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大學法學院 賀琛
現代商業社會中,產銷社會化與科技革新使人們的物質生活水平得到迅速提高。同時,因產品生產、流通過程中的欠缺和疏漏而造成損害的事故也層出不窮。如何建立合理而完善的制度以妥當解決產品侵害問題,是一個重大而共同的社會議題。20世紀70年代之后,在美國法的影響下,基于嚴格責任理論的缺陷產品侵權責任制度陸續在歐洲、亞洲多個區域建立起來。我國《民法典》第1202條規定,因產品存在缺陷而造成他人損害,成立生產者的產品責任。由此,產品缺陷是產品侵權責任的核心要件。然而,我國《產品質量法》第46條對產品缺陷的界定曾在我國學界引起長久的爭論,司法實踐中裁判規則亦不統一,仍有深入討論之必要。
依據我國《產品質量法》第46條之規定,缺陷是指“產品存在危及人身、他人財產安全的不合理的危險;產品有保障人體健康和人身、財產安全的國家標準、行業標準的,是指不符合該標準。”通說認為,該條對產品缺陷概念進行了雙重界定。其中,“保障人體健康和人身、財產安全的國家標準、行業標準”為法定標準,“不合理危險”則為一般標準。在兩種判斷標準的適用關系上,依第46條之文義表達,有法定標準時應適用法定標準,無法定標準時則適用一般標準。即以是否存在相關產品的法定標準為條件,法定標準和一般標準得以分別排除適用。
基于我國立法資料與比較法上的觀察,“不合理危險”的一般標準是借鑒了美國法上《第二次侵權法重述》中402A條之表述,而“保障人體健康和人身、財產安全的國家標準、行業標準”之法定標準則是我國特色性的立法創造,其設定主要基于以下兩點考慮:首先,保障人體健康,人身、財產安全的國家、行業標準是生產者必須遵守和執行的強制性標準,不符合該強制性標準的產品屬于違法產品,極有可能給消費者造成人身、財產上的損害,應將其界定為缺陷產品。其次,產品是否存在缺陷屬于事實上的判斷,需要依據個案情形予以具體分析。而不合理危險的標準過于彈性和模糊,法定的強制性標準作為相對客觀確定的依據可以方便法官做出判斷。
然而,鑒于國家行政主管部門制定的強制性標準具有不可避免的滯后性和局限性,可能并未涵蓋相關產品的全部安全性能指標,且無法適時調整或及時更新,導致個案中的適用效果趨于僵化,缺少必要的彈性,難以作為單一的判斷標準而獨立作用。此外,強制性標準作為行政法意義上的行為規范,其更多是出于國家對社會經濟生活統一管理的目標,而非保障私人之民事權益。故產品強制性規范的相關要求與產品合理安全性的要求之間并非全然對應關系,兩種判斷標準存在異質導向。尤其在對第46條后半段進行反對解釋時,即符合強制性標準的產品并非缺陷,該產品卻仍可能具有不合理危險,兩種判斷標準之間的評價矛盾就凸顯出來。
在我國《侵權責任法》起草過程中,《產品質量法》第46條所設定的雙重判斷標準就曾引起質疑。考慮到基本法中不宜對某些概念進行過于細致、具體的規定,同時為產品缺陷概念的變化與發展預留出調整空間,《侵權責任法》《民法典》侵權責任編中均沿用了《產品質量法》中對產品缺陷的界定。
隨著社會工業化與商品化的發展和國家標準化事業的推進,因“合格”產品導致損害所產生的糾紛不斷涌現,《產品質量法》第46條所內含的矛盾與漏洞愈發引起關注,學界紛紛針對此展開批判,整體呈現出兩種不同修正路徑。
一種觀點認為:基于第46條的規定,若生產者可以證明產品符合相關強制性標準,則可因產品缺陷之構成要件不符合而免于承擔侵權責任,由此受害的消費者卻無法通過國家賠償法、意外損害補償基金等途徑獲得應有的救濟。因此建議直接刪去第46條后半段,僅保留單一的不合理危險標準。然而,若沒有強制性標準這種客觀性依據佐用,司法實務的積累是否足以支撐法官在個案中進行適當判斷,尚存疑慮。
另一種觀點認為:仍應保留法定的強制性標準,但不得將其作為獨立的判斷標準適用。具體而言,不符合法定的強制性標準的產品可直接認定為缺陷產品,而符合法定強制性標準的產品仍應再次接受不合理危險之判斷標準的檢驗,違反后者則仍應導向缺陷的判定。在這種路徑下,兩種標準同時適用時,法定的強制性標準喪失了對產品缺陷的決定性意義,僅產生了類似于推定的實質作用,而這種推定可以被不合理危險判斷標準的結論予以推翻。
