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為陸海復合型大國的德國,在威廉二世時期取得了陸地區域相對優勢后,選擇從海洋空間實現大國崛起的地緣戰略,卻因威廉二世對當時德國所處的地緣環境利弊戰略處理和安排不當而使得激進的“世界政策”陷入“他者聯盟”的包圍,止步于“危險地帶”。分析其失敗的原因能為正在“建設海洋強國”的陸海復合型國家的中國提供借鑒。
關鍵詞:威廉二世時期;地緣戰略轉型;原因;啟示
中圖分類號:D801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2-2589(2020)10-0042-03
陸海復合型國家是指背靠較少自然障礙的陸地,同時瀕臨開放性海洋空間的國家[1]。此類國家一般在陸權上取得一定優勢后,往往進行海洋轉型的地緣戰略部署,將海洋空間作為國家利益拓展與權力輻射的方向。如德國威廉二世時期就是如此,只是其轉型以失敗告終。失敗的原因除了陸海復合型大國崛起所要面臨的戰略方向上的“兩難選擇”和服務于戰略目標的資源分散等原因外,更為深層的原因是威廉二世對當時德國所處的地緣環境利弊戰略處理和安排不當,使得德國陷入被“他者聯盟”包圍的地緣困境中,止步于“危險地帶”。此失敗的教訓能為正在“建設海洋強國”的中國提供借鑒意義。
一、歷史敘事:“危險地帶”——陸海復合型國家地緣戰略轉型的“夢魘”
如前文所述,陸海復合型大國在陸權取得優勢后往往進行地緣戰略的海洋轉向,轉型易催生出充滿沖突風險的“危險地帶”。即成長迅速卻又未夠強的海上權力會面臨與既有海權大國在利益沖突區域內的沖突風險,若此時與既有海權大國正面沖突,那么強而未強的陸海復合型國家的海洋轉型努力會功虧一簣[2],而陸上所取得的優勢亦會在沖突中受到來自“他者聯盟”威脅而陷入海陸被夾擊的困境,導致轉型失敗。德國威廉二世時期的地緣戰略轉型失敗就是如此。
1888年繼位成為德皇的威廉二世(德語:Wilhelm Ⅱvon Deutschland,1859—1941)面對本國的“遲到”和不甘于歐洲其他強國占領大量殖民地,立志要奪取“陽光下的土地”,稱霸世界。1890年解聘宰相俾斯麥(Ottovon Bismarck,1815—1898),1897年改組政府,隨后拋棄“大陸政策”,推行“世界政策”,聲稱“德國的未來在海上”[3],開始大規模造艦計劃。這標志著德國地緣戰略正式展開從陸地向海洋的轉型,“危險地帶”亦隨之而來。
對“危險地帶”的認識,第二帝國的海軍部長提爾皮茨(Tirpitz,1849—1930)曾有所論述,即“風險理論”(Riskante Theoire)。1898年提爾皮茨制定將英國視為敵人的大海軍戰略,明確要建立一支一定規模的海軍力量作為一個政治力量來對付這個敵人。他指出:在這支海軍力量建成前,德國將面臨一個危險區,最壞的結果是在德國海軍尚未強時就被英國徹底摧毀。但是,如果德國能安全躲過英國的摧毀,那么強大后的海上力量將讓任何對手都不敢輕舉妄動。他斷定,最壞的結果不會出現。因為英俄矛盾無法緩和,英國無暇顧及德國動向;英國的資源無力支撐其長期軍備競賽。很快,此德國能規避“風險地帶”的立論基礎被推翻。于英國而言,俄國的威脅在邊緣地帶,德國的威脅在核心地帶,英德矛盾被英國重視,與俄國緩和關系并結成反德聯盟。在軍備競賽中,出現資源緊張的是德國,不是英國。立論基礎消失后,德國所面臨的“風險地帶”已難以避免。但此時德國并沒有進行戰略調整,反而是在與英國的軍備競賽的持續升級中將英、法、俄推向了同一陣營,并結成反德“他者聯盟”。當英國決心摧毀德國海軍時,便與協約國一起對德國形成包圍之勢。德國為突圍,訴諸軍事手段,最后在海陸權大國的夾擊中慘敗后艦隊集體自沉。
二、威廉二世時期德國地緣轉型止步于“危險地帶”的原因
