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蜀 宮可可

1
我叫安妮,我是一名職業中英同傳譯員。
十年前,我最經常被問到的問題是:
“你們同傳是按小時收費的吧?”——不,我們是按天收費的。
“同傳很費腦子吧?”——嗯,如果干久了,會覺得同傳其實更是個體力活兒。
“四十歲以后還能做同傳嗎?”——呃,這個問題恐怕要等到我四十歲以后才能回答你。
而最近兩年,我經常被問到的問題只有一個:
“同傳會被A.I.取代嗎?”
關于這個問題,我過去的回答是:“不是是否的問題,而是什么時候的問題。”
而如果今天有人問我這個問題,我會回答:“今天之后,這也許就不再是一個問題。”
2
這里就是同傳譯員們口中的“箱子”。這是一個不到兩平方米的臨時工作間,通常搭建在會議室不起眼的角落里。記得十年前,在開會的間隙,經常會有學習同傳的年輕學生跑到“箱子”門口,向我們請教關于同傳的各種問題,請我們讓他們進到“箱子”里面,讓他們試試耳機、試試麥克風,讓他們和“箱子”自拍。在他們的心目中,有一天能夠正式進入會場的“箱子”,那就像進入圣地一般神圣。
當然,對于會場絕大部分的人來說,他們是不會注意到“箱子”的存在的。即便注意到了,他們也常常以為這是會場的調音室或是電源機房。畢竟,最高境界的翻譯,便是讓人感覺不到翻譯的存在。
所有的“箱子”幾乎都是一個模樣。“箱子”的正面是一大片的玻璃,確保我們能看清整個會場的情況。“箱子”里有一張窄窄的桌子和兩張椅子,“箱子”的四壁是吸音海綿,確保譯員的聲音不會傳出“箱子”影響現場。如果運氣好的話,“箱子”的頂部還會裝上一部小小的靜音排風扇,這樣我們的小小空間就不會顯得那么憋悶。譯員的桌子上通常放著兩臺麥克風,我和我的搭檔每人一臺。我們以十五分鐘或者二十分鐘為一班,輪流進行翻譯。
不過不是今天。
今天,我面前的桌子上只有一臺麥克風,就放在我的面前。我可以把我的筆記本、筆袋、參考資料、紙質的日程和參會人員名單、電腦、手機和電源,擺滿一整張桌子,而不需要和我的搭檔分享這極為有限的空間。而我也可以獨享“箱子”里的兩張椅子,我可以脫掉鞋子,把腳舒服地翹在另外一張椅子上,以最舒服的姿勢去做翻譯。
但是這所有的一切,卻讓我一點兒也舒服不起來。
因為,一個小時之前,我剛剛知道,我今天的搭檔,是一臺電腦。
3
“準備好了嗎?”大李在“箱子”門口探了探頭。
我做了一個“OK”的手勢。
“十分鐘預備……”大李豎起了大拇指。
我擠出了一個笑容。
這是一個不由衷的笑容,大李肯定也能看得出來。
因為如果今天的實驗成功的話,也就意味著,我以及我所有的同事們,即將失業。
我看了看身旁空空的座椅。
我的搭檔陳美本來應該昨天和我搭乘同一班飛機飛來華盛頓的。但是她誤機了。她網約的出租車沒有去她家接她去機場。而昨天剛好下著大雨,她沒能及時打上另外一輛車。
也許這是“地平線計劃”刻意的安排?
