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雪

莫干山路50號M50創意園,可以說是上海文化創意園區的源頭。攝影/孫中欽
“那一晚,又一艘滿載的駁船在蘇州河泊岸了。”
作家程乃珊在《蘇州河,上海故事從這里開始》中寫,上海人的曾祖父、曾曾祖父們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乘小船在蘇州河上岸,“他們義無反顧地往岸上奮身一躍,我們的家族之樹因這一躍,衍生出一支全新的支脈;上海也因這一躍,演化出令人愛怨交織的上海傳奇”。
這傳奇中的M50創意園,坐落在蘇州河畔莫干山路50號,重塑改造與淘汰復興之間,擁有上世紀30年代到90年代的工業遺存建筑50余幢,被認為是上海當代藝術的發源地之一。
在籌備《高山、平原、大海》展覽的二十多天里,藝術家薛峰幾乎有8天的時間,沒有離開過M50。沉浸在二樓偌大的凈白空間里,薛峰習慣將畫板放在地上調色,構思、描框,或深或淺的筆觸,在畫布上一點點呈現。可以窺見,這位熱衷于探究城市與空間關系的70后藝術家,對創作環境要求極高且頗具自己的風格。
停下間歇,薛峰透過空間的一扇門縫望出去,那是蘇州河的部分風貌。河畔,濱水空間,遍植綠色。當思緒打開,仿佛回到了兒時跟在工程師、建筑師的父輩們身后,穿越蘇州河,撐船、吃蟹的日常。如今,再次走近蘇州河,薛峰看到了與普通觀者眼中不一樣的世界。“漫步在蘇州河,我發現河面比路面要高,這是個很有意思的現象,說明在造城之前,規劃的工匠們就已經想得很明白了。”
從杭州到北京,再到深圳、上海,薛峰每到一處,總會與地域之間發生某些連接。他的靈感來源于人類所處的城市、城市里藏著的歷史以及嗅到的文化氣息,這些,將全部歸納到作品的思考和執行當中。2020年,蘇州河兩岸中心城區42公里將基本建通開放,連綴成時髦文化的世界級濱水空間。
在薛峰的腦海中,常常勾畫出這樣一幅畫作:蘇州河岸的兩邊,人類依水而居,拔地而起的建筑,層次分明,最終勾勒出一座城市。他說,如果來上海開工作室,一定會與城市、河畔、藝術碰撞出奇妙的化學反應。
時間倒轉到十多年前,一處專門“存放”創意與藝術的地方,似乎只是少數人心中的“烏托邦”。那時的莫干山路50號,只是蘇州河邊一個暗淡的角落。抽象的現當代藝術、破舊老廠房改造,對那個年代來說還是天方夜譚。
最早,M50是上海第十二毛紡織廠,1992年,企業搞不下去了,也沒法破產,有收益的部分便成立上海春明粗紡廠。過了七年,上海春明粗紡廠也搞不下去了,只能全面停產,準備用三年時間來進行“封殼銷號”。“當時整個廠區破破爛爛的,沒什么人,唯一的辦法就是出租廠房自救,雖然拉進籃子里就是菜,總比‘等靠要好得多。”上海產業轉型發展研究院首席研究員夏雨回憶,那時要引進好項目,還得把廠區重新“改頭換面”包裝一下。
“開始是緣分,后來才是戰略。”2002年,當時的上海春明粗紡廠在招商上主要做兩件事:一個是在方圓五公里范圍內騎著自行車,只要看到有像是要倒閉樣子的工廠,就進去找有沒有什么可招的企業;二是找原有的租戶介紹。
說來也巧,就是這樣一片破舊的廠區,卻被藝術家薛松發現了。2001年,薛松把個人工作室開進了這里,成為M50首位入駐的藝術家。金偉東說,那時候他經常幫薛松搬東西,慢慢就熟悉了,薛松說邊上的一個廠要拆掉了,而勞倫斯·何浦林的香格納畫廊就在里面。
通過薛松的牽線,勞倫斯先生來園區考察,正好看中了園區里那個拆空的鍋爐房,他付完定金就回瑞士找人設計裝修圖紙,沒想到的是,在正式簽約一周前,勞倫斯打了“退堂鼓”,一方面他發現設計鍋爐房的成本太高,另一方面擔憂萬一廠房要拆,怕沒租多久就得搬。
為了留住“大客戶”,金偉東找到勞倫斯誠懇地溝通了一次。“廠房我幫你改,如果被拆,我也辭職。”最后勞倫斯被我們的誠意感動,香格納畫廊終于進駐了園區,這一下還帶進來11家藝術類企業。自此,蘇州河畔、莫干山路上這片具有歷史遺跡感的空間漸漸為人所知。