德國地緣轉型止步于“危險地帶”除了海陸復合型大國崛起所面臨的戰略方向上的“兩難選擇”,雙重易受傷害性和服務于戰略目標的國家資源分散化等原因外,還有更深層的原因就是威廉二世對于當時德國所處的地緣環境利弊戰略處理不當:未能正確正視德國發展海權的“地理位置不利”,外交失敗和戰略手段與目的倒置。
(一)原因之——“地理位置不利”
馬漢認為,地理位置是一個國家成為海權大國的首要因素。如英國具備天然的地理優勢,即英吉利海峽與歐洲大陸相隔,陸疆無威脅,擁有多個優良港口,離歐洲大陸地理距離不遠,能充分投射力量[4]23。德國乃典型的陸海復合型國家,在德意志統一后,仍要面臨東線正在崛起的俄國和西線已經樹敵的法國的地緣威脅[5],必須長期維持一支龐大的陸軍以應付來自陸疆的安全威脅,戰略資源比較分散,不能完全集中于海洋。可見,德國并不具備如英國那樣發展海權的地理優勢,屬“地理位置不利”。威廉二世所分析的只需建立匹配乃至超過英國的強大海軍并構筑軍事力量維持的海上霸權即可與英國抗衡是難以實現的。
馬漢指出,海岸線和港口是一個國家擁有海軍建設、海上貿易和運輸的基礎,同時,“一個海上強國需要有一到兩個通往公海的現成出口,以免被占據優勢的敵國艦隊阻斷海上貿易和商業。”[4]23-25這也正是德國的弱點。德國雖擁有較長的海岸線,但是,日德蘭半島將海岸線一分而二,其中最大的三個港口——赫爾戈蘭灣(北海)、基爾港(北海)與羅斯托克(波羅的海),分別被分隔在北海和波羅的海。北海近英國,波羅的海近俄國,由北海通往波羅的海要穿過三個海峽,航程有數百海里之遠。因航程遠的問題,如果集中力量發展北海艦隊,會失去對俄國的威懾力;如果集中力量發展波羅的海艦隊,則無法在大西洋區域與英國一較高下。雖然后來德國建了基爾運河,改善了這一劣勢,但始終還是不能完全發揮艦隊的實力,戰斗力大大減弱。另外,德國通往公海的戰略通道多佛爾海峽和北海航道易為英國海軍封鎖。一旦被封鎖,德國就徹底失去通往大西洋的門戶,海外貿易受到影響,艦隊戰斗力難以發揮。一戰開戰后不久,英國就將基爾港出發的德國艦隊的活動范圍限制在北海的一塊狹小海域,戰斗力大大削弱;阻斷了德國的海上貿易,導致德國國內嚴重缺糧,國內出現動亂。最終,德皇威廉二世并沒能率領他那尚未強大的海軍戰勝英國海軍,亦未能在陸疆上克服東西線作戰的困境而敗給俄、法。結局則是德國慘敗,威廉二世因海軍暴亂而倉皇出逃,“世界政策”破產。
(二)原因之——失敗的外交導致難以逃脫“他者聯盟”的包圍
“世界政策”的核心內容是德國在海陸兩個方向擴張,這必然引發德國與各大帝國,特別是與英、俄、法之間的矛盾。在“世界政策”推行初期,英、俄、法三國存在的殖民地爭奪矛盾,且此時英國將俄國視為最大敵人,英、德有改善關系的可能和契機:英布戰爭后英國放棄“光榮孤獨”,開始尋找同盟,并將友誼之手伸向德國,而此時德國需爭取與英國的“真誠合作”以贏得時間壯大海軍力量。但在英德外交談判中,德國盲目自信地認為:只要態度夠堅強,英國人最后總會答應德國的條件。甚至煽動俄國發起歐洲反英運動來要挾英國。面對德國的不真誠和咄咄逼人,英國嚴重懷疑德國的真實意圖,談判破裂,兩國矛盾激化。隨后英國轉向尋找日本合作以抗衡遠東俄國勢力,并迅速解決了次邊緣地區與法俄的殖民爭端后將目光集中在歐洲大陸以專心應付德國的挑戰。
過于自信的德皇并沒有進行戰略調整,而是選擇傾全力發展海軍,企圖撼動英國的制海優勢。此舉激怒英國,并尋求同盟全方位遏制德國發展海軍。1904年英法解決雙方殖民分歧達成協約關系,聯合對抗德國。這讓德國感到地緣安全威脅,于1904—1905年間挑起第一次摩洛哥危機,企圖拆散英法協約。但英國認定德國為頭號敵人,聲明:若德國不放棄追求海權優勢,緩和世界政策,英國必同法俄一起反對德國。隨后英國加強與法國的關系,兩國于1907年建立協約關系,實現對德國的合圍。德國所擔心的被包圍變成現實,“危險地帶”沒能通過外交化解,反被強化。
