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政廷
2020年某省一高考滿分作文因其奇詭的文風引發熱議,社會上的評論莫衷一是。無論是迂回的句型,還是晦澀的文字,都是爭論的焦點。盡管這種文風是一個較為極端的案例,但它不是個案,它是目前中學生考試或競賽作文中出現的一種傾向性問題——“好為艱深之詞,以文淺易之說”。目的當然是為了獲取閱卷教師的好感。這本來不是什么大問題,然而一旦成為一種趨勢,就會對中學生的文風帶來不好的影響。
一
對于應試作文而言,名人名言一向是得分利器,一篇文從字順的文章配上古今中外的名人名言能夠在考試中獲得優勢。然而,正如莎士比亞所言“熟而生狎”,一旦形成一種爛熟的套路,反而得不償失。近年來,諸如孔孟、老莊、陶淵明、蘇東坡、王國維等人的名言在考試中亮相太過頻繁,“通脹效應”使得這些名家名言的得分效益遞減。于是,為了進一步博取高分,有些教師將海德格爾、克爾凱郭爾等西方哲學家的深奧名言帶入寫作教學,有時輔以更加深奧的后現代文藝理論,有時則是配合稍微淺顯但充斥“異域元素”的新聞、政經等社科領域的專業理論。
我們不妨先來看一下那篇盛傳的高考滿分作文中引用的一句名言:
【例1】我的生活故事始終內嵌在那些我由之獲得自身身份共同體的故事之中。
這句話初看讓人摸不著頭腦。一般情況下,讀者會產生如下的疑問:“生活故事”是什么樣的故事?“共同體”是一種群體稱謂還是國家類型?“共同體的故事”指的是什么概念?“內嵌”指的又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此外,這句話還充滿了歧義:“由之”的“之”指代的是“生活故事”“自身身份”“共同體”還是“身份共同體”?“自身身份共同體”當中到底有幾個實體概念?
從文字本身我們是無法回答這些問題的,同時,因為這些問題的存在,讀者很難看懂這句話的意思。有人可能會說,懂哲學的專家也許會看懂。然而,如果一篇話題作文中的一句引文需要某個行業的專家才能懂,作者又不為讀者提供任何說明,那么,這樣的名人名言與寫上一段讓普通人眼花繚亂的外國語言甚至數理化方程又有什么區別?就高考話題作文這種文體而言,應當鼓勵學生寫一種用于交流思想的說理l生文字,即使有時候引用一些看似深奧的古樸文言,也應當擲地有聲——讓大多數人能夠很快理解,原文才有說服力。即使要引用名言以顯得“文”,也要讓別人明白。
事實上,能夠堅持讀完全文的人會發現,類似的迂回和歧義充斥全文。可以說,這句引文的文風和其余部分驚人地相似。也許當前從事寫作教學的教師會發現,這種文風正在慢慢形成一種趨勢,而不僅僅是在高考作文中。
除了記誦名言之外,另有一些譯著被有些教師作為“語料庫”,用于訓練學生積累寫作素材。讓我們再來看一個例子,有一套美國藤校某知名教授的著作被用作某?!芭行詫懽鳌闭n程,其中有一句話令筆者印象深刻:
【例2】道德意味著更多的東西——某種與人類恰當地對待他人的方式相關的東西。
同例1一樣,這句話也讓人十分費解。尤其是句中的“東西”二字,不知所謂何物。讀者在困惑之余,也許還會感到一絲“玄妙”。筆者曾通讀過這本出自我國某一級出版社的作品,類似文字俯拾皆是。盡管如此,一本書有具體語境,書里有一些大眾耳熟能詳的事件,一般情況下讀者根據邏輯推理還是能讀懂大意的,即使碰到復雜的句型,跳過也無大礙。但是,一旦將其抽出來作為“警句”,那意思就令人費解了。
最令學生頭痛的情況是:有些教師將譯著中的“名言”抽出來作為材料作文。通常這類名言的文筆都比較漂亮,意思也不難懂,但學生往往容易偏題。例如,在某一中學??嫉牟牧献魑闹谐霈F過這樣一段話:
【例3】查閱新聞就像把一枚海貝貼在耳邊,任由全人類的咆哮將自己淹沒。借由那些更為沉重和駭人的事件,我們得以將自己從瑣事中抽離,讓更大的命題蓋過我們方寸前的憂慮和疑惑。
拿這種玄妙莫測的句子給初中學生很是離譜。其實,這是一段名言,出自英國作家德波頓的暢銷書。從這本書的內容來看,將這段話作為作文題應當是為了促進學生思考自身與世界的關系,鼓勵學生關心天下大事,用大格局的眼光看待世界。但對這段名言的翻譯給學生理解這段文字設置了障礙。不少寫過這篇作文的學生都認為“方寸前的憂慮和疑惑”是查閱新聞造成的后果,“沉重、駭人的事件”指的是能夠“蓋過”新聞之類的瑣事——人生大事。這樣的論述就偏離了原著的觀點,得分自然大打折扣。
