二首(其一)》又說:“地偏應有瘴,臘盡已含春。”根據學者徐時儀的解釋,“‘瘴指南部、西南部地區山林間濕熱蒸發能致病的毒氣。”而“‘瘴癘一詞又指人們初到南方濕熱地區不服水土而感染的一種病,后又與人們的心理情緒產生關聯, 成為一種文化地理上的感受和意象”。(徐時儀《說“瘴癘”》《江西中醫藥》2005年第2期)
概而言之,瘴病是一種環境疾病,與地域、氣候相關。唐代文人被貶江南、西南者為數不少。這些生于中原或關中地區的文人到達貶謫地后,多數不易適應。不僅內心受到打擊,而且身體也受到損傷。他們所寫的文字可謂“凄凄慘慘戚戚”,往往要經歷一個身心上自我預防以及治療的過程。
中唐時期是士人貶謫文學創作的高峰期,也是詩人關于瘴病書寫的集中時期。韓愈、柳宗元、白居易、元稹、劉禹錫等大詩人均在其中。韓愈、元稹、柳宗元等人均曾患上瘴病,地處偏遠、難以直接獲得藥物,只能靠友朋寄藥或者自家種植可入藥的花木以治病。就種植花木以療疾而言,柳宗元就是其中比較典型的一位。
柳宗元的人生是從唐都長安開始的,他從讀書到入仕,算是踏上了人生的坦途。河東柳氏家族的榮耀激勵著他,母親的涵養和父親的人格氣節深深地影響著他,從一名小吏到“新進朝官”,柳宗元登上了政治場,為自己的激進付出了代價,也許連他自己也不會想到,他會就此在貶謫生涯中了此一生。柳宗元正在釋放青年人的激情,追求自己的夢想,卻被一下子卷入漩渦,拋出了主流空間。“永貞革新”中“二王八司馬”被貶,柳宗元先是貶為邵州刺史,已經行至江陵,再貶為永州司馬。柳宗元在永州度過了十年的貶謫生涯。這期間患病之日居多,常常在書信中訴苦。
如《上廣州趙宗儒尚書陳情啟》中說:
哀荒窮毒,人理所極,
親故遺忘,況于他人。
《上嚴東川寄劍門銘啟》中說:
然而竊以累受顧念,踴躍盛德,恐沒身炎瘴,卒無以少報于閣下。
《與蕭翰林俛書》中說:
居蠻夷中久,慣習炎毒,昏眊重膇,意以為常。
這里的“窮毒”“炎瘴”“炎毒”到底指的是什么呢?梁朝顧野王所作《玉篇》中解釋“瘴”:“瘧癘也, 疫也。”據《圣濟方》之《腳氣門·江東嶺南瘴毒腳氣》:
夫江東、嶺南之地卑濕,?春夏之間氣毒彌盛,又山水濕蒸,?致多瘴毒、風濕之氣從地而起,易傷于人。所以此病多從下上,腳先屈弱,然后痺疼頭痛,心煩痰滯吐逆,兩脛微腫,小腹不仁,壯熱憎寒,四肢緩弱,精神昏憒,大小便不通,毒氣攻心,死不旋踵。此皆瘴毒、腳氣之類也。
這一解釋比較具體,結合上述材料可知,柳宗元自長安入永州,后又自長安至柳州,因水土不服所患的是瘴病。
瘴病可以表現為多種癥狀,如腫瘤、浮腫、毒氣、脫發、腳氣等。治療瘴病以預防為主。居于永州,柳宗元并沒有官舍,先是住在龍興寺,再遷至法華寺,后移居冉溪。患病的癥狀在寫給楊憑、許孟容的書信中有所描述。《與楊京兆憑書》中說:
自遭責逐,繼以大故,荒亂耗竭,又常積憂,恐神志少矣,所讀書隨又遺忘。一二年來,痞氣尤甚,加以眾疾,動作不常。眊眊然騷擾內生,霾霧填擁慘沮,雖有意窮文章,而病奪其志矣。
《寄許京兆孟容書》中進一步描述患病的狀態:
百病所集,痞結伏積,不食自飽。或時寒熱,水火互至,內消肌骨,非獨瘴癘為也。
他在《覺衰》詩中有“齒疏發就種,奔走力不任”之句,可知身體狀況確實不佳。
