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晉侃趴在泥地里,拿起礦泉水瓶朝那枚炮彈上澆了一點清水,黏附在彈體上濕乎乎的泥漿齊刷刷地褪去,長滿疙瘩的炮彈體表面浮現出幾個殘缺的字母,一個讓人毛骨悚然的單詞出現了:細菌。
這枚炮彈是江邊重修海塘的時候,挖掘機師傅從一片灘涂里挖出來的。他報了警,女排爆手沈晉侃正好值班, 受命處置。做排爆手好多年,那是她第一次遇上疑似細菌彈。細菌彈里常常裝載著霍亂弧菌或者鼠疫桿菌之類的細菌,經過很長時間都可能保存著活力。一旦被引爆,它形成的沖擊波,掀翻一幢樓或者炸毀整座車站、碼頭都不在話下。
想著想著,沈晉侃的手抖動了一下,在排爆服的頭盔中,她聽到了自己的呼吸聲。那是一種很奇怪的體驗,仿佛是跨越維度的俯視,抑或是一場夢境的游歷,好像自己正在被另外一個自己注視著。
“必須挺住!”另外一個自己對自己說。后來隊長及時支援,沈晉侃才緩過氣來。
沈晉侃,80后,是個曾經喜歡在閨密圈里賣萌的女孩,如今卻成了職業排爆手。她警齡十余年,是杭州市公安局特警支隊技術中隊唯一從事安檢排爆工作的女性。第82屆奧斯卡獎最佳影片《拆彈部隊》里,那些隊員干的活兒,和她的工作像極了。
剛入行的時候,沈晉侃對那件看起來酷酷的、科幻感十足的排爆服產生過一些安全幻想,可后來在一次執行任務時,她得知了一個“驚天秘密”。
一個普通的陰雨天,沈晉侃接到一個警情,說是某工地上發現一枚舊炮彈,需要排爆手幫助解除危機。趕到現場,可能是光線的緣故,土坑看起來深不見底,斜坡的角度很陡峭。穿著70多斤重的排爆服,要爬下去,幾乎不可能。
拿著手電筒往坑底照了照,炮彈個頭不小,同事廖軍皺著眉頭盯著炮彈好一會兒,說:“要不,今天就不穿排爆服了吧。”
沈晉侃大聲嚷道:“你瘋了,不穿排爆服,我們的身體不是直接暴露在炸彈之下了?要是……”
廖軍嘆了口氣:“實話告訴你吧,像這樣大小的炮彈,我們穿不穿排爆服,結果是一樣的。要是真炸了,不穿,我們粉身碎骨;穿了,最多保個全尸。”
沈晉侃頓時全身起了雞皮疙瘩,然而偌大的城市中,這拆炮彈的事只有他們能干。
“下去吧。”廖軍下了最后的指令。
脫下排爆服,從地面一步一滑下到坑底,然后用小鏟子將炮彈旁邊的泥土一點點摳掉,暴露出整個炮彈。那是一個迫擊炮彈,個頭還真不算小,要是穿了排爆服,是怎么也使不上勁將這個大家伙抬上地面的。
任務結束后,沈晉侃獨自一人跑去衛生間。閉眼的時候,炮彈和排爆服不斷地在思維空間的幽暗處晃蕩,她已經分不清哪個比哪個更重要。
之后有段時間,沈晉侃變得沉默了許多。廖軍總是對她說,要學會遺忘,如果老是記住一些不該記住的東西,工作的時候就會害怕。
“不瞞你說,我害怕過,可現在已經不害怕了,因為這是我的日常工作,我已經來不及害怕。”
每次近距離接觸炮彈的時候,沈晉侃都會沉浸其中,干活的時候,根本沒有圍觀者那種滿腦子爆炸場景的想象,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搞定它,把它轉運到安全的地方。
“排爆手”這3個字,充滿了力量感。許多時候,人們看到沈晉侃從黑乎乎的大塊頭特警車里鉆出來,手拎勘察箱,撩開警戒帶,緩步走向炮彈,都會驚詫不已。這樣一個看起來柔弱、瘦削的女孩,能對付得了那些隨時都可能爆炸的炮彈嗎?