《高山 平原 大海》薛峰個展。

林清個展。

薛峰。
內里,M50骨子里有著復古氣質。與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的“溫度計”煙囪不同,M50的煙囪是由全磚砌起來的,是蘇州河沿岸的一大標志;原來粗紡廠保留下來的一套機電設備,經歷了半個世紀,也仍然可以完好使用。目前位于園區的5號樓內,成為一處打卡景點供游人觀賞。
外在,M50擁有推倒革新的魅力。隨處推開一個不顯眼的門,都別有洞天。2011年,蘇敏羅女士創辦的賽森藝術正式入駐M50,就藏在拾階而上的大空間里。早期的賽森藝術只是扮演藝術顧問的角色,沒有自己的展覽空間,受園區藝術氛圍的熏陶,曾經的辦公區域進行了大規模調整,多數空間讓渡給寶藏藝術家們做個展,僅留了一處空間作為辦公。
“2007年,我畫第一幅畫的時候,蘇敏羅就出現了,當時在北京做個展,有人物繪畫,這次在她的空間做個展,也有人物,說明我們在十二三年的時間里,有良好的互動。”用薛峰的話說,靈活、豐富、有前瞻性,就像蘇敏羅的標簽,會更加有意識地帶領藝術空間,走進城市新文化發展的點位。
如今的M50,在保留傳統的基礎上更加強調創新,成功引進了包括英國、法國、意大利、瑞士在內的17個國家和地區以及來自國內十多個省市的藝術家們以及畫廊等;舉辦了2005時尚之夜、Creative M50等時尚活動,成為蘇州河畔獨特的人文景觀。
在M50創意園總經理周斌看來,M50像是上海石庫門文化的縮影,弄堂狹小而充滿濃濃的人情,環境破舊卻頗有韻味。這里就像是石庫門“七十二家房客”,體現著上海和諧、有趣的里弄文化。
最早的M50是個“大雜燴”,紡織廠老師傅很好奇,藝術家究竟是干什么的,就會瞄著眼睛往門縫里看,有趣的是,早期畫家的作品里,也記錄下這一場景。漸漸地,M50開始有意識地扭轉公眾的刻板印象:你不懂也沒關系,這里不要門票,無論你是普通市民還是職業藝術家,都歡迎你來。
今天,從蘇州河一路漫步來M50是放松的,可以用閑逛來形容。到這里的人們可以一知半解,甚至一竅不通,這兒不像博物館之類的藝術殿堂,觀者不需要自感慚愧,只是用自己的目光去看看,遇到喜歡的去侃侃,遇到想買的去下單,如此而已。
如同蘇州河的濱水復興,自然生長的藝術家們,是M50最可期的部分。
沿街的M藝術空間,入駐M50第十一年頭,創始人林泓自己覺得不可思議,她形容這個空間為“超自然的存在”。說它“超自然”是從開始它就超出了林泓個人的能力范圍,也不在計劃之中。沒有刻意要求它成為什么樣子,也沒想過要不要像哪個畫廊,至今,林泓都覺得它都不太合群。
這種不太合群的“自然范兒”,吸引到了同類氣質的青年藝術家。12月底,M藝術空間即將收官林清的個展《比例尺》,《比例尺》是林清自2010年起一系列創作的延續與集中陳列,這批作品用彼此的互文反映著十年來的發揮與尺度。
從開始單獨描摹儀表的紀實范疇,到打造所有文明拼貼的圖騰與靈獸,再到探尋時空比例關系。詮釋了比例不是美人和山水,不是崇高與意境,而是現代的詩學。理性的、戀物的、工業情結的偽裝背后,M藝術空間給予了林清自賦情緒的人格總結。而每個階段總結,皆是嘗試與進階。

