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里,醫院是大面積的白,混雜著酒精和藥品味,讓人一聞就神經緊張。或許因為終于不再以病患或病患家屬的身份來到醫院,卸下緊張,才發現諸多未曾注意過的細節。
原本想從早上八點連班跟,因為小禾有事,改約十點見,便徑直到了消化科的護士臺。小禾急匆匆地帶我換了身護士服,囑咐一句:“我就忙我的,不管你了啊,跟著我就行。”
小禾向我展示了治療室內大大小小柜子里的藥品,那些難懂的名稱,她講起來像說繞口令般利索。環顧四周的紙箋、用具,作為文科生更是像看天書一樣一頭霧水,所以小禾的每個轉身、每個舉措,我都要厚著臉皮問,所有問題都得見縫插針,因為小禾和她的同事們動作太快,而且不斷有各種工作插入。
屋外按鈴提示此起彼伏,幾個護士腳步匆匆,看了很久都沒看出她們的工作流程何以忙而不亂、有條不紊,唯有先從眼前景象尋一二分答案,那就是無處不在的標簽。從醫護間的柜子、冰箱、器具、藥品,到護士臺的臺面、文件,再到處置室的垃圾桶,甚至無處不在的洗手液,都貼著大大小小的標簽。護士配置藥水,同樣要貼標簽寫明信息,這個步驟每天要重復無數次,所以她們的口袋里總少不了幾支筆。
制服反映出一個人群的行事方式,賦予他們某種性格,那份職業性的冷靜、克制成就了某種魅力。貼滿標簽的醫護間,就像穿著護士服的護士,時刻提醒著什么。
我跟著小禾在整個病區兜兜轉轉,幾分鐘不見便有了新狀況。八樓的陽臺上有位不知哪個病區的女病人,小禾勸說幾句要送她回病房,病人執意不肯,駐留片刻后進了電梯。憑借職業敏感,小禾推斷病人情緒狀況不佳,怕她想不開,于是趕緊打電話詢問其他病區的同事。我問她如何看出,小禾說:“那個女病人戴著假發,手里拿著佛珠,手腕上的緞帶被扯了,應該是在化療的病人。”縮小范圍,給幾個相關病區打了電話,片刻后,得知女病人安全回到了病房。
小禾說,剛工作時她可沒這么冷靜,猶記得第一次搶救病人,家屬傷心欲絕,不停地呼喚著病人的名字,她一邊搶救一邊止不住地掉眼淚,于是老師把她喊出去:“你哭什么?!搶救病人的時候不能這樣。”
小禾說,確實,剛工作時看哪個病患都可憐,現在感性的成分會少一些,因為護士每天看到的太多。
“當護士技術好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處理問題的能力,因為隨時會有狀況需要協調。”跟著上一天班后,我深有感觸,連病房廁所不通、窗戶關不上,病人都會來找她們。護士們說不止這些,漏水漏電、睡不著覺,事無巨細,通通要管。即便工作繁雜,但一看到提示鈴顯示的床號,小禾和同事都能想起是需要換水、拔針,還是續止血泵。
我感慨地和小禾說:“以前我總抱怨工作流程太多、太煩瑣,和你們一比,簡直小兒科!”“我們每項操作、病人病情變化都要記錄在案,現在有電腦你都覺得煩瑣,我剛工作時還沒有這套系統,都靠手寫。”小禾和同事對我說,今天根本不算忙,“月初時我們每個人都忙得要飛起來。”這般場景我確實無法想象,因為我今日所見,已是一番異常繁忙的景象。
第三天,我又跟了下午五點半到次日凌晨一點半的小夜班,做了蝦仁水果沙拉帶去。剛放下還沒來得及吃,小禾就告訴我馬上要護送一個重癥病人去I C U,拿氧、推車、叫師父、囑咐病人家屬、和I C U同事交接,又是一番忙碌。回來又是應付此起彼伏的提示鈴,今晚有三個病人需要灌腸還要配置藥水,小禾拿出各色藥品、針管,邊忙邊笑:“覺得像做飯似的。”

忙完一段稍有空閑,護士們才能喝口水吃點東西。小禾坦言,自己也想過護士的工作為何是這樣,又忙又累,有時候還要處理大小便、嘔吐物,會覺得這份工作有低賤之處,但現在習慣了,都只是工作而已。
如果你認為消化科相對安全那就錯了,每個科室都會有很多狀況。小禾說他們收治過幾例艾滋病病人,艾滋病有腹瀉癥狀,其中一例收治進來后才得知患此病。還有一個故意隱瞞病史的,高燒不退,做了檢查才知道。由于工作中難免會被針頭扎到,或有其他外傷,她們心理上也會緊張。
午夜零點,病房相對安靜下來,小禾終于有時間坐一會兒,如果沒有突發狀況,到下班前可以清閑一下了,這種時刻難免談起人生理想。
小禾說其實自己曾經很迷茫,專業和工作都是父母選的,她做了五年護士,說不上喜歡,可干了幾年后,也慢慢有了成就感。她希望生活能文藝多彩些,想學習理財、學學吉他,想每年去一個地方旅行,都沒有實現。唯一讓她有自豪感的,就是每周都去練習兩到三次瑜伽,已經堅持了一年。
2012年,小禾去了海南,下了小夜班直接去機場,旅程結束后又直接到醫院上班。父母來醫院幫她把行李箱拿回家,正巧那天特別忙,過道里加滿了床,換水打針,還有家屬吵架,爸媽站在護士臺前看了很久,她都沒有覺察。以前小禾覺得工作太累于是月月光,爸媽覺得她亂花錢,所以替她管著工資卡。那天回家,工資卡放在桌上,媽媽對她說:“你賺的都是辛苦錢,以后想花就花吧。”
正聊著,電話響起,120急診馬上要送來一位81歲消化道出血的病人,于是小禾和同事又開燈開始工作了。那一刻讓人真切體會到“理想豐滿,現實骨感”這句話的含義,還沒來得及暢想一下陽光燦爛、歲月靜好的場景,就立刻被拍進真真切切的現實之浪里。
我們總說護士是“白衣天使”,實際上,他們還是兼具醫學護理知識的管家、秘書、行政人員,需要這些身份處理的工作,他們一項不少。“白衣天使”幾個字讓我們對護士的認知停留在籠統而美好的想象層面,但走進貼滿標簽的醫護間,才會真正了解天使光環背后有喜怒哀樂的他們。
江一城//摘自《職人不足道》,新星出版社,新經典出品,本刊有刪節,四季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