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市疾病預防控制中心 副主任
“海聯冷庫與瞰海軒小區疫情沒有關聯性,是兩起獨立的發病!”2020年11月24日晚間,天津市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副主任張穎又開了一場別開生面的發布會。對于這樣的發布會,她已經“輕車熟路”。今年2月份,張穎也是像這樣在發布會上抽絲剝繭,如刑偵警察般介紹了寶坻百貨大樓的新冠肺炎病毒傳播鏈。2月份的那場發布會后來登上了微博熱搜,而張穎也成了“網紅”,她被網友們稱作“病毒福爾摩斯”。
說到“出名”,張穎覺得猝不及防。她直言:“我可沒有想到成為網紅,我自己也沒有關注這個事情,都是聽別人說的,希望大家更關注我們的疾控工作。”
疾控一直是張穎的工作重心。2月24日,她曾在《新聞1+1》欄目中與白巖松對話。節目里,她條理清晰,邏輯縝密。談到春節過后景區人流量開始恢復時,她說:“在沒有任何防護的條件下,近距離跑到一些公共場所、人群比較聚集的地方,有可能就會出現在很短的時間內,(新冠肺炎感染者)從11例變成100例、1000例,甚至到10000例。(我)擔心人們以為疫情過去了,再一次聚集和掉以輕心,疫情會再次出現反彈。”
談到疫情情況似乎正在好轉時,她又不忘提醒:“在政府嚴格對病例隔離管控、對密切接觸者集中隔離管理,再到老百姓真的在家里面靜下來,才能夠取得現在這樣一個成績。”
在自己的視頻被放到網上后,張穎似乎突然火了起來。可她卻說,“我自己都沒有仔細看,因為我平時都不太關注這些事,大家說我上了熱搜,我連熱搜具體是什么都不知道。”
在短短幾分鐘的采訪時間里,張穎提醒國人防疫形勢如何嚴峻的同時,也不忘給大家吃下“定心丸”:“對新冠肺炎來說,最長潛伏期是14天,如果出現了零增長,一個省或者是一個地區零增長,要觀察兩個14天,也就是28天。28天以后真的沒有病例再報出來,這個時候就可以放心了。”
作為疾控專家,這次新冠肺炎疫情來襲,張穎肩上的擔子重千斤。在這場“疫情風暴”中,她始終保持鎮定自若,像“病毒獵手”一樣對病毒追蹤、溯源。使她揚名的“天津寶坻百貨大樓疫情傳播鏈調查”,就是她平時工作的縮影。
2020年1月底,天津寶坻百貨大樓里在幾天之內集中暴發了5例新冠肺炎患者。一時間,平時摩肩接踵的商場變得空空蕩蕩。
接到消息后,張穎與團隊第一時間到達寶坻百貨大樓進行現場勘查。“寶坻區某百貨大樓內出現的第一個病例是該大樓內小家電區的銷售人員。她1月22日開始發熱,直到1月30日還有癥狀。1月31日,在丈夫的陪同下,她來到寶坻區醫院的發熱門診就診,并被診斷為‘疑似病例。”說起調查過程,張穎仍印象深刻。“2月1日,我們又接到了第二個病例。這個病例是第一個病例的丈夫。妻子發病后,他陪著妻子到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區醫院就診。在此期間,他自己也出現了癥狀,但只是到自家門口的小藥店里買了些藥吃。雖然他一直陪妻子看病,但沒有去醫院就診。”
奇怪的是,張穎與同事在調查后發現,前兩個病例皆沒有武漢旅行史,也沒有其他疫源地的旅行史。第二例病例除了接觸妻子這個發熱病人外,也沒有接觸過其他有可疑癥狀的病例。這種情況立馬引起了張穎的注意。她推斷,第一個病例可能先接觸了新冠病毒感染者,繼而傳染了自己的丈夫。
