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秘黃河文明遺珠

2004年8月，一群陌生人走進了陜西韓城梁帶村，他們鬼祟的樣子引起了村民的注意，恰巧這段時間每到深夜，村民總能聽到低沉的轟鳴聲從遠處傳來。沒過多久，白天下地干活兒的村民就在地里發現了一個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村民警覺地將情況反映給當地公安部門，接到報警后的民警判斷這應該是盜墓賊為了確定埋葬情況而打的盜洞。隨后考古學家對此展開了搶救性發掘。

考古學家在勘探和試掘后有了重大發現，經初步確認這里可能為東周時期的墓葬群。隨著考古發掘的不斷深入，大量金器、玉器、青銅器等陸續出土，僅在一座大墓的槨內一次發現瑪瑙珠（管）1876顆、銅魚609條、陶珠3910顆、海貝603顆、石貝869顆，這還不包括大量其他文物。根據出土文物上“內（芮）公”“內（芮）太子”等字樣的銘文，對照《史記·秦本紀》索隱載“芮，姬姓國……芮國在馮翊臨晉”，專家們基本判定這就是歷史上因文獻記載甚少而被塵封了2700余年的芮國。

芮國其國

在3000年前的西周前期，因為分封制的推行，華夏大地上星羅棋布著大大小小的諸侯國。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國家互相攻伐兼并，最后秦始皇統一了天下。得益于太史公的《史記》，較大的諸侯國史大致保留了下來，但是還有更多的小諸侯國，他們的國史支離破碎、不成片段，有的甚至淹沒在了歷史的長河里。芮國就是這樣一個諸侯國。

公元前11世紀，周武王賜卿士良夫以伯爵在芮邑，是為芮伯。周成王在位時正式建立芮國，國君被稱為芮伯，曾在周王室擔任司徒的職務。

關于芮國最早的記錄，來源于《詩經·大雅·綿》的“虞芮質厥成，文王蹶厥生”，說的是周文王平息虞、芮兩國的爭執。根據《漢書·地理志》記載：“芮鄉，故芮國。”宋馬端臨《文獻通考》中云：“芮，姬姓，伯爵，國在馮翊臨晉縣芮鄉，今陜州芮城縣。”今經史料發掘考證，芮國在陜西大荔縣東，位于北洛水注入渭水、渭水注入黃河之處，地理位置非常險峻。

芮國終西周之際都是重要諸侯國，芮國國君一直在周王室兼任卿大夫。《尚書·周書·旅獒》中有載：“武王時，巢伯來朝，芮伯作《旅巢命》。”周武王克商后，南方的巢國前來朝見，此時芮伯就作了一篇《旅巢命》。周成王去世時召見的六位顧命大臣，第一位是大名鼎鼎的召公奭，而第二位就是芮伯。西周末年，周厲王任用榮夷公推行“專利”，將被諸侯占有的山澤園林劃歸國有。此時的芮伯名叫芮良夫，《詩經》中的《大雅·桑柔》即為他所作的詩。在這篇勸諫文中，芮良夫直抒利害關系，認為榮夷公好利，用之，周朝會敗落。周厲王不聽勸阻，執意讓榮夷公掌管政事。3年后，國人暴動，周厲王出奔。《逸周書·卷十》載：“穆王思保位惟難，恐貽世羞，欲自警悟……芮伯稽古，作《訓納》。”明劉伯溫《郁離子·獻馬》載：“周厲王使芮伯帥師伐戎，得良馬焉。”可見，從周武王到周厲王幾乎整個西周時代，芮伯都活躍于中央王朝政壇之上，極具強有力的話語權。

逐君事件

《左傳》中記載了春秋早期發生在芮國的一起長達8年的政治動亂事件。《左傳·桓公三年》載：“芮伯萬之母芮姜惡芮伯之多寵人也，故逐之，出居于魏。”《左傳》疏引《世本》載：“芮、魏皆姬姓。”當是芮伯姬萬的母親因為其沉溺女色而將其逐走，姬萬便出奔到同姓的魏國避難。魏國在今天山西芮城縣一帶，芮伯萬定居于此，這也正是芮城地名的由來。