M50內涂鴉墻引起藝術上海國際博覽會關注。攝影/孫中欽
林泓一直認為,藝術家和藝術都需要很長時間的積累和沉淀。畫廊雖然是個營利機構但不能以營利為目的,運營者、藝術家,堅持理想,大概率要先做好拋開商業思維的準備。
正如M藝術空間遇見了林清,等待他的作品自然開花漸漸結果,亦是順其自然。林泓說,這些年,她一直記得余德耀先生這番話:“我們應該像Discovery 里面的攝影師,如果有一群水鳥,我可以扔石頭讓他們飛起來,也可以一直等它們自然飛起來,才按下快門。”
這是收藏家和畫廊應該有的心態,不應該成為那個丟石頭的人。所以,林泓從不愿對任何藝術家指手畫腳,預約好展覽時間,就被動等待著,但偶爾也不免會尷尬,遇到藝術家的狀態不足或自認作品還待深入,還沒達到展覽要求時,他們就只好頭皮發麻地另作打算了。
M50的包容基因,似乎也傳承了蘇州河的性格。它如一個智者,不固守過去,不憧憬將來,回溯、變革、銳意創新。2015年,總經理周斌上任后,M50迎來了改變:將原來以“當代藝術”為主轉變為貼近大眾消費習慣的“藝術生活”概念。在堅持“藝術”主基因鏈不動搖的前提下,最大程度地集聚文創領域的企業與人才。
之前的門外車水馬龍,畫廊里相對冷清,路過的人總覺得高大上,不敢推進而入,M50則不一樣,在這里,藝術磁場讓無論藝術家還是普通觀眾,都能舒適自在地走進藝術作品。
梵赫德,一個新銳藝術空間, 2018年,從西岸搬來M50,看重的恰是這里自然生長的藝術氛圍。早晨遇見時微笑打招呼,午后撞見了一起吃意面,東家有展覽,西家立馬可以搭把手,以前在西岸騎上小黃車挨家挨戶串門交流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12月5日,90后青年藝術家劉通個展在梵赫德開幕,兩個新銳能量的碰撞,將時間、空間、能量、情緒等概念融合,借助“面具”這個具象形式來投射對人與人之間能量傳遞、情緒影響等主題的思考和認知。倪嘉說:“喜歡劉通的原因,不外乎她的不拘一格,風格也不局限一種,她的概念行為區別于其他畫作,是真實與虛擬世界的糅合。”
目前在M50的單位以藝術機構和設計創意公司為主,粗略統計有150多家,分別來自世界32個國家和地區,其中還包含了竹編、陶藝、銀飾等特色項目。那些原本束之高閣的藝術品,開始真正服務于公眾生活,也成為M50未來的轉型重點。
在薛峰關于繪畫的思考中,今天的上海已經積累出不同的文化肌理,浦東陸家嘴是新時代的場域,外白渡橋見證了百年歷史,新舊之間可以交叉共存。公眾更多的關注點在于,在時間、地點、人物、事件里面,有什么樣的空氣、土壤、區域、歷史文化,才可以營造出這樣的城市,才可以在這樣的城市里出現這一類人。
2016年,香格納畫廊主空間遷往西岸,2020年,香格納在M50的空間處于一種“蟄伏”狀態,或多或少會有人擔心今后一些專業的機構、藏家來M50的機會就少了。但像林泓一樣,很多資深的M50人并沒有這樣的擔憂。有離開有進駐,隨遇而安,這才是藝術的常態。
盛立宇,曾經從事過媒體的上海人,他還有一個身份——醍醐空間創始人。2013年,他和愛好藝術的大學同學一起,在拉薩南邊的一處地方開設藝術空間,以及三個文創店。在此之前,你很難想象,這位帶著金邊眼鏡的上海人會跨越地域,和西藏當代藝術產生交集。“我想帶他們走出西藏,扎根到上海來。”
2016年,醍醐空間選擇在高安路衡山路路口“落戶”,今年9月,搬進M50的新藝術空間,舉行了首場群展。“之前的門外車水馬龍,畫廊里相對冷清,路過的人總覺得高大上,不敢推進而入,M50則不一樣,在這里,藝術磁場讓無論藝術家還是普通觀眾,都能舒適自在地走進藝術作品。” 盛立宇告訴《新民周刊》,更好地“敞開大門”,是他入駐的理由。
搬遷兩個多月,盡管大眾點評上還未更新位置信息,但觀展的人們一路追隨到這里,一些粉絲寫道:“看到西藏兩個字,一開始有點抵觸,心想不要用那些綠松石、牦牛皮之類的陳詞濫調來唬人,但走進去發現,完全沒有高原反應,反而打開了新世界。”
在這個以藏族藝術家為主的群展里,貢嘎嘉措的幾幅拼貼畫,意大利藝術家Leonardode 的電子菩提樹,讓人覺得大腦里的神經元,各種連接纏繞,卻絲毫不覺得糾結難受。“唐卡奧特曼”作者索喃次仁,也因此有了出路,從遙遠西域向摩登都市走來。作為來自邊境小城亞東的藏族藝術家,索喃次仁的視野放眼全球化對西藏的影響,他的作品最遠被送到意大利的威尼斯。

