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燕春
站在未央宮遺址的臺基上,望向當下的西安。那壁廂建筑林立,熱火朝天,這壁廂乃是青草茸茸,閑花寂然。如實站在這青苔碧瓦叢中,還真是恍若千古一夢。這正如一代名相耶律楚材在《和王巨川題武成王廟》又一首(1230)中所嘆息的:
含元殿壞荊榛古,花萼樓空草木春。
千古興亡同一夢,夢中多少未歸人。
詩中提到的含元殿,乃其大朝正殿,更是舊日長安城的標志,成于龍朔三年(663),毀于光啟二年(886)。
未央宮遺址還在整理修復中,雇傭的民工幾乎都是女性。正午驕陽,她們勞作困頓,展開一方僅可容身的塑料布單,隔開潮氣,俯身即在大樹蔭下小憩片刻。同行的攝影家忍不住一再贊美她們是偉大的女性,她們實在是吃苦、耐受、節(jié)儉以生。我則沒由來就想起漢人樂府詩《隴西行》中的歌唱:“促令辦粗飯,慎莫使稽留。廢禮送客出,盈盈府中趨。送客亦不遠,足不過門樞。取婦得如此,齊姜亦不如。健婦持門戶,亦勝一丈夫。”就是這樣質樸結實的民間吧,那真的不大可能是“江南紅心草,珠簾碧玉階。隱隱笙歌處,擇地葬金釵”的煙水之南。
大氣雄渾的未央宮基,翻回千年的風煙,香風裊裊,飄飄灑灑,從空落下,這是古早古早的香宮香臺、香柱香階。晉人司馬彪在《續(xù)漢書·郡國志》里說:“漢宮闕名,長安有合歡殿、披香殿。”又說:“漢武帝作柏梁臺,以柏為之,香聞數里。”極好奢華的皇帝在元狩年間開鑿了昆明池,雖然號稱“以習水戰(zhàn)”,其中的靈波殿七間,依然是“皆以桂為柱,風來自香”。
漢武帝的好大喜功窮奢極欲,確實堪稱丹書汗青、無與倫比。但這對于香風的追迷,卻明顯的像是“一生愛好是天然”的人之本性使然。香木的怡情、養(yǎng)性、防蟲、護身等多種功效,對于天地間生長渴望長久的有限的人,實在太有吸引力了。從漢代的瓦當與銅鏡中是處可見的“長生未央”“長樂未央”各種祝詞,也可見得清楚。
漢初的“無為而治”與文景的節(jié)儉克己皆被漢武一朝揮霍殆盡。這位對開疆拓土格外有興趣的皇帝,經由陸上絲綢之路與海上絲綢之路的雙重鑿空,也為中亞與南亞的香料的進入中土,擴展了道路。傳說中的上林苑不僅“八水繞長安”,更在秦嶺地區(qū)引入了不少芳香類植物,云夢澤中群芳繚繞。來自邊陲和異域的他方香材極大充實了漢朝的香料庫存,令后世神往的“漢官威儀”,也是在習習香風中展開的:“尚書郎入直臺廨中,給女侍史二人,皆選端正妖麗,執(zhí)香爐、香囊燒薰護衣服,奏事明光殿。”
追求各種“未央”的大漢雄風已如遠夢,長夜醒來的周原上,仿佛依有不老的歌聲傳來:“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詩經·小雅·庭燎》)
曾經消耗彼時全國四分之三的賦稅、整整修建了半個世紀的茂陵,建筑宏偉,墓葬豐厚,史稱“金錢財物、鳥獸魚鱉、牛馬虎豹生禽,凡百九十物,盡瘞藏之”。然在武帝葬后第四年即為盜劫光顧,沒出西漢已數被盜掘,發(fā)冢行為直至唐末黃巢起義之時都未曾歇手。
城闕不存,如今茂陵只余荒草,以及空空如也的絕大封土。