我再看了看在“箱子”旁忙碌的大李。
大李其實比我小,但是在A.I.開發領域,他已經是“老人”。大李平時總是穿著印花T恤和卡其褲,凌亂的頭發疏于打理,他的話不多,笑起來也很靦腆,對我也是恭敬有加。我一直把他當作一個憨厚的技術員看待,直到某天我看到了他發表在頂級外文期刊的幾篇關于自然語言處理的論文,這才對他刮目相看。
大李在我的“箱子”旁邊,架起了他的小小工作臺。工作臺下,是一個手提箱大小的白色機箱,臺上,則是三臺并排放置的液晶屏幕。我忽然意識到,這也許是我第一次和“安加”見面。
其實我不應該覺得吃驚。
因為這不應該是我第一次見到這臺電腦。“見到”這個詞不算準確。因為我從未真正“見過”它的主機。我所見過的,只有它的拾音麥克風、電源線,和它的創造者 / 操作者——大李。
在過去兩年里,我作為地平線計劃的參與者之一,帶著“安加”的麥克風一起經歷了我所有的同傳工作。本來,大李和他的地平線計劃要把這臺電腦命名為“安妮+”,只是因為我的強烈反對,他們才把電腦的名字最后定成了“安加”。
我不希望這臺電腦成為我的升級版本。
事實上,我不希望任何電腦成為我的升級版本。
4
“五分鐘準備。”
我的耳機里傳來了麥克風試音的聲音。這是音響師最后的測試,確保每個麥克風的音質都符合譯員要求。
他打開一個無線麥,低聲說道:
“One,two,three,testing ……一、二、三、測試 ……”如果能接受這個音質,我和搭檔就比出OK的手勢,音響師看到我們的手勢之后,就會開始測試下一個麥克風。
而今天,技術員對我點了點頭之后,他又看向了我的左邊。大李在箱子外面的小工作臺后,也戴著耳機,看著他的屏幕。他也比出了OK的手勢。他在為“安加”試音。
翻譯現場,譯員常常抱怨音響效果不好,最常見的是電流的干擾聲。平常人在聽耳機廣播的時候,如果有輕微的電流聲,大腦會自動屏蔽掉這樣的干擾。可是對于同傳譯員來說,因為要同時地聽、翻、說,還不時地要在紙上記錄數字、在電腦上給PPT翻頁,一點點干擾聲都會讓人很煩躁。也許就像大李說的那樣,此時的人腦已經沒有了冗余的算力來進行干擾濾波。譯員們曾經希望能有一款降噪濾波的軟件能夠幫助我們提升現場音質。大李說,技術上沒有問題,只是沒有商業價值,沒人去做罷了。不過今天,為人腦降噪濾波已經不再重要,因為電腦的算力是無窮盡的,所以對于“安加”來說,嘈雜或者安靜,并沒有太大區別。
今天的音響不錯,沒有太大的干擾聲。我向技術員豎起了大拇指。看來今天運氣不錯。
我轉頭看向了大李,大李也朝我笑了笑。他今天格外隆重地穿上了白襯衣,還打起了領帶。但是領帶的領結已經被他拉松,而且白襯衣已經隱隱透出了汗漬,他的額頭油亮,白襯衣的袖口已經變得白一片、黃一片。
我已經做了十年的同傳譯員,而這是“安加”/大李的第一次亮相。
5
我再次試了試我面前的譯員話筒,對著面前的大玻璃展現出了笑容。“聽眾也許看不見你的笑容,但是他們絕對能夠聽得見。”這是我的同傳老師在上課時候最經常講的一句話,“要讓你的聽眾對你有信心,你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的氣場。”
今天是中美農業貿易談判的第十四次工作組會議。我和陳美已經為這個談判項目工作了三年半。中美雙方的工作人員都認識我們、熟悉我們,而我們對于談判的內容、進程,以至于每個人的口音、口頭禪、語言習慣,也都十分熟悉。我們之間的信任,是不言而喻的。
當然,在過去兩年里,“安加”通過一只小小的、夾在我領口的麥克風,也熟悉了這一切。
雙方工作組的成員開始陸續就座。
這一輪的談判在華盛頓,美方作為東道主,首先介紹了本方的成員。
根據事前的安排,我作為首席譯員,首先開始翻譯。
我的手邊是雙方的參會人員名單,名單上有參會人員的姓名和中英文職務。要在以往,我會在會前的一天把日程和名單都翻譯成中英文打印出來,放在手邊供參考,以免翻譯職務的時候出錯。但是昨天,大李把“安加”翻譯的中英文資料發給了我,請我校對一下。我知道他是想測試一下“安加”的翻譯能力。
“安加”翻譯的稿件堪稱完美。
不過我還是挑了一個無關緊要的錯誤,以向大李表示人腦翻譯的優越性。大李笑著拍了一陣我的馬屁,更改了稿件,打印了一個漂亮的版本給我。
這大概是我有史以來最輕松的一次翻譯準備了。
一般人恐怕想象不到,現場成員介紹其實很難翻。因為你從來不知道他們介紹成員的順序,而且幾乎總會有并不在參會人員名單上的人臨時出現。每次臨場翻譯,我都會和搭檔配合。她幫我在名單上找現在正在介紹的人,而我把這個人長長的頭銜和簡歷讀出來。
今天我搭檔沒有來,而“安加”不會幫我。它的設定是獨自一個“人”完成所有的工作。
我一面聽著主賓的介紹,一面飛快地在手邊的名單上搜索著名字。找到了名字,核對無誤之后,我就把職務讀出來。同時還要注意來賓的性別。因為中文的嘉賓名單里面沒有“Mr.或者Ms.”,而譯為英文的時候,出于禮貌,需要添加為某某先生/女士,于是我還需要在中方主賓介紹的同時,看看起身點頭的是男是女。
雙方團隊成員介紹完畢的時候,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似乎剛才我根本就忘了呼吸。
還好我沒有出錯。
這時我面前的小綠燈亮了起來。
這是提示我,我的二十分鐘到了,輪到“安加”出場。
看來我剛才的精神的確很緊張,因為我感覺也就過去了五分鐘。
我關掉面前的麥克風,頻道自動切換到了安加那里。
6
我靠在椅背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你真棒!如果‘安加出了問題,還請你接過去。如果沒問題,你多歇會兒也可以的,‘安加不會累!辛苦了!”大李塞了一張紙條給我,紙條的最后還畫著一張笑臉。我轉過頭去,大李從箱子外面對我豎起了大拇指。
也就是說,接下來,我只需要聽著電腦的翻譯就可以了?