成為一名女排爆手,還真不是沈晉侃的夢想,畢竟她小時候和大多數女孩一樣,對未來有著彩色泡泡般的浪漫幻想。她喜歡迪士尼的旋轉馬車,喜歡櫻桃小丸子,也喜歡芭蕾和小提琴。
大學畢業后,沈晉侃通過公務員選拔考試進了特警隊。一開始,領導安排她做內勤工作,后來,特警支隊接二連三地接到大任務,雪災、汶川地震、北京奧運會……隊里的人都抽調光了,可炮彈照樣雷打不動地找上門。總要有人出警吧,隊長問她:“你上嗎?”
“我上。”沒有壯志凌云,沒有轟轟烈烈。所謂“女排爆手”,便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長成了。
做排爆手越久,聽到的悲傷故事越多;聽到的悲傷故事越多,做事就會越謹慎。
一次正逢沈晉侃值班,值班室通知她,城郊一個廢品收購站收到了一枚炮彈。沈晉侃跟著一起來的師兄貓腰鉆進一扇小鐵皮門,按程序檢查炮彈,發現斑駁的引信旋轉部位上的銹跡存在新鮮擦痕,判斷引信被動過。要是爆炸了,眼前這座平房就會被夷為平地,還有旁邊的居民小區,也可能會受到沖擊波的影響。沈晉侃拿不定主意,于是給謝嚴打了電話。
謝嚴是杭州第一位真正的排爆手,經他手上拆解的炮彈不計其數。十幾分鐘后,謝嚴就趕了過來,他對著炮彈審視一番后說:“你們都撤到外面去!多一個人就多一分危險,相信我,我能搞定。”
沈晉侃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遠遠超出她的預期。這本該是她的事,可謝嚴將所有的危險承擔了。
沈晉侃撤到鐵皮房外,時間過得非常慢……恍惚間,她想起了和謝嚴一起訓練的情景。謝嚴在訓練場上教她剪線,拆解各種疑難裝置,定時的、遙控的……他都有辦法應對。
謝嚴有時候讓她穿著厚重的排爆服,在訓練場上往返跑100米,跑完立刻趴下,在10秒內把6根線分別穿過針孔。有時候,謝嚴會親手設置一個定時炸彈,讓沈晉侃看著時間一秒一秒減少,在倒計時即將結束的時刻,找到正確的導線,一刀剪斷。
那天回到隊里,沈晉侃在工作筆記上寫道:每次一起出去,要是能一起回來,就已經很好了。客觀地說,每一個排爆手的每一次出警都像是一錘子買賣,每一次歸來都是劫后余生。
有一次,沈晉侃處置完一枚炮彈回來,接到一個電話,對方是個保險推銷員,熱情地給她介紹各種險種,然后問她從事什么職業。沈晉侃說是排爆手。
對方沉默了,過了一會兒,那人說:“我請示過經理了,排爆手我們不做。”
往后的日子里,沈晉侃再也沒有收到過保險推銷電話,她被“拉黑”了。
隨著技術進步和安保要求的提高,特警支隊的硬件條件也獲得了全方位的提升,不斷引進世界頂級的安檢排爆設備,也引進了機器人。沈晉侃給機器人取了小名,一個叫T o m,另一個叫J e r r y。T o m和Jerry對她也很友善,在她的遠程操控下,可以靈活自如地出沒于各種復雜場景,拆解炸彈,在不少大案中立下戰功。
工作之外,沈晉侃有一個忙碌而幸福的家庭,先生以前也是特警隊戰友。有一天早上,沈晉侃正要去上班,女兒忽然問:“媽媽,你是警察,你抓過壞人嗎?”
說實話,做排爆手十余年,處置過的炮彈成百上千,她還真沒親手抓過壞人。她想起曾去過的各種現場,想起臨時放置炮彈的倉庫,想起那些炮彈最終被集中銷毀時天空中出現的蘑菇云。終于,她在女兒臉上親了一口,淡淡地說:“媽媽是警察,媽媽沒抓過壞人,但媽媽保護過好人。”
//摘自2020年1月3日《中國青年報》,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