面對此種境況,柳宗元別無他法,只能利用自己的中醫知識加以預防。他主要通過以種植花木來預防。所種花木以藥用為主,也可改善自然環境。柳詩有《自衡陽移桂十余本植零陵所住精舍》,“零陵”為永州治所,這是特意將桂樹種在詩人居住的佛寺周邊。桂樹可溫中散寒,暖胃止痛,亦是可藥用的植物。又有《湘岸移木芙蓉植龍興精舍》,讀“有美不自蔽,安能守孤根”,結合詩人對于木芙蓉生活境地的描寫,不難感受到言外之意。花是孤獨的,復受風霜的欺凌,言語之間顯然有詩人的自況。根據醫書的解釋,木芙蓉的花或葉均可入藥,具有清熱解毒、消腫排膿、涼血止血的功效,可治癰疽腫毒。這樣看來,移植木芙蓉不僅是潔身自好,還能療疾治病。柳宗元還移植海石榴,《始見白發題所植海石榴樹》云:幾年封植愛芳叢,韶艷朱顏竟不同。從此休論上春事,看成古木對衰翁。
這首詩中感嘆衰老,睹木思深,既有賞花之情趣,又隱含著以古木治衰翁所患疾病之意。柳宗元還有《新植海石榴》,海石榴樹屬中藥,既可以消腫止腹瀉,又能解毒殺菌,特意植海石榴樹當也與藥用有關。
對于種植花木以治病的舉措,柳宗元在《種白蘘荷》詩中有明確的交待:
皿蟲化為癘,夷俗多所神。
銜猜每臘毒,謀富不為仁。
蔬果自遠至,杯酒盈肆陳。
言甘中必苦,何用知其真。
華潔事外飾,尤病中州人。
錢刀恐賈害,饑至益逡巡。
竄伏常戰栗,懷故逾悲辛。
庶氏有嘉草,攻襘事久泯。
炎帝垂靈編,言此殊足珍。
崎驅乃有得,托以全余身。
紛敷碧樹陰,眄睞心所親。
據賈思勰《齊民要術》卷三:“葛洪方曰:‘人得蠱,欲知姓名者,取蘘荷葉,著病人臥席下,立呼蠱主名也。”《本草綱目》也有記載:“蘘荷有赤白二種,‘白者入藥,赤者堪噉。”白蘘荷入藥則可祛痰止咳,解毒消腫,針對的正是柳宗元所患的痞疾。這首詩從身處瘴癘之地寫起,“言甘中必苦,何用知其真?華潔事外飾,尤病中州人”。寫盡外來者飽受疾病摧殘之苦,“竄伏常戰栗,懷故逾悲辛”。申訴貶謫之苦,縱有“嘉草”療疾,又豈能做到“全余身”呢。
元和四年(809),這是居于貶所的第四年,柳宗元已經飽受瘴病之苦。關于這一點,讀《酬韶州裴曹長使君寄道州呂八大使因以見示二十韻一首》便可體會,柳宗元在傾述“夙志隨憂盡”的同時,亦道出瘴病纏身的苦楚。好在有摯友李建予以慰藉并寄來藥餌,柳宗元《與李翰林建書》云:
仆在蠻夷中,比得足下二書,及致藥餌,喜復何言!仆自去年八月來,痞疾稍已。往時間一二日作,今一月乃二三作。用南人檳榔余甘,破決壅隔大過,陰邪雖敗,已傷正氣。行則膝顫,坐則髀痹。所欲者補氣豐血,強筋骨,輔心力,有與此宜者,更致數物。
為防痞疾,柳宗元種有仙靈毗。《種仙靈毗》云:
窮陋闕自養,癘氣劇囂煩。
隆冬乏霜霰,日夕南風溫。杖藜下庭際,曳踵不及門。
門有野田吏,慰我飄零魂。及言有靈藥,近在湘西原。
服之不盈旬,蹩□皆騰鶱。笑忭前即吏,為我擢其根。
蔚蔚遂充庭,英翹忽已繁。晨起自采曝,杵臼通夜喧。
靈和理內藏,攻疾貴自源。壅覆逃積霧,伸舒委馀暄。
奇功茍可征,寧復資蘭蓀。我聞畸人術,一氣中夜存。
能令深深息,呼吸還歸跟。疏放固難效,且以藥餌論。
痿者不忘起,窮者寧復言。神哉輔吾足,幸及兒女奔。
這是柳宗元詳細敘述得病治病過程的詩作,詩中先寫自家所受瘴病的苦痛,再寫“野田吏”為我推薦良藥,又寫服藥的效果,最后敘述自家種植仙靈毗并“采曝”及搗藥的過程。仙靈毗是治痞疾的良藥,可強筋骨,祛風濕,正對柳宗元的癥狀。柳宗元在《答周君巢餌藥久壽書》一文中拒絕方術,卻在中藥中尋找治愈瘴病的妙法。種朮亦是為了預防瘴病。《種朮》云:
守閑事服餌,采朮東山阿。東山幽且阻,疲苶煩經過。
戒徒劚靈根,封植閟天和。違爾澗底石,徹我庭中莎。?