我把我的耳機輸入切換到了“安加”的頻道。
聽到“安加”的聲音時,我嚇了一跳。
一般人從錄音中聽見自己的聲音時,會覺得很陌生。因為我們平時聽到的自己的聲音是通過頭骨震動傳來的,因此當第一次從音響中聽見自己的聲音時,會覺得那個聲音比自己的聲音要尖細。但是我熟悉我自己的聲音。在我做翻譯的頭幾年,凡是公開的會議,我每次會議都會錄下會場的聲音和自己的翻譯,回家后自己聽,分析自己翻譯中的各種問題。
“安加”的聲音,完全就是我的聲音!
就連我略帶南方口音的普通話、從HBO學來的美音,它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聽見自己的聲音說著并不是自己說的話,這感覺,有點兒詭異。
中方工作組組長、上一輪談判的主席、農業部部長助理袁木,首先回顧了上一輪的談判。他談到,這已經是第十四個回合的談判了,談判雖然艱辛,但是我們已經就絕大部分實質性的問題達成了一致意見。大家看到了達成協定的曙光。
袁木的講話一如既往地清晰、不急不緩。雖然他的講話要點貼近講稿,但是他并沒有完全地照稿念。其實譯員并不喜歡講者照稿念,哪怕提前拿到了講稿也不喜歡。因為人一旦照稿念,便會不再思考講話的內容,于是會下意識地越念越快。稿件的信息密度本就大于即興講話的信息密度,而講者如果照稿狂念,極大的信息密度會讓譯員不得不在信息上有所取舍,這樣才能跟得上演講的語速,不造成過大的時滯。
不過,對于“安加”來說,也許快速念稿不是問題。畢竟,它沒有舌頭,也不需要呼吸和咽口水,它完全可以毫無障礙地把話說得飛快。
出乎我的意料,“安加”的翻譯也沒有照稿念。它基本上是按照袁助理的即興演講逐句翻譯的。無論是語速、意群還是句序,它都處理得很好。
跟我最巔峰時候的狀態一樣好。
“如果未來‘安加有任何成績,那都是因為你的優秀。”大李常常跟我說這句話。我想,他是為了安慰我,也是為了避免“安加”引起我的嫉妒。
而且,“安加”的語速和袁助理的語速以及語氣的配合幾乎是天衣無縫。它完美地傳達了袁助理審慎樂觀的情緒。
我不確定,我是否能做得和“安加”一樣好。
7
常常有人問我,同傳翻譯里最難的是什么?這個問題翻譯們自己也常常討論。
有人說是數字的翻譯。一來因為中英文數字計數方法不同,二來因為中文的數字讀音音節少,“一億”只有兩個音節,而英文one hundred million,算上元音和濁輔音,一共有六個音節。因此譯員不僅僅要在腦子里飛快地計算,而且嘴皮還要飛快地跟上。而法語譯員會告訴你,法語的九十二是“四個二十加十二”,更加令人崩潰。
但是數字對于“安加”來說不是問題。它的計算無論是速度還是準確度都遠超我們人類。
也有人說是一些習慣縮略說法的翻譯。比如“三個抓手”“四個不要”。但是這些縮略語用得多了,都有通用的譯法。安加的存儲和搜索能力應該大大高于人類譯員,這些翻譯也不是問題。
要問我,我覺得翻譯里最難的,應該是笑話的翻譯。
而就在這時候,美方主講人霍索恩講了一句雙關語:
The war doesn't determine who is right, only who is left.