陪葬茂陵的墓主尚有李夫人、衛(wèi)青、霍去病、金日磾等一代美人、名將。所謂“漢家中葉盛,六世有雄才。廄馬三十萬,國容何壯哉!東歷瑯琊郡,北上單于臺”,光陰千年后的回眸,仿佛也就是淚珠樣一顆清露滑落草尖,吟哦之間即融入了黃土。秋氣漸深,五陵原上不久也要風雨瀟瀟了。
人生亦如草上露,跌落之際,玉碎緣空。
漢亡后一千年,是儒門大護法亦是佛教大居士且同樣精通香道的耶律楚材,在《示忘憂》中直抒胸臆:“余作懷古詩百韻,非徒作已,使世之人知成敗之可鑒,出世之人識興廢之不常也。”
歷代興亡數張紙,千年勝負一盤棋。
因而識破人間夢,始信空門一著奇。
這位被成吉思汗視為天賜奇才的契丹王子,一生行止內佛外儒,以出世的修為行入世的事業(yè),“從征萬里走風沙,南北東西總是家,落得胸中空索索,凝然心是白蓮花”。佛法的修行沒有造成他出世、入世的價值觀上的沖突,反為他的政治生涯提供了心靈穩(wěn)定的根本力量。所謂“予奉詔西行數萬里,確乎不動心者,無他術焉,蓋汪洋法海涵養(yǎng)之效也”(《西游錄序》),唯其如此,方能轉無常為永常、轉假樂為真樂、轉小我為大我。既然這個世界的滄海桑田乃是“回首死生猶是幻,自余何足更云云”、“窮通榮辱皆真夢,毀譽稱譏盡假音”,他才會一再一再吟哦著:
三秦繁盛如席卷,兩晉風流掃地空。
惟有真如元不壞,青山依舊白云中。
從茂陵到司馬坡,是一段未免悲愴的路。
司馬坡位于陜西韓城。茫茫蒼蒼天上來的黃河奔流至此,突然有了一個寧謐的回旋。《史記·太史公自序》中說:“遷生龍門,耕牧于河山之陽。”黃河一路龍騰虎奔,從遙遠的雪山走來,自壺口到龍門,一直在崇山峻嶺中穿行,兩側是壁立千尺,長途是氣勢逼人,行至龍門口,卻遇到了僅一百多米寬的水道。傳說乃是大禹鑿開巨石,才使河道暢通,后人念其治水功德,稱此處為禹門口,至今仍建有禹王廟。過了龍門口,黃河河床便又陡然變寬,破山巒而徑出,瀉千里而奔流,灌溉廣袤沃野,哺育華夏我族。
古城韓城,風物無疆。例如它不僅擁有龍門要津,還擁有梁帶村博物館、黨家村古民居,以及西北地區(qū)保存最好最大的文廟。
韓城文廟的元代建筑群后世雖經幾次重修,主要結構形狀都基本未變,仍保存了不少十三世紀的氣質容顏,四代建筑(宋、元、明、清)一廟收。即使放在全國,其格局宏美也僅次于曲阜孔孟與北京國子監(jiān),論年代,更是早于后者。東坊“德配天地”,西坊“道貫古今”。由“賢關”“圣域”兩門入廟,門口是“文武百官軍民等至此下馬”的下馬石,示以對“德”與“道”的誠敬與謙下。“萬仞官墻”雕有五龍,凌空欲飛而琉璃放彩。文廟院內有古柏三十三棵,葉茂枝繁馨香四溢。
然一旦走上司馬坡,它卻足以令整個韓城為之黯然失色。
司馬坡原名韓奕坡,位于市東南十幾公里的芝川鎮(zhèn),是古時晉、魏通往長安的必經之路。如今坡上鋪設的石條,據說為宋代完工。所以,有“三千年的土坡,一千年的石坡”的說法流傳。自司馬遷長眠于此,這里就榮耀地被稱為司馬坡或司馬古道了。
坐落于懸崖之上的司馬遷祠,開勢之雄,景物之勝,本身即為韓城諸名勝冠。縣志載芝水原名陶渠水,相傳漢武帝采靈芝于陶渠水之陽,改名芝水,至今呂莊村西尚有靈芝庵遺址。
司馬遷祠始建于西晉永嘉四年(310),距今已有一千七百多年。北宋年間,重建寢宮,千余年來屢經修繕、增建。祠之北側,斷崖壁立。祠院四周,磚砌朵墻。遠瞻俯瞰,皆備極雄偉。院內更有參天古柏,競芳花木。