剛建立的“三國協約”所反映的是一個霸權國家對一個迅速崛起的強國的戰略防范意圖,還是一個松散的集團。德國為此借“東進”中的巴爾干問題先后離間英法、拉攏俄國以瓦解“三國協約”。但持續推進的“世界政策”沒能讓英、俄、法放松警惕。在經過兩次巴爾干戰爭后,重新改組的半島勢力朝著不利于德國的方向發展:意大利在利益引誘下,向協約國靠攏,開戰后不久背叛“三國同盟”;奧匈帝國因第二次巴爾干戰爭實力被削弱,自身難保。德國政治外交走進了死胡同,親手解構“自我同盟”,促成反德“他者聯盟”,陷入被包圍的地緣困境。威廉二世稱霸世界的第一期計劃已不能實現,更遑論與美日“三分天下”。
(三)原因之——戰略手段與目的倒置
根據馬漢的海權理論可知,海權絕不僅僅意味著艦隊,而是涵蓋“憑借海洋或者通過海洋能夠使一個民族成為偉大民族的一切東西”[4]1。即一個以海洋為中心構建的涵蓋政治、軍事、文化、貿易等多方面內容的有機體系,其核心是如何將制海權轉化為對海上貿易的支持。但威廉二世及他的政治家們的海權觀僅停留在制海權層面,認為僅僅依靠海上軍事力量的擴張便能讓帝國壯大,進而錯誤地把海軍、海戰和制海權等戰略手段當成戰略目的本身,將戰略目標與手段錯位,忽略了非軍事的海洋因素,未能如英國那樣圍繞海外貿易建構完整的海權體系。
海權僅是戰略手段,服務于戰略目標,但在威廉二世那里被倒置為目標服務于海權。特別是在受到“三國協約”包圍,地緣安全嚴重惡化時,威廉二世并沒有調整發展海軍這一戰略手段,而是不顧海陸疆的安全威脅,孤注一擲傾全國之力全速推進海軍力量建設,企圖借此逼迫英國做出“中立”的讓步。第二帝國的大海軍戰略在目標和手段之間產生了背離,完全忽略了當初提爾皮茨在制定“大海洋戰略”時所預計的最壞的情況,只將目光集中在已經沒有立足依據的“風險理論”。在這種本末倒置的戰略思維中,德國不惜削減陸軍軍費來全力發展海上力量亦不足為奇。
三、對中國地緣戰略轉向海洋的啟示
作為典型的陸海復合型大國的中國,地緣戰略正向海權轉型,此必導致其他國家,特別是美國的警惕。美國定會通過“離岸平衡手”遏制中國海洋崛起。當前的中印邊界沖突,美國發起的貿易戰及其在南海的頻繁舉動已經說明這一點。囿于歷史經驗的借鑒意義,通過分析第二帝國海洋崛起失敗的原因,我們可得以下啟示。
(一)啟示之——準確定位中國海權:有限海權
中國所建構的海權絕不是如威廉二世所理解的擴張和稱霸世界的海權,更不是只能帶有一定海洋色彩的傳統陸權大國[2]。中國海權是追求一定程度海洋控制的,隸屬于中國主權的海洋權利;是實現與維護國家海洋權益的海上力量的統一;不是陸權的附屬,是保持國家持續發展的天平另一端。當前中國正處在從海權與陸權相對不平衡狀態轉向追求平衡的過程。在此過程中,中國海權利益主要限定在國家主權與國際海洋法賦予中國的海洋權利范圍內;中國海上力量的延伸至多不超過聯合國授權的多邊軍事行動,不以海上力量擴張外延利益,不追求全球性的海上權力,追求“近海控制、區域存在和全球影響”的有限海權[6]。
何以是有限海權?一是由中國和平發展戰略和“永不稱霸”原則決定;二是由中國當前所處的地緣政治條件決定。對于后者,主要是來自美國及相關聯國家的海洋地緣安全壓力。2010年,美國海軍宣稱重返亞太,這意味著,無論是從南中國海經馬六甲海峽到印度洋的制海權,還是從東中國海經第一島鏈到太平洋再到巴拿馬運河的制海權,都必然與美國的全球戰略相沖突。當前中國海權力量對“第一島鏈”之內的制海權都遠沒有實現有效的控制,處在捍衛海洋合法權利的階段。
(二)啟示之——良好的外交:處理好與鄰國和美國的關系
威廉二世的海洋崛起失敗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未處理好與當時各帝國間的關系,導致德國陷入被全面包圍的地緣困境。中國發展海權需以此為鑒,處理好與鄰國和美國的關系,防止陷入被“全面包圍”的地緣困境。