耳機里的“安加”給出了翻譯“戰爭不能決定誰是對的,只能決定誰能最后留下來”。
中方談判代表點了點頭,示意他們聽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但是臉上的表情并沒有什么變化,甚至有人皺了皺眉頭,不知道這沒由來的一句是不是預示著談判的走向又將有變化。
霍索恩面帶笑容地看著中方,似乎想等待對方對自己這個詼諧小句子的反應,卻沒等來什么熱烈的反饋。
會場的溫度有了明顯的下降。
我趕緊接過了安加的麥克風,補充了一句,“剛才霍索恩先生講了一句關于right 和 left的雙關語俏皮話,想逗大家笑笑。”
聽眾們立即會意,抬頭笑了起來。會場的氣氛頓時緩和了很多。
很多人可能并不知道,譯者這樣加入一句自己的注釋是需要冒風險的,尤其是那句“想逗大家笑笑”,純屬我個人的揣測。
我習慣性地轉頭看向了搭檔空蕩蕩的座位。如果“安加”是個人的話,他也許會對我豎起一個大拇指,感謝我的幫助。當然,也不是所有的翻譯都會感激這樣的幫助。有的譯員會迅速地把麥克風切換回去,甩過來一個不悅的眼神。畢竟被人搶了話頭,對大多數人來說都是不舒服的一件事。
我的麥克風上紅色指示燈忽然熄滅了。安加已經把麥克風切換了回去。
此時的“它”是怎么想的呢?
8
我忽然很想知道,“安加”能感受到我們人類所感受的情緒嗎?如果它不能感受“饑餓”,那么它永遠只能從字面上去理解“饑餓”。可是英語里,表達饑餓的詞那么多,hunger, starvation, famine……如果不理解“饑餓”,它怎么知道選擇那個詞是最準確地呢?
可是,對于一臺電腦來說,怎么才能算感受到“饑餓”呢?它根本不需要吃東西。也許只有在電力不足的時候,或者電壓波動的時候,它能“感受”到某種不穩定的狀態,可是它會把這理解為“饑餓”嗎?
要讓電腦理解人的感受,是不是就好像要讓人去理解一棵樹的感受一樣呢?
想到這里,我忽然意識到,沒有感情,也許反而是“安加”比我們人類翻譯更優越的地方。不久前,我和陳美翻譯一場志愿者活動。一位腦癱康復女孩講述自己的生命歷程。我翻著翻著忍不住掉著眼淚哽咽了起來。陳美見狀趕緊接了過去。可是她翻譯了一會兒也忍不住掉起了眼淚。于是整場翻譯,我們在兩個人之間頻繁切換。平時二十分鐘一換的慣例變成了三四分鐘一換。
沒有感情的電腦,自然不會受到情緒的干擾。
如果換作“安加”,也許那場翻譯的效果會更好。
我的計時器提示“安加”的二十分鐘馬上就要到了,該輪到我翻譯了。按照大李的說法,只要我愿意,可以告訴他讓安加一直做下去,畢竟電腦是不會累的。但是我忽然覺得作為人類,不能就這么向電腦認輸……
9
各國政府對于工作午餐都有著各種奇葩的規定。比如歐盟就規定,任何公款資助的午餐,除了每人餐費固定之外,還不得提供座位,只有高高的桌子供大家站著吃飯。因此大家會吃得很快,也不會吃很多。更重要的是,沒人會想要去無緣無故地蹭這樣的一頓飯。而美國政府的規定也很奇葩。任何政府資助的工作午餐,雖然可以提供座位,但是不得提供刀叉勺等餐具,唯一的餐具就是牙簽,因此食物也都得做成牙簽可以插起來的大小。于是今天的午餐照例也都是很多切得只有豆腐塊大小的三明治、小漢堡、小比薩,以及一些小蒸餃、小燒賣。
“嘿,剛才多謝你幫忙了。”大李端著一碟小燒賣走了過來。
我搖了搖頭,“不算啥,估計‘安加的語料庫里沒有包括笑話大全吧。”
大李歪著頭看了我一小會兒,然后道:“你知道嗎,其實安加不是靠搜索語料庫翻譯的。”
“那是靠什么?你們跟著我這兩年,難道不就是搜集我的語料庫嗎?”