司馬遷的家世,《史記》太史公自序中嘗言:“昌生無澤,無澤為漢市長。無澤生喜,喜為五大夫。卒,皆葬高門。”今嵬東鄉(xiāng)有高門村,高門村南之原,距祠墓約四華里,有司馬遷先塋,但司馬遷沒有葬入祖墳。
因為與漢武帝之間的政見沖突,司馬遷遭受了宮刑。在“行莫丑于辱先,而詬莫大于宮刑”的時代認知壓力中,此舉被認為是他自覺體膚不全、愧見先祖的選擇,也即《報任安書》中所言:“仆以口語遭遇此禍,重為鄉(xiāng)黨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之丘墓乎。”
然勞其一生之儲備,用足十四年光陰,始成皇皇五十二萬余言的《太史公書》(即《史記》),中國歷史上第一部紀傳體通史就此噴薄而出。數千年中華文明史因此梳理,得以允當分明、清晰可辨,拉開了“二十四史”的帷幕。“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這是中華民族瞭望民族發(fā)源與盛大的戶牖,也是尋求民族圖騰和精魂的要道。
青龍寺在樂游原上。但在中國歷史上,樂游原的名氣比較青龍寺大得多了,多半是因被托名于詩仙李白的那首《憶秦娥》:“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樂游原上清秋節(jié),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說其很可能說托名,是為這首詞太圓美了,一出手就是不世出的高貴,蒼涼精絕,以至于讀到它的人只能將它的出現托付給最美的盛唐和最好的詩人,以至于未及估量有唐的小令寫作還遠未如此成熟。
去尋找青龍寺那天,我還根本不知,我同時正朝樂游原上攀爬。
那日天色清冷,又非節(jié)假日,轉上陂原,氣息陡然沉寂,純白的空海紀念碑在天地間兀然立著。仿唐的建筑與庭院,種植了大片的櫻花樹。莫名就覺得牡丹與櫻花之間有著神秘的緣分,她們都奇艷而無香。富麗與凄切之間,往往就是一體的兩面。比如華清池的楊貴妃與馬嵬坡的楊玉環(huán)。
青龍寺是中國密宗的祖庭,理所當然也是日本真言宗的祖庭。
不記得這是所行經的第幾個日本人要特意來認祖歸宗的修葺之地了。像東南洞山良價出家的禪院,甚至王陽明墓的整修,在約四十幾年前,均是日本人來尋文化靈根圣地時投入了熱情。
怎么能沒有空海(774—835)呢?他不僅是日本東密的開山祖師,同時也是日本文化的偉大導師,他能寫風格明快的古雅駢文、能書霸氣灑脫的漢文書法。治水、教育、醫(yī)藥、造像等,大抵當時東洋生活技藝的許多種,都與他的引入或創(chuàng)造有關。
公元804年,三十歲的日本青年僧人渡海入唐。雖然遠航飽歷驚險,被海風吹到了福建上岸,卻到底福緣深厚,再度經過了八千里路云和月,終于抵達長安的青龍寺,師從當時的密教高僧惠果大師(746—805),接受傳法灌頂,成為唐密八祖。這師徒印可的塑像,如今正安放在重建的新寺。
那之前七年,廿四歲的沙門空海,寫下他一心向佛的宣言書般的《三教指歸》,并且用華麗的五律長詩結束了他的三卷本判教:
金仙一乘法,義益最幽深。
自他兼利濟,誰忘獸與禽。