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對于語文教學課堂來說,每當出現理解上的鴻溝,教師或學生只能舉起放大鏡進行“文本細讀”,對著翻譯過來的文字抓取蛛絲馬跡來支撐自己的判斷。其實,如果我們讀到原文的話,就會發現許多問題出自翻譯,以筆者有限的閱讀了解,這些思想家和大作家,至少在其所在國,他們的語言表達是為人稱道的。因此,筆者的看法是讓學生在引用外國名言時選擇那些文從字順、意思顯豁的句子。至于用作命題,則應該慎之又慎,否則難免有郢書燕說之譏。
二
如果從理解和表達兩個階段看待翻譯,那么寫作中的遣詞造句、謀篇布局都是“表達”這個階段的工作。此外,翻譯還不是純粹意義上的寫作,由于原文的存在,譯者必須對原文負責,還原原文中的信息和邏輯??梢哉f翻譯是一項極其復雜的工作,而譯著中的譯文絕不等于原作者的原文。
合格的譯文需要有合格的譯者,而合格譯者的能力“集合了語言能力、翻譯能力、相關知識的系統搜集和整理能力、術語管理能力、現代技術運用能力、特定領域文體和語體的實際操控能力,以及項目運作能力、溝通交際能力、多學科知識的交叉和合成運用能力等多技能的綜合能力”。這無疑是一個很高的要求。此外,合格譯文要出版成為合格譯著,則還需要有合格的出版工作流程,以及良好的市場生態等條件。這當然不是我們教育工作者能夠左右的。但是,對于用什么文本,我們可以有選擇。
翻譯類作品是語文教學的“常客”,然而,放眼目前哲學社科類圖書的翻譯市場,我們看到的是不容樂觀的景象,有相關從業人士甚至指出“翻譯質量低下已經是引進版圖書最為嚴重的問題”。而造成這個問題的主要原因則有很多,如“出版社和從業人員不具備資質”,或是“圖書專業性強,出版社對其選題把握不準”。還有市場方面的原因,如市場方面的壓力會導致“責任編輯幾乎不看原文,只審核譯文,對漏譯、錯譯及理解不準確等問題并不關注,把注意力放在了譯文的文字、語法、體例等方面”。中學教師應該對這些情況有所了解,以便可以作出自己的判斷。
我們不妨總結一下在語文寫作教學中引入當代哲學社科類譯著的風險:其一,很多新出版的作品存在各式各樣的問題,貿然將這些尚未接受時間檢驗且翻譯流程與前人存在天壤之別的譯作納入語文教學會引入很多劣質作品;其二,教師都較信任大牌出版社的聲譽,很少會去查閱原文,或質疑翻譯是否存在問題;其三,以語文教師的專業知識結構以及繁忙的程度,對這些哲學、歷史、政經、社會學等領域的著作不一定有時問、有能力去細讀,很難察覺譯文中存在的種種問題,遇到學生提問,也很難給出解答。綜上,如果沒有一套良好的質量控制機制幫助語文教師選擇材料,直接使用目前市面上的一些哲學社科類譯著作為寫作訓練的素材,風險是很大的。
三
那么,對于語文教師來說,是否就不能使用哲學社科類譯著進行教學了呢?答案是否定的。事實上,如果語文教師能夠在課內外建立起一套良好的質量控制機制,就能為寫作課堂帶來優質的素材,具體而言:
第一,主動與翻譯專業院校建立合作機制,建立讀書網,利用大數據時代的技術手段為譯著材料設立“黑白名單”,定期更新并推薦給學生。
第二,倘若受條件所限,無法做到第一條,則應當優先將國內優秀作家的作品提供給學生作為閱讀和寫作的訓練材料,例如魯迅、胡適、林語堂、葉嘉瑩、資中筠等人的作品。
第三,如果要選用翻譯經典名著作品,應該多選文學作品,少選西方哲學作品。最好選用口碑比較好的作品,有定評的如傅雷那一代人的作品,尤其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出版的作品。我們常能見到傅雷、李青崖、草嬰、朱生豪、楊憲益、許淵沖、王佐良、楊絳等老一輩文學翻譯家的作品,以及中生代的巫寧坤、鄭克魯等的作品。這些以精湛工匠精神打造的作品良好地還原了作品的原貌,其優質的文風也是學生提升文筆水平的示范。
第四,無論選取何種翻譯材料,語文教師要對自己的專業能力有充分的信心。具體而言,就是要根據自己的專業語感來篩選材料,對于存在語病的文章要能判斷出其文風或邏輯中的“翻譯問題”,并及時向學生指出。
翻譯類著作是一類復雜的事物,它誕生于一種多方參與的社會活動,紙上的文字只是其冰山一角。對于語文寫作教學而言,它不啻一把雙刃劍。教師在將翻譯類著作引入課堂之前,必須對翻譯活動本身有一定的認識,并將這種認識傳授給學生。同時,教師也要建立起一套有效的質量控制體系,確保劣質的翻譯作品不會進入課堂,以免影響學生的閱讀習慣和寫作文風。最后,教師仍然要保持一種積極的態度,在對自己的專業能力保持自信的同時,對于存疑的篇章或學生的提問要努力找到合理的答案,回歸“講邏輯”的寫作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