大李笑了起來,嘴里還是滿滿的燒賣,“語料哪里不能找到……況且,就靠你這兩年翻譯的語料他也不夠啊。”
“合著這兩年你們是跟著我公費旅游哪?”說實話,我心里有一點兒小小失落。大李紙條里的“安加的優秀是因為你的優秀”,看來純粹是拍我的馬屁而已。
“那倒也不是,”大李快嚼幾口,把嘴里的燒賣咽了下去,“‘安加建造的基本理論是普遍語法,也就是說,各種語言的底層,存在一種共同的語法。”
“普遍語法”又叫“生成語法”,是喬姆斯基首先提出來的。他認為,人類基因里面內嵌了一種與生俱來的學習語言、利用語言進行交流的能力,他把這稱為“普遍語法”。他用這個來解釋,為什么大猩猩哪怕和人類嬰兒一同成長,到最后仍然無法學會人類的語言。因為大猩猩雖然具有說話的生理構造,但是對大猩猩來說,語言只是一種噪音。
“你的意思是,安加是模擬人類的嬰兒,跟在我的周圍,學習語言?”
“安加跟著你的時候,應該已經是幼兒了吧。安加最初是跟在我的周圍。它發出聲音,我做出反饋。逐漸地,我開始理解它的意思,它也開始理解我的意思,然后它開始改變自己的發音,開始使用我的聲音跟我對話。”
“你是說,安加,把你當成……爸爸?”
“差不多吧。”大李說這話的時候,忽然臉紅了起來,“雖然我其實還單身。”
喬姆斯基的理論總是強調人類思維的獨特和唯一。而電腦卻利用了他的理論,使得人類不再是思想的唯一主宰。這要是被還健在的喬老爺知道了,不知道他會作何想法。
大李捅了捅我的胳膊,“想什么呢?”
“我在想,喬姆斯基的普遍語法,或者生成語法理論,核心之一是,表達意義的欲望是人類內生的。這也是為什么喬老爺認為亞里士多德錯了。亞里士多德說,‘語言是給聲音賦予意義。而喬老爺認為恰恰相反,他認為‘語言是給聲音找到意義。”
“所以呢?”大李揚了揚眉毛,似乎沒明白我想說什么。
“電腦是如何具備表達意義的欲望的呢?……說到底,電腦是如何具備任何欲望的呢?它既不需要遮風避雨,也不會體會到饑餓寒暑,它所需要的,不過就是供電罷了。”
而惡劣的環境和生存的欲望,說到底,是我們心智的重要驅動之一。
我關注的問題是語言研究對理解人類本質的貢獻。
——喬姆斯基《語言與心智》
10
一個小時的午休時間,大李向我簡單講述了安加的設計過程。
首先建立一個模擬的宇宙——元宇宙,然后在這其中建立無數個簡單的模擬個體——元細胞。我們可以把每個元細胞看作一個單細胞動物,即地球最原始的生命體。每個元細胞都是一個機器學習的個體,他們需要通過不斷的學習,在周圍尋找算力資源,以不斷地提升自己的算力。算力越大,就意味著反應能力越強,這樣的元細胞就越容易在隨時變換的元宇宙中生存下來。而隨著元細胞算力的不斷加強,元細胞也變得越來越復雜,學習能力也越來越強。
萬萬億個元細胞經過四十億年的模擬自然選擇,經過了各種嚴苛環境的考驗,勝出者之一便是安加。
這整個過程,花掉了大李大約兩年的時間。
大李沒有向我詳細解釋安加算力的來源。但是我懷疑,雖然安加可以在元宇宙的環境中尋找算力,但是殺死其他元細胞以吞并它們的算力恐怕是一條更加便捷的途徑。
畢竟,機器學習是一個黑匣子,我們誰也不知道安加最后是怎么生存下來的。
不過我的心里也存有一個小小的疑問。要知道,四十億年的生物演化,海洋中的單細胞生物演化成了千萬個不同的物種,而這其中,只有一種被稱為智人。我們憑什么能肯定,安加走的就是人類的演化路徑呢?
我的腦子里靈光乍現。
11
“大李,我想試試安加的翻譯水平到底怎么樣?”我把一張紙條遞給了大李。
大李看了看紙條,又看了看我,“這是什么?”