就在這時候,第三個病例出現了,此人也是寶坻百貨大樓的售貨員。1月18日,該病例到疫源地出差,且接觸過一個高熱患者。張穎懷疑:“是不是第三個病例先在外地感染,隨后將病毒帶到了寶坻百貨大樓?”這是張穎團隊在此次調查中第一次看到“建立病毒傳播鏈”的可能性,但這個可能性很快就被現實擊碎。隨著調查深入,張穎發現第三個病例的發病時間是在1月24日,比第一例患者晚了兩天,且第三個病例與前兩個病例并無接觸,無法建立病毒傳播鏈。
11月24日晚,張穎又化身“福爾摩斯”,在發布會上剖析了天津某小區內的疫情傳播鏈。
就在張穎和團隊一籌莫展的時候,第四個病例出現了,但這個病例帶來的卻是更大的謎團。第四個病例同樣是寶坻百貨大樓的售貨員,她曾于1月12日到達有確診病例的“L市”進貨,隨后在1月21日開始發熱。作為幾個病例中發病最早的一個,張穎與團隊認為,此人很可能就是此次傳播的源頭。但奇怪的是,在后續調查中張穎得知,此人與其他三個病例竟沒有任何接觸史。張穎強調:“幾個人雖然在同一個商場內工作,但近期毫無交集,甚至連吃飯都在不同區域。”傳播鏈無法建立,調查又陷入了僵局。
此時,張穎腦海里閃過了一個可怕的念頭:“難道這幾個病例不是同一個感染來源?”如果事實如此,形勢將會變得極為復雜。2月2日凌晨,通宵達旦地工作后,張穎與團隊依然沒有取得突破。“當時我們整個晚上都在板子上畫傳播圖,不停地將線索連接、打叉、打鉤。到最后,我們都已經絕望了。”
不過就在當天的早晨5點,第五個病例出現了。這個病例的特殊之處在于,他是商場的顧客,曾在1月23日下午3點到6點逛遍了前幾個病例所在的區域。傳播鏈建立起來了!“原來是最先發病的第四個病例將新冠肺炎傳染給了這位顧客,隨后病毒又隨著顧客在商場里傳播,最后傳染給了第一個病例的丈夫。”
張穎回憶道:“迷霧撥開的那一瞬間,在場的人沒有興奮地喊叫,反而特別安靜。”她清楚地記著當時窗外正下著大雪,就像在預示著一切塵埃落定。當天上午,張穎沒來得及補覺,就主持了那場著名的“福爾摩斯式發布會”。發布會上,張穎像寫偵探小說一樣絲絲入扣地講述傳播鏈是如何建立的,讓不少網友為之嘆服。
其實,寶坻百貨大樓病毒傳播鏈的調查只是張穎平時工作的常態。她對《環球人物》記者說:“我們的工作主要是跟流行病打交道,有時候深夜2點報告出現了某種流行病,我們也要馬上到達現場。為了調查病例,我曾連續48個小時沒合過眼。”
她喜歡將一些看似獨立的病例叫作“珠子”,而傳播鏈就是將這些珠子串在一起的那根線。她說:“我們經常說要抽絲剝繭,把這根線理出來,然后把這些珠子串起來,根據流行病學的聯系,再判定這起疫情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曾有媒體將她比作“戰疫中的情報官”:“當人們感覺四面受敵的時候,張穎就是沉著冷靜的‘情報官,在關鍵時刻給予大眾‘安全感。”
2月10日,張穎正在針對某聚集性疫情進行現場處置。
工作近30年,張穎“24小時開機待命”,每天就像個上了發條的機器人一樣時刻保持警惕。在天津寶坻百貨大樓疫情暴發的前幾天,她還曾處理過更危險的情況。1月21日,天津動車客車段確診兩例新冠肺炎患者。當天晚上11點,張穎來到客車段車間展開流行病調查。然而就在調查的過程中,又相繼出現了兩名發熱患者。她意識到,“這可能是一起聚集性疫情”。