芮伯之母芮姜，歷史記載較少，但是可以從史料的蛛絲馬跡中還原一個歷史上真實的芮姜。芮姜為芮伯多父之妻，是芮伯姬萬的母親。多父去世后，芮姜夫人把控政權，輔佐姬萬治理朝政。桓公三年發生的“逐君事件”的幕后操作人即為芮姜夫人。

姬萬被逐之時，秦國已經擴張到河西一帶，于是想借芮國內亂趁火打劫，攻占芮國。《左傳·桓公·桓公四年》載：“秋，秦師侵芮，敗焉，小之也。”在芮姜夫人的帶領下，芮國打敗了秦國的進攻，保住了國家，穩定了政權。這說明當時的芮國具有比較強大的國力，也從側面印證了芮姜夫人具有很高的政治能力和領導能力。“三年，芮伯出居魏，芮更立君。秦為芮所敗，故以芮伯歸，將欲納之。”對于“芮更立君”史書并未詳細記載所立新君為誰，至今歷史學家也沒有形成統一意見，尚待進一步的挖掘和研究。

同年冬，秦國再次向芮國發難。《水經注·河水》引《紀年》載：“晉武公八年（公元前708年即魯桓公四年），王師、秦師圍魏，取芮伯萬而東之。”《左傳·桓公·桓公四年》載：“桓王十二年冬（即桓公四年），王師、秦師圍魏，取芮伯萬而東之。”秦憲公把姬萬抓住交給周天子處理，企圖通過扶立姬萬而讓芮姜夫人屈服。怎奈周天子已無力處理諸侯間的矛盾沖突，芮姜夫人也并未選擇妥協。

芮姜夫人主持朝政時期，內理政務，外御強敵，發展民生，團結國民，是芮國歷史上強盛時期。芮姜夫人雖未自立為國君，但可以說是一位無冕女王。這在中國歷史上，是可以追溯的非常早期的且有歷史記載的女性統治者。

芮國滅亡

秦國雖曾兩次欲滅芮國均不得，但為了霸業，始終沒有放棄征服芮國。

史料雖然沒有詳盡記載中間30年秦國和芮國之間的對抗過程，也沒有交代中間是否發生了足以改變政治局面的大事件，但最終的結局是芮國成了秦國的附庸國，再也無力對抗秦國。《史記·秦本紀》載：“德公元年（公元前677年），梁伯、芮伯來朝。”秦成公即位后，“成公元年（公元前663年），梁伯、芮伯來朝”。

芮國的忍辱負重只能求得一時安穩求生，但并不能阻擋秦國持續擴張的步伐。公元前640年，也就是穆公二十年，春秋霸主秦穆公把芮國、梁國一塊兒吞并了。《史記·秦本紀》有曰：“二十年，秦滅梁、芮。”亡國后，芮國君主宗室以國為氏。四百余年后，秦統一中國。

自此，神秘而古老的芮國歷史猶如淙淙涓流，最終匯入了由分裂到統一、由多元到一體的滾滾洪流中。

西遷疑云

歷史走到了2004年。梁帶村芮國墓地的重大發現，讓這個在黃土中沉睡了2700多年的諸侯國，重新進入了人們的視野。梁帶村芮國遺址共發現面積33萬平方米的墓葬群，1300余座古墓，64座車馬坑，出土文物上萬件，以文物之多、等級之高、保存完好而入圍“2005年全國十大考古發現”。

2004年發現的梁帶村芮國遺址并非代表了芮國的全部歷史。芮國后期的歷史依舊是一段空白。直到10多年后的2016年，同樣是盜墓事件，位于陜西省澄城縣劉家洼的周代大墓進入了人們的視野。通過考古工作者的搶救性發掘，勘探發現了一個10余萬平方米的城址，出土的文物中就發現刻有銘文“芮太子白”的青銅鬲。

經過對發掘文物以及夯土建筑、城墻、壕溝、墓葬形制、喪葬習俗等文化特征的研究，不但證實了劉家洼遺址為芮國后期的都邑和墓葬所在地，并且年代應該晚于梁帶村墓葬群。這也間接說明芮國在最后幾十年西遷國都的事實。劉家洼遺址的發現填補了芮國晚期的歷史空白，一段完整的芮國歷史展現在我們的眼前。劉家洼遺址入選了“2018年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