土膏滋玄液,松露墜繁柯。南東自成畝,繚繞紛相羅。
晨步佳色媚,夜眠幽氣多。離憂茍可怡,孰能知其他。
爨竹茹芳葉,寧慮瘵與瘥?留連樹蕙辭,婉娩采薇歌。?
悟拙甘自足,激清愧同波。單豹且理內,高門復如何?
這首詩寫柳宗元為獲得藥餌“采朮東山阿”。關于朮的藥用,醫書多有記載,其味苦,性溫,能夠應對脾虛腹脹,健脾益氣,多用于因水土不服引發的食少腹脹、水腫、氣虛等多種不良癥狀的治療。
種植花木既是為了治病,又能夠美化環境。《茆檐下始載竹》曰:
瘴茆葺為宇,溽暑恒侵肌。適有重膇疾,蒸郁寧所宜。
東鄰幸導我,樹竹邀涼飔。欣然愜吾志,荷鍤西巖垂。
楚壤多怪石,墾鑿力已疲。江風忽云暮,輿曳還相追。
蕭瑟過極浦,旖旎附幽墀。貞根期永固,貽爾寒泉滋。
夜窗遂不掩,羽扇寧復持。清泠集濃露,枕簟凄已知。
網蟲依密葉,曉禽棲迥枝。豈伊紛囂間,重以心慮怡?
嘉爾亭亭質,自遠棄幽期。不見野蔓草,蓊蔚有華姿。
諒無凌寒色,豈與青山辭。
這首詩作于元和三年,從“適有重膇疾,蒸郁寧所宜。”來看,柳宗元已經患腳氣病。于是,在東鄰的指導下栽竹,栽竹自然可令曲徑通幽,可在“紛囂間”葆有“亭亭質”,柳宗元將自家之品格寓于竹叢之中。就藥用而言,竹汁具有驅風解熱、祛痰健胃、消毒鎮痛、抑制腫痛等功效,對于治腳氣病當有益。元和九年,柳宗元在《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中仍然敘述腳氣對他的影響,“仆自謫過以來,益少志慮。居南中九年,增腳氣病,漸不喜鬧”。
至于種植靈壽木,則是為了減輕腳氣病帶來的痛苦,倚杖行路。《植靈壽木》云:
白華照寒水,怡我適野情。前趨問長老,重復欣嘉名。
蹇連易衰朽,方剛謝經營。敢期齒杖賜,聊且移孤莖。
叢萼中競秀,分房外舒英。柔條乍反植,勁節常對生。
循玩足忘疲,稍覺步武輕。安能事翦伐,持用資徒行。
從“野田吏”到“長老”,柳宗元為治療瘴病廣尋良方。靈壽木又名扶老杖、椐。亦可入藥,其根皮味苦,性平,久服,令人有子。這一時期的柳宗元壯志難酬,壯年無子,而又身心俱損,期待早日迎來返回長安的機會。
柳宗元提及的還有芍藥、橘柚等,如《戲題階前芍藥》:
凡卉與時謝,妍華麗茲晨。欹紅醉濃露,窈窕留馀春。
孤賞白日暮,暄風動搖頻。夜窗藹芳氣,幽臥知相親。
愿致溱洧贈,悠悠南國人。
芍藥既可觀賞,又可入藥,柳宗元種植芍藥既要賞其“孤芳”,又極有可能因入藥之用。芍藥有鎮痙、鎮痛,具備養血柔肝,散郁祛瘀的功效。寫法相同的還有《南中榮橘柚》,寫“橘柚懷貞質,受命此炎方”。呈現出“密林耀朱綠,晚歲有馀芳”的景象,于是柳宗元思及自身,“殊風限清漢,飛雪滯故鄉。攀條何所嘆,北望熊與湘”。乃是一氣呵成。這首詩借寫橘柚有所寓意,不過就藥用而言,橘柚既能促進消化、潤肺止咳,還可緩解腹部脹痛。柳宗元還有《芙蓉亭》《苦竹橋》等詩作,均寫周邊環境,可見用心之良苦。