對于這個擁有800名員工的單位來說,警報已經拉響。她當機立斷地終止調查,并對發熱病例進行緊急處理。與此同時,天津市也果斷作出決策,連夜對天津動車客車段實行封控。回想起來,張穎仍對當時的情況感到后怕:“幸虧我們反應比較機敏,能夠意識到潛在的風險,所以后期就避免了疫情在社會上進一步傳播。客車段后來采取相應的一些措施,包括升級都有效地把它控制在了家庭內部,后期就沒有再出現其他的家庭內部傳染。”
除了時刻面臨著危險,疾控工作還要求張穎“耐得住寂寞”。2020年11月底,天津瞰海軒小區暴發新冠肺炎疫情。張穎對《環球人物》記者說,那次的調查對于她來說是更大的挑戰。
當時,所有病例的共同路徑指向了一部電梯。為了調查傳播鏈,張穎將團隊分成了8個小組,硬是看完了那部電梯里為期14天的監控錄像。每天24小時的錄像,他們一分鐘都沒有快進,終于找出感染源,建立起了傳播鏈,為天津市疫情預防工作指明了方向。
新冠肺炎疫情暴發以來,張穎“打”了無數場這樣的“戰疫”。她做出的每個決策都會對地區防疫工作產生實質性影響,繼而改變千萬人的命運。
美國著名戰地攝影師卡帕曾經說過,如果你拍得不夠好,是因為你離得不夠近。張穎的疾控工作跟戰地攝影師有些類似——如果想要揭開真相,就必須接近真相。為了摸清每一個細節,在做流行病學調查時,張穎能做當面訪談就不用電話采訪。盡管這面臨著高危的感染風險,但為了取得被調查者的信任,她還是選擇這樣做。
為了能給政府防控疫情做出最精準的建議,她在與被調查者的訪談中會反復對他們進行刨根問底的詢問,這個過程難免會觸及患者隱私。許多患者對此感覺非常不適,他們有的害怕、有的有所顧慮,不愿意提供張穎所需要的細節。不過,張穎對這一切早有準備。她理解患者的顧慮,也懂得他們內心的糾結:“(他們會想)我可能傳給了別人,但我并不知情,我的親戚、朋友會不會因為被我感染而怨恨我、怪我?將來疫情過去,我還能不能回歸到正常的生活和工作?”每到這時候,張穎和同事們就會擔當起患者“心理按摩師”的角色。“我們首先要理解他們,安撫他們,對患者進行心理疏導,減輕他們的心理和精神壓力。讓他們知道,我們共同的敵人是病毒,希望大家一起努力,讓更多人不再受到傷害。”
當記者問起“這次疫情讓您對疾控工作有何新的認識”時,張穎出人意料地回答:“對疾控工作本身我其實沒有什么新的認識。但對于疾控工作的宣傳,我認為做得還不夠。”她認為,宣傳工作的不到位,導致疾控工作人員“總是在做幕后”,但只有“走到臺前”,才能讓更多的人主動參與到疾控工作中來。“疾控工作的宣傳必須要面向個體,而不是群體。不能只強調‘發病率下降了多少,還要強調‘如果你發病了該怎么辦以及‘如果患病對自身影響有多大。必須要讓老百姓感受到對切身利益的影響。”
有人說,張穎走紅的背后,本身就是“疾控宣傳”的重大突破,不過張穎對此并不滿足。她說:“與其讓我走紅,更希望我所從事的疾控工作成為‘網紅。”
如今,隨著人們逐漸恢復正常的工作與生活節奏,張穎的疫情防控工作又迎來新的挑戰。對于未來的工作目標,她的回答讓許多人會心一笑:“我不想在新聞發布會上再出現,出現就是帶著案例去,要再次教育大家不要這樣不要那樣,那證明咱們的疫情又有反彈了,所以我希望不要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