梁帶村和劉家洼直線相距不過百余里，芮國究竟是何原因從臨近黃河河道的梁帶村一帶西遷至百余里之外的劉家洼一帶呢？

根據筆者查詢古黃河水文史，并結合近些年黃河水文研究工作者對黃河龍門段商周時期古洪水事件的推演及當時氣候條件的挖掘研究成果，我們可以一探芮國遷都與氣候變遷、黃河古洪水之間的關聯。

陜西師范大學的王暉、黃春長等人對商末黃河中游氣候環境的變遷進行研究，發現黃河中游地區在距今3100年左右，氣候由溫暖濕潤期向干旱低溫期轉變。氣候環境的惡化對商周王朝政治、經濟、社會生產等各方面都產生了很大的影響。黃土高原地區原本適合農業生產的濕潤性氣候向半干旱氣候轉變，以致糧食生產產出大大降低，無法滿足社會發展需要。古公直父遷岐，文王遷程遷豐等，都是為了找到更加適合生產生活的濕潤宜居地區。這一時期頻繁發生的遷都之事，不得不考慮氣候環境惡化這一重要因素。

除了環境惡化因素外，臨近黃河岸邊的芮國還時常受到黃河大洪水的直接威脅。

陜西師范大學黃春長等人通過野外觀察研究，在黃河中游晉陜峽谷龍門段鄉寧—韓城大橋西端支溝內，即梁帶村往北30千米處，發現了全新世古洪水滯流沉積物。通過野外觀察和室內實驗分析，證明它們是黃河特大洪水懸移質泥沙在高水位滯流環境下的沉積物，記錄了黃河晉陜峽谷段一期4次特大古洪水事件。通過地層學對比分析和光釋光測年，確定這4次洪水發生在全新世中期—晚期轉折階段，即我國歷史上商代末期—西周初期的氣候突變轉型期，大約為公元前1200—公元前800年間。利用“古洪水滯流沉積物厚度含沙量法”恢復古洪水洪峰水位，運用HEC-RAS模型估算出4次古洪水事件洪峰流量介于46280～48800立方米每秒之間。

這一研究成果說明，芮國所存在的這一歷史時期，黃河水量充沛，40000立方米每秒以上的超大洪水時有發生。《漢書·溝洫志》記載：“定王五年河徙。”周定王五年也就是公元前602年。這一史料也佐證了這一時期黃河洪水頻繁。超大洪水不僅給生活在岸邊的農業生產帶來巨大損失，而且也威脅著芮國國土的安全。

我們可以大膽推測一下，芮國西遷是氣候大環境惡化與黃河古洪水兩大因素疊加而產生的結果。

我們不妨還原一下發生在公元前708—公元前677年間那場改變了芮國國運的黃河洪水事件。

時間倒回到這30多年間的某一年，由于長時間的氣候干旱，導致芮國農業長期受到影響，糧食歉收也極大地降低了老百姓的生活水平。遷都之事開始被提上議程。

恰好這一年的夏季，降水超出往年，連續多日的暴雨導致黃河水位不斷上漲。某日，在黃河晉陜峽谷中短時間形成的幾十億立方米洪水從狹窄的龍門口噴涌而出，傾瀉而下，猶如出籠的困獸，奔騰咆哮，橫掃一切。

黃河水沖出龍門天險，如入無人之境，迅速沖垮之前修筑的沿黃堤防工程，短時間內迅速漫灘，芮國百姓幾百年來在黃河灘區賴以生存的土地以及莊稼很快淹沒在黃色河水中。

在這場迄今為止都少之又少的黃河大洪水過程中，整個芮國幾乎遭受到了滅頂之災。長達數百年的積蓄頃刻間化為烏有。

家園已毀，國力盡數衰退。芮國國君只好西遷，遷都之地選在了距離百余里之外的劉家洼一帶。此時的芮國，國力已大不如前，再也無法組織強大力量來對抗秦國與其他諸侯國，幾年之后便成為秦國的附庸。

今日，當我們來到距離黃河西岸不足1千米的梁帶村芮國遺址博物館，欣賞到精美絕倫、數量龐大的青銅器、玉器和金器時，不得不感嘆這個只存在了400多年的芮國曾經是何其鼎盛。黃河之水滾滾南去，轉折東行，奔騰入海，挾沙而下的不僅有渾濁河水，還有一段段的歷史煙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