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九章

伽藍

藍色鈴鐺花

透明鐘聲倒掛下來。快速流失的早晨，在一片繁文縟節(jié)的山坡，遇見精湛的藍。安寧聚成一滴水，在花瓣上晃，欲念開啟，又突然墜落不見，像從沒有過一樣。我的心在這喪失中緊張著，幾乎不敢呼吸。整座山峰忽然靜掉，只剩面前幾朵花互相碰撞，互相親昵。世界的枯燥與繁大，正小到極致，一個無垠的塵世在小中張開。它帶來全部的美，我也跪倒在它的裙邊了。透明的藍倒掛下來，一座充滿愛的廟宇在流淌。鐘聲，在雨后的草葉上散步。

關(guān)于風(fēng)

氣象臺說有風(fēng)，就真的有風(fēng)。在街角給老媽燒紙的時候，風(fēng)從胡同里左拐右拐決堤一樣沖出鋒刃。火焰，這倔強的郵遞員舐舔刀刃上的流光，擦出火星四濺的小溪，瞬間熄滅銀河。當(dāng)最后的紙灰被吹入空蕩蕩的路口，我們起身。天寒了，多加衣，媽媽。風(fēng)小了一會兒，我們迎著風(fēng)，走回晦暗的小路。

會中雜記

像不像一池聾啞的泉水，冒出黑壓壓的沉默？說吧，說呀，找不到自己的嘴唇。聽吧，聽，路邊的小樹支棱著耳朵。要不要攔住這條銹跡斑駁的河水？要不要從柔軟的鐵里抽出刀子？左手要不要握緊發(fā)抖的右手？這沉默已經(jīng)夠重。這心已九曲十八彎。這黑暗煮沸的熱吻：冒。冒。冒。

神 授

神借我的口誡告，神是我的右手，人間是我的左手。我雙手互助互搏。神要說出什么，我只聽見自己的聲音。一條狗走過籬笆門。神命令筆寫著什么，全是我腦袋里發(fā)霉的記憶，一冊長著苔蘚的書？一條狗走過鐵門。神要我忠實于觸覺，所有苦澀、失敗、黑暗、質(zhì)地……各有其美，各種背叛離散。一條狗走過玻璃門到我身邊臥下。它舔我的手，眼神非常溫柔。

河邊棋苑

木亭子。木亭子。水泥棋盤。水泥凳。木凳。鐵凳。河水一動不動。風(fēng)摸來摸去。老爺子們來來去去。黃昏一樣褶皺的老爺子們，滿腦方格子，戰(zhàn)鼓喧天，氣氛慘烈。窩囊一輩子或風(fēng)光一輩子的老爺子們無聊無奈無所事事，陷入與時間的鏖戰(zhàn)。有時楚人，有時漢人;偏袒勝利者，假裝同情失敗。旁邊的河水又傻又呆地瞪著他們，瞪一會兒就瞌睡了。風(fēng)摸來摸去，偷偷改變每一盤棋的結(jié)局。

湖

一面鏡子。一陣收斂了旅程的風(fēng)棲落的洼地，收集游人的注視。它創(chuàng)造的靜態(tài)美撼動人心。人心棲息在一棵樹上，這棵樹由血水和月光構(gòu)成。 我們到達湖邊，手拉著手互相眺望，眼中閃爍著不相識的藍色火焰，天空與水的反光。有時，我們會獨自走向它，試著重新認(rèn)識。不知道能收獲什么，不會收獲什么。一片洼地因為水的緣故仍在閃爍。

金魚的葬儀

在最后時刻它掙扎。之前它駕御時間，像蝴蝶御風(fēng)。之前它如此自在，用一只獨眼探索水域平整的邊界。生活就是從一個小魚缸，到一個大魚缸，再到一個更大的魚缸。而真正的問題是選擇在哪只魚缸淹死自己結(jié)束這一切。它浮起來，微微擺動鰭，沉下去，又浮起來……世界正從它的獨眼中褪去。其它的魚已經(jīng)開始吻它，致命的吻。它活不過這個早晨了。其它的魚將剔凈它的鱗片、血肉，在水中葬下它潔白的骸骨。殘缺不全的骸骨。這個早晨，一個人的注目，即是它回到原子的禮服。

在紙上

一個字挨著另一個，它們一起產(chǎn)生意義或者集合更多的字產(chǎn)生意義。比如“小”和“布什”一起，指向明確有血有肉。比如“薩”和“披”產(chǎn)生摩擦變成一種意大利口味的食物;而和“達姆”摩擦起電，則讓人想起伊拉克經(jīng)久不息的腥風(fēng)血雨;和“拉”相合，則讓人想起蔚藍的天宇、白色宮殿和誦經(jīng)聲……但是，當(dāng)它們各自保留自己的孤獨，并不交融或相遇，就會回到意義本身。譬如本，原意是草木的根部，用靈魂吸取土地中的黑夜并釀造某種風(fēng)景。許多字匯合在紙上，紙上便會有聲、光、色、味、觸、法……匯合成一種寂靜;像人從動物中間走到人群的悔恨中來，慢慢降下了高貴的神性而步入沒有盡頭的平庸。到達紙上的一切都會相安無事。殺手和被殺的人，皇帝和被他推翻的王朝，刀子和肉體。它們被封閉著，而寫字的手讓它們一次又一次從黑暗中復(fù)活。

鳳 凰

他說，你活在詩人的形式里面去了。是的，我寫詩。我鐘情于表達。我做自己喜歡卻并不擅長的事兒。此外，還有什么值得贊美，享受，注目？我忘掉在世人眼中這只是一個角色，于是，我常常本色出演。這有什么？用詩活著，比用別人的靈魂活著更恰當(dāng)。他說，你覺得毀滅才是美，我的兄弟。我無可辯駁。因為我似乎說過“毀滅與愛在同一緯度”這樣的傻話。真相不是這樣嗎？地獄與天堂同時存在于一個人的言行中。這就是真相。我又有什么力氣去分辯，何況也沒有耳朵在聽。 他說，有許多美好的東西你不會欣賞。這倒是真的。一個人活過幾十年就會活成一只篩子，總會錯過一些金沙。活了這么久，我們又何必看別人的臉色。因為喜歡，看了也就看了;不喜歡的，轉(zhuǎn)身就走。我見慣了偽善，也能猜中每個人的心思，但我只想閉著眼睛享受一點私人的日光。 在一團熄火的灰里體會最后的溫暖，我不必知道自己能否讓火焰重生，火焰自己也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