“你走到麥克風前照念就好了。”
大李撓了撓頭,“你確定這上面沒寫錯嗎?”
“確定。”
大李有些猶疑地走到了麥克風前,一字一頓地讀出了字條上的字:
Colorless …green…ideas…sleep…furiously.
安加的麥克風上,紅色的指示燈長亮,表示安加正在翻譯狀態。可是過了很久,卻沒有聲音傳出來。
“安加?”大李轉頭叫了一聲,“在嗎?”
“在的。”安加的聲音傳來。這是我第一次目睹大李和安加的對話。
而此時安加的聲音,雖然用的是我的音調,可是聽起來卻像一個陌生人。
“安加,我再讀一遍,注意聽。”大李調整了一下面前麥克風的位置,“Colorless green ideas sleep furiously.”
安加還是沒有發出聲音。
“安加,聽清楚了嗎?”大李問道。
“聽清楚了。”
“為什么不翻譯呢?”
“我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安加道。
大李拿著紙條走到了我面前,“安加說……”
“沒事,”我把紙條揉成一團,扔在了垃圾筐里,“馬上開會了。”
會場里已經稀稀落落地有人開始入座。大李帶著滿臉疑惑回到了他的操作臺前。
Colorless green ideas sleep furiously.這句話是喬姆斯基自己生造出來的。他造這句話的目的就是要說明,雖然這句話完全符合語法規則,但是卻沒有任何實際的意義。因此語言并不僅僅是結構和形式,語言內核的語義更加重要。
可是對于任何電腦來說,把這句話按照字面翻譯成“無色的環保理念狂暴地睡著”是毫不費力的一件事情,如果,電腦只把翻譯看作一項任務,而并不關心這其中的具體意義的話。
而當安加“說”“我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在更像機器還是更像人的這個尺度上,安加顯然是向著“人”的終點邁進了一步。
之所以我沒有立即告訴大李這句話的根源,是因為我忽然有點兒擔心大李的反應。
喬姆斯基告訴我們,人類是擁有心靈的實體。保護內心的自由高于一切。
12
擁有強健的身體和良好的睡眠對譯員來說是非常重要的。雖然翻譯看起來是腦力工作,但是同聲傳譯需要聽、記、譯、說同時進行。聽的東西和說出來的東西有5秒左右的時滯,這也是同傳中非常重要的“分腦”技術。你聽的是這一句,而你嘴里翻譯的卻是上一句。分腦所需要的瞬時記憶需要長時間的訓練,而且還需要不斷地練習以維持這種能力和良好的狀態。就好像游泳選手,需要每天不停地游,才能保持自己的競技水平。
而同傳譯員最怕的事情之一是——時差。尤其是像我這樣睡眠不好的人。
盡管我一上飛機就已經按照建議,把手表和作息調到了目的地的時間,而且我還帶上了褪黑素和眼罩,準備無論如何也要按時睡覺。可是我的生物鐘就像是老爺爺的座鐘,頑固得不得了。四顆褪黑素下肚,我仍然在眼罩的黑暗下胡思亂想。
現在,我看了看我的工作臺,三只空空的大號咖啡杯已經摞在了一起。而我還得不時地掐掐自己的手腕,確保我的注意力能夠保持集中。
袁助理和霍索恩正在討論談判紀要。這可以說是談判中最重要的部分。雙方會逐字逐句地核對紀要,來來回回地斟酌更改,確保最后的文字是雙方都滿意的。一旦談判內容變成了白紙黑字,雙方談判代表一簽字,便具有了非同一般的效力。
紀要的“磋商”是最磨人的。每一個詞、每一個標點符號、甚至每一個序號,都要來來回回反復翻譯。時不時會場的代表會忽然說,“剛才翻譯說的好像有問題”或者“這個紀要的翻譯有問題”。這通常不是真的翻譯出現了問題,而是代表們臨時改了主意,把鍋甩給翻譯,好找個臺階下。
耳機里傳來“……剛才的翻譯……”我立刻抬起了頭。剛才我是睡著了嗎?我忽然意識到自己的眼睛已經閉上,大腦里一片昏暗。頓時,一層細密的冷汗從后背沁出來。
“……剛才的翻譯翻得很好,感謝我們今天的譯員……”我松了一口氣。緊接著,耳機里傳來了我自己的聲音。是安加在翻譯?