中國發展海權無論怎么重申“永不稱霸”原則,都必引起既成海權國家,特別是美國的警惕,其定會利用“離岸平衡手”對中國加以施壓。美國宣布重返亞太,在經濟、軍事、外交和文化領域針對中國;巧妙利用“以鄰制鄰”,對中國已經形成了“V”型包圍圈[7],意圖在海陸兩個方向形成對中國的夾擊。不過中國發展海權僅是維護自身海洋權益,并不主動以營造危機來達成戰略目的,而美國遏制戰略的底線是避免與中國的直接軍事沖突,且中美在西太平洋海域防止偶發性海上危機的爆發符合兩國利益,故中國可以此為契合點謀求與美國海上合作。2017年中美也都表示同意不斷完善“重大軍事行動相互通報信任措施機制”和“海空相遇安全行為準則”[8]兩大互信機制。
中國還應處理好與鄰國的關系,防范美國拉攏中國周邊國家形成針對中國的海陸同盟。長期以來,中國始終堅持和平共處、和諧周邊的周邊政策,與部分國家形成互信互利的合作機制。目前,中國周邊除個別國家加強與美國的軍事同盟關系外,大多數鄰國顧及與中國的長期關系而在中美之間尋求平衡外交。故,中國在面對鄰國的猜忌與目的明顯的軍事同盟的遏制時,在不觸碰中國底線的基礎上,中國應給出足夠的耐心,盡量不采取具有攻勢的意圖去沖破遏制體系的行為,也不組建與之針鋒相對的同盟體系[9]。
(三)啟示之——陸權與海權:海陸兼顧,側重海權
威廉二世的失敗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重海輕陸。作為陸海復合型大國,陸地是基本生存空間,海洋是拓展空間,陸疆安全是發展海權的保障。以此為鑒,于中國所處的地緣戰略發展階段可以確定中國當前的地緣戰略是:海陸兼顧,側重海權。
作為陸海復合型大國,中國需長期維持一支陸軍來保障陸疆安全。當前中國已與除了印度和不丹外的12個陸鄰國劃定陸上邊界。與俄羅斯建立了全面戰略協作伙伴關系,消除了中國在陸上最大的后顧之憂,中國當前的陸上安全處于歷史最好時期。但是,中國陸疆仍存在威脅。印度借邊界爭議問題挑釁中國,且常伴有其他大國,如美國的身影;西部的阿富汗集中了世界民族宗教矛盾沖突和國際恐怖主義,是中國地緣安全的潛在威脅。因此,中國發展海權絕不可忽略陸權的發展,而應充分發揮中國地處歐亞大陸的天然陸權優勢,為發展海權提供保障。
受“重陸輕海”傳統觀念的影響,中國海權長期孱弱,海上鄰國趁機搶占屬于中國的島嶼與海洋資源,中國海權建設的相對落后難以保障中國的海洋權益。當前中國正處在從海權與陸權的相對不平衡狀態轉向追求平衡的過程,故側重海權是必然的。且當前中國在海疆面臨來自美國及聯盟和中國鄰海國家的威脅壓力大大超過陸疆安全壓力,故中國需大力發展海權以保障中國的海洋權益和化解海疆地緣困境,實現中國海洋崛起。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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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鄭義煒.論陸海復合型國家發展海權的兩難困境——歐洲經驗對中國海權發展的啟示[J].太平洋學報,2013,21(3):66.
收稿日期:2020-08-05
基金項目: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十二五”規劃2015年度學科共建項目《中國南海海緣政治戰略研究》(GD15XMK05)
作者簡介:郭萬敏(1978-),女,四川自貢人,講師,博士,從事海緣政治研究;鞏建華(1969-),男,甘肅靈臺人,教授,碩士,從事地緣政治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