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每一天

萬世長

給父親

第三天，我不知道

第五天，我還是不知道

腿腳腫得下不了床，我不知道

在堂哥家吃飯，十分鐘路途

走不回家了，我不知道

我總覺得父親還很年輕，五十歲

或者六十歲

疼痛了，自己還能上山采草藥

還能挺住。我不知道

父親已經八十三歲了，如果不是通電話

我還是不知道

父親摔了一跤，很重

從坎上滾到坎下，我聽見了

電話里，父親像個孩子

窮親戚

他們用臘肉招待我，當我兩手空空回去

他們熱包谷酒，只有在過節的時候

他們用粗大的手掌撫摸我的頭

當我拖著拉桿箱到村口，看門狗咬我的時候

伙伴

牛背上坐不下，就去拽牛尾巴

堂弟喜歡唱，身后跟著鄰居家的小女孩

只聽他的

上課數數，放學路上數螞蟻

我頭頂有塊傷疤，小女孩扔石頭真準

山里石頭多，木棍多，能打就打，打不贏 就跑

實在跑不掉了，躲在墳場里去

躲一會是一會，像小女孩，躲著不出來

這些年

沒人叫我鐵匠，可是我打鐵

沒人稱呼我苦行僧，可是我一直行走在

取經的路上

沒人喊我石頭，可是我在雕刻

沒人讓我做苦力，可是我每天都在

做著搬運

這些年，沒人承認我是屠夫

只有刀子，是我的命

我發現

我越來越像父親，當母親望著我

遠山的寺廟傳來鐘聲

觀音廟居住著我的親人，一片櫻桃樹

增加了世間春色

鄉下的山

要見一個人，繞過去

要不見一個人，也繞過去

繞不過去的時候，就使勁喊

喊不出來的時候，就使勁往山頂爬

爬不上去的時候，身后有一道坡

三道山梁，鎖不住流水

砍柴刀

留著鐵，慢慢打磨

石頭，木頭都行;村長，寡婦都行

留著刀柄，往下傳

有一次，就有下一次

留著刀刃，奶奶有蛀牙

埋在泥土里，槐樹，每年都在長

大樹嶺

做了錯事，來這里

做了善事，也來這里

想出趟遠門，來這里

回家之前，也來這里

想哭了，來這里

想尋短見了，也來這里

冷了，來這里，任何一棵樹都能生火

累了，來這里，靠著任何一棵樹都能睡著

大樹嶺是世間，因為念無肉身

仿佛每一棵樹都暗藏兇險，每棵樹都遺憾終生

雪

有一次是陳家媳婦，她給了江水機會

江水，給了塵世機會

有一次是姑姑，她縮短了列車

而刀子，縮短了山路

第三次是嬸子，她隱入山林

她身后，落日像一面鏡子

照著她，不如雪好看

照不到她，雪也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