春花枝下落,秋露葉前沉。
逝水不能住,回風幾吐音。
六塵能溺海,四德所歸涔。
已知三界縛,何不去纓簪。
要知道,即使后來被稱為日本“學問之神”的菅原道真(845—903),其漢文著述中,仍然難免全篇夾雜和式句法。空海卻在入唐之前的青年時期,即能書寫嫻熟的六朝風味的駢儷之文。
雖然經歷了安史之亂,此時的長安仍是毫無疑問的世界文化中心。空海與當時一起逗留長安的橘逸勢,二人即是未來日本書法史上著名的“三筆”之二,他們住過宣陽坊(當時的日本大使館),又搬到了西明寺。
青龍寺也是一所國際色彩濃郁的大廟宇。惠果大師的優(yōu)秀的學生是不分國界的,桃李遍于五湖四海。但這位“三地菩薩”現身的日本沙門,仍然令他格外期待。他初見他一見如故時說:“先知汝來,相待久矣。今日相見,大好大好。報命欲竭,付法無人。吾道東矣。”他臨終為他留言付囑時說:“早歸鄉(xiāng)國,以奉國家,流布天下,增蒼生福。然則四海泰萬人樂,是則報佛恩報師德,為國忠也于家孝也。”
空海為惠果書碑立傳(“大唐神都青龍寺故三朝國師碑”)時說:“波濤萬萬,云山幾千也。來非我力,歸非我志。招我以鉤,引我以索。泛舶之朝,數示異相;歸帆之夕,縷說宿緣。”
流傳的古香方里,至今還有“楊貴妃帷中衙香”:沉香七兩二錢,棧香五兩,雞舌香四兩,檀香二兩,麝香八錢另研,藿香六錢,零陵香四錢,甲香二錢(法制),龍腦香少許。搗羅細末,煉蜜和勻,丸如豆大,爇之。
“香味清烈,瑩潔可愛”的龍腦香,在玄宗一朝特受喜愛。
唐宮中每欲行幸,即先以龍腦郁金香涂地。玄宗夜宴,嘗以玻璃器盛龍腦香贈群臣——唐時的玻璃器不比當下,那時貴比金玉。但最特殊的還是“瑞龍腦香”。
時光已經到了天寶末年,霓裳羽衣之舞行將驚夢,玄宗和他的愛妃卻還在夢酣。
交趾國進貢的龍腦香形如蟬蠶。據見多識廣最能鑒寶的行賈長安的波斯人說,這是老龍腦樹節(jié)才有的。宮中一時呼為“瑞龍腦”。玄宗只贈給了楊貴妃十枚,香氣可以“徹十余步”。
夏天到了,玄宗和親王一起弈棋,宮廷的供奉賀懷智在旁獨奏琵琶為伴。貴妃站在局前觀棋,并在玄宗快輸棋的時候負責搗亂變局,以此討好玄宗。風偶然吹動了貴妃的領巾,落在琵琶樂師的頭巾上,好久,等貴妃回身,方才飄下。樂師歸家,發(fā)現自己滿身香氣、異常馥郁,皆自頭巾而來。于是摘下來藏在錦囊中。
“驪宮高處入青云,仙樂風飄處處聞”距離“六軍不發(fā)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其實也只有一個轉身的距離。
西宮南苑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梨園弟子白發(fā)新,椒房阿監(jiān)青娥老。
面對“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的垂老的太上皇,樂師想起自己香氣馥郁的曾沾貴妃芳澤的頭巾,獻上了久藏的錦囊。
面對曾經熟悉的香味,曾經的君王落了淚:“此瑞龍腦香也。”
歲歲年年的滿月清輝,照亮著青龍寺,也照徹著華清池、照耀著未央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