在M50舉辦的Unfold上海藝術書展。

今年在M50呈現的上海當代藝術周。
白天,索喃次仁是一名普通的公務員,晚上,則是一位小有名氣的藝術家。這并不妨礙他每次把自己融入了唐卡元素的新作品發到群里,都會引來熱烈討論。自2016年,西藏最南端的亞東縣城全面接入4G,這個生活在世界邊緣的藝術青年,重新回到了藝術世界的中心,而他骨子里開放的世界觀和奇特的創造力,正在上海M50的土壤中得以發揚光大。
西藏本土當代藝術家嘎德來過上海許多次,最受觸動的是在藝術培育下的上海普通觀眾,對于當代藝術的理解和素養普遍較高。不管成熟與否,專業與否,每個人都有自己或淺或深的見解。比如,一個穿著時髦的女孩說,她更喜歡畫家早期的作品,這塊的筆觸代表畫家怎樣的心境等等,這便是擁有了評價的范兒和能力了。
周斌認為,這兩年,M50不再是商業地產的營運方,而是一個藝術平臺。每個畫廊都會有十個左右的展覽。“我們會把最好的黃金時間拿出來,聯合開幕。那些價值幾百萬的藝術家作品的展覽,很可能是網絡上很火的網紅作品。另外我們也打造跟我們未來發展相關的活動,比如藝術季。這個活動不光是藝術的展,它還探討了城市的未來。”
M50要做的是“快城市”,“快”就是試驗性的東西。比如有的空間是一個復合型的空間,承擔了媒體功能、自媒體、展覽、活動功能;同時它也是一個咖啡館。這種空間的打造和運作也是為未來的商業提供了一個路徑。“畫廊只面對專業觀眾,可能會很冷清,很多白領工作時很緊張,他們需要一個能放慢腳步的地方,靜心享受藝術。”
在不斷創新互動的氛圍之下,一方面為大眾提供與藝術創作零距離的接觸的機會,讓園區更開放友好。另一方面,M50有很好的藝術資源,可以將專業力量注入少兒培訓中。“園區里藝術家自己也有小孩,雖然藝術家并不會教小孩畫畫,但是有教育理念,比如,有個畫家他不教女兒畫畫,就給她一個房間和一支筆,沒有任何限制,讓孩子盡情隨心而畫。”
從圈子里的人擴展到了圈子外的藝術愛好者,再到對這個圈子感興趣的藝術觀望人群,周斌說,他們希望把這樣的理念告訴更多的父母,也想把M50藝術家對藝術教育的態度帶到中外少兒創意藝術大賽里面。
21年過去了,M50的品牌調性未曾改變,正如嘎德在臨摹中反而獲得了一種深刻的自由:不再需要刻意求“新”,也不用“反復思考”,就這樣,精神上的放松狀態讓作品松弛而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