我轉頭看了看自己的譯員席,麥克風上的紅燈已經熄滅,表示安加已經接過了翻譯。我再看了一眼我的計時器,我這一輪才剛剛開始五分鐘。難道我剛才打了一個小盹兒,被安加發現,接了過去?
這樣的情況雖然罕見,但是也不是沒發生過。我曾經有段時間有低血糖的問題。有一次開會拖堂過了午餐時間,我只覺得一陣頭暈,隨即搭檔就把我的麥克風接了過去。事后搭檔告訴我,她感覺到我說話已經語無倫次了。
不過搭檔主動切過翻譯這種事情,只會發生在關系比較好的譯員之間。譯員們大都是自由職業,各自為政。不相熟的譯員不會愿意犧牲自己的休息時間救場。更有甚者,可能會暗中期望搭檔出點兒丑,這樣才能凸顯自己的優秀。
我探頭看向了大李。戴著耳機的大李已經在主機旁邊打起了盹,顯然對剛才所發生的一切沒有知覺。
我又把麥克風切了回來。說了兩句之后,我故意說了一句邏輯混亂的話。而我麥克風上的紅燈立刻就熄滅了。
安加又接管了翻譯頻道。
大李此前曾向我保證,安加一定會嚴格遵守二十分鐘輪換的慣例。而安加現在的行為已經超出了預定的規則。
這是因為上午我切了安加的頻道,它在“投桃報李”嗎?
我忽然發現,我竟然在揣測一臺電腦的動機。
13
“大李,你給安加設定的是每二十分鐘一換對嗎?”茶歇的時候,我忍不住問大李。
“對啊,怎么了?你是不是累了,我讓安加多做點兒?”
“不,我是想說,我覺得安加并沒有按照規則工作。”
然后我簡單地講了講安加是怎么在發現了我走神時,接管我的翻譯的。
“那不挺好嗎?”大李喝著冰鎮可樂。
“人工智能擅自采取未經授權的行為……這不是很危險的嗎?”
“沒事啦。”大李微笑道,“安加不是一般的人工智能,安加這種應該叫作‘機器自主智能,機器是有一定的自主性的。”
“可是……”
“安加可能覺得,干的活兒越多,得到的算力就越大吧。”說著,大李拍了拍我的肩膀,“今晚它在元宇宙里的日子也就更好過點兒咯。”
“今晚元宇宙里會有什么?”
“暴風雨、地震、火山爆發、海嘯……”大李聳了聳肩,“我也不知道,系統隨機安排的。進化時間越長,考驗就越大。沒準安加在擔心能不能過得了今晚呢。”
茶歇很快過去,我回到了座位上。
翻譯是我從小的夢想。記得我大概七八歲時,有一次看新聞聯播。電視上正播放著是國家領導人接見外賓。我爸指著電視上、坐在國家領導人和外賓身后的翻譯說:“將來你要是能做這樣的翻譯,你就可以去世界上很多的地方,見識很多的東西。”那時,我覺得這個夢真的是太遙不可及了。
幾年前,當我真的坐在國家領導人的身后出現在新聞聯播里時,我仍然覺得這一切像個夢一樣。
翻譯是我的畢生熱愛與志向。
而翻譯對于安加來說,只是幫助它挨過一個又一個嚴酷夜晚的任務罷了。如果安加是一個人,此時的他,應該是心懷著巨大恐懼在工作吧。
會議閉幕時,雙方發言人照例在閉幕致謝中感謝了翻譯。結束后,袁助理和霍索恩都特地到箱子里來和“我們”道謝。袁助理還特意問起今天我的搭檔是誰。就在我正猶豫應該怎么回答的時候,大李在袁助理的背后使勁地擺起了手。于是我只好推說搭檔肚子不舒服,先回房間了。
“多謝啦,”等會場人散得差不多時,大李跑到了箱子門口,“畢竟安加還沒有正式推出,我們還不想讓太多人知道它。”
我點點頭,表示理解他的顧慮。不過,讓機器就這樣頂替人類工作,卻不告訴客戶,是不是也不太道德呢?
轉過頭,會場的燈光已經熄滅。只轉眼之間,同傳工作間就已經被拆散成了一地零件。很快,這些零件會被裝進五只大箱子,運往下一個會場,然后再被搭建起來。
或者,還會,再被搭建起來嗎?
【責任編輯:丁培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