永州十年是柳宗元仕宦生涯的困難期,就此陷入人生的險境。如何從險境中走出來并且擺脫身心的困苦成為一個難解的心結。柳宗元用書啟傾述巨大的孤獨感,將用世之志以文學的形式呈現出來。既然無法到達仕宦之通途,不妨以紙上的著述取而代之。他的申辯很少得到呼應,許身為國的理想漸去漸遠,于是力讓心靈安頓下來,游于山水之間,將世態萬象以寓言敘寫,在病痛的煎熬中完成思想家和文學家形象的自我書寫。元和十年(815),柳宗元自永州召回長安,再出為柳州刺史。從永州到柳州,柳宗元的人生轉了一個小圈兒,此后“前度柳郎”再也沒能回到長安故地。他依然以書信表達理想,給朝廷上《平淮夷雅》,給裴度獻《平淮夷雅》,給李愬獻《平淮夷雅》,從中我們看到了一位執著的士人形象,只是這些并沒有改變他的命運,柳州成為柳宗元的人生歸宿。元和十二年(817),柳宗元又患霍疾。《寄韋珩》:
今年噬毒得霍疾,支心攪腹戟與刀。
邇來氣少筋骨露,蒼白瀄汩盈顛毛。
于是,種木槲花、甘樹等等。柑樹可調氣、消腫,故而《柳州城西北隅種甘樹》說:“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還堪養老夫。”身在柳州自然期盼早日回京,可是希望依然渺茫。柳宗元還種木槲。木槲,中醫可入藥,陶弘景《本草經集注》:“俗方最以補虛,療腳膝。”柳宗元《種木槲花》:
上苑年年占物華,飄零今日在天涯。
只因長作龍城守,剩種庭前木槲花。
既然返京無望,“散上峰頭望故鄉”之余,唯有種木槲花療疾才能在柳州長守。
不僅柳宗元,其弟柳宗直也患有瘴病。元和十年,柳宗元趕赴柳州,柳宗直隨之而來,路上染瘧疾,因瘴病離世。《志從父弟宗直殯》:“七月,南來從余。道加瘧寒,數日良已。”《祭弟宗直文》:“炎荒萬里,毒瘴充塞,汝已久病,來此伴吾。”在柳州,柳宗元繼續種植花木,由此可見,盡管小心預防,由水土不服導致的瘴癘之疾并不是那么好對付,盡管有友朋贈藥,自己亦種植花木以預防,柳宗元依然過早離世,與患有多種瘴病有著莫大的關系。
柳宗元為預防瘴病,一面力求改變環境,種芍藥、栽竹子是其一,四處閑游以發現風景愉悅內心是其二;一面廣植花木,以之入藥療疾。因貶謫永州入瘴癘之地,恐疾病纏身使他被迫學醫自療。人到中年就告別了這個世界,柳宗元不知留下了多少遺憾,剛剛涌起的激情就此擱淺。
文學文本既能夠呈現一個時間段的心靈史,也能夠展示屬于自我的治療史。柳宗元種植花木的詩作,雖然未有堪稱文學經典者,卻可以一覽其身體療愈的具體舉措,也能夠窺知其心靈療愈的進程。一個疾病纏身的孤獨者形象將留在歷史的記憶里。
(作者系黑龍江八一農墾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