以我國2011年至今的231件生產者產品責任案件為考察樣本,可發現司法實務對產品“合規“的抗辯事由呈現了整體上的拒絕態度。即便生產者可以證明涉案產品符合相關技術標準的要求,法院仍會進一步考察該產品是否具有不合理危險,從而判定產品缺陷的成立。而與之相對,若涉案產品“不合規”,則直接被認定為缺陷,對于該要求是否具有安全性指向,或該技術規范是否屬于第46條中的“保證人身財產安全的國家、行業標準”,多不予具體區分。例如在涉及電動車的產品責任案件中,法院一般依GB17761-1999《電動自行車通用技術條件》之國家標準進行判斷。然而,該標準中僅有涉及最高車速、制動性能和車架組合件強度的條款為強制性要求。若涉案電動車的重量超出該標準中的推薦性要求,可能需另行適用相應的機動車強制性標準,而并非必然導致該產品安全性不足的論斷。概而觀之,在涉案產品符合相關行政技術規范要求的場合,產品缺陷之法定標準的適用條件受到了嚴格限制。而在相反的場合,其適用效果卻又似乎被過度擴張。此外,針對產品符合法定標準的情節,多數法院在產品缺陷的認定環節將其視為一種證據,有時將導致原被告雙方舉證責任的轉換,有時該事實會影響生產者的責任范圍。由此,法定標準在產品缺陷判定中的司法效用呈現出更加復雜的圖景。而在考察產品是否具有不合理危險時,司法實務中的觀點存在分化。部分法院認為產品缺陷的根本內涵是具有不合理危險,具體判斷上多采用消費者合理期望標準,通常的表述為“普通消費者的通常預期”“公眾的普遍認同”等。①部分法院認為產品是否具有不合理危險本身是一個獨立的判斷標準,而對于該標準與法定標準兩者之間的適用關系則莫衷一是。個別判決中,法院對“不合理危險”的定位作模糊化理解,并不進行明確區分。這兩種判斷體系之外,也散見其他判斷依據,如風險收益比例、信賴關系、產品技術水準與更新、產品用途與通常使用方法等。諸類依據實質是與消費者合理期待標準相并列的不合理危險之輔助判斷標準,還是不合理危險標準的具體化要素,則依法院對缺陷概念內涵的不同理解而有所區別。至于各判斷依據的適用范圍與體系序位,仍待發展中明晰。而涉及產品缺陷概念的外延,基于我國產品責任制度特殊的法律淵源與發展歷程的遺留影響,產品質量不合格、產品瑕疵與產品缺陷三種概念在實務中仍存在不同程度的混用,有待進一步厘清。
基于上文梳理可發現,在產品缺陷的判斷上,若相關法規范中所納入的技術性規則包含了對特定產品安全性標準的要求,生產者的安全注意義務因此得到具體化。違反此類規定而造成損害,學理與實務中皆肯認產生產品侵權責任的后果。然而反之,對相關安全技術規范的遵守是否就能自動構成符合義務之推定?對此應區別該安全技術規范的內容與性質予以討論。若該安全技術規范所引用的技術性規則僅旨在設定一個必要的安全性水平,生產者可自行決定達到該要求的行為方式,并不受其中具體指示的強制性約束。此類安全技術規范通常對規范產品的安全性留有更高發展空間,因此在產品欠缺的判定中僅能作為最低的安全性標準予以參考。生產者除了必須達到此安全標準的要求外,在可預見且可行的范圍內,仍應依照當時的社會科學技術水準對產品安全性予以檢驗,并以更高的謹慎程度進行生產。否則仍將因產品存在欠缺而負損害賠償責任。然而,若依相關安全技術規范的解釋得出,生產者必須嚴格按其指示而行為,且并無其他合法替代方式可以回避時,則可能使生產者面臨義務沖突的法律風險:即便其所采納的技術水準較現行安全技術規范更為優越,仍不得不遵從該規范的強制性要求,從而導致無法避免的產品安全性問題。此時應適用的原則是:基于行政安全法規范上嚴格要求的作為,在侵權行為法上亦不可能屬于不法,生產者應由此免責。
而在產品合理可期待安全性的判斷上,若產品是依據該行業領域通常所采用的生產技術標準而制造,且該生產技術水平已為社會大眾普遍接受,并被國家行政管理機關所采納,可以認為該產品的安全性基本符合消費者的合理期待,產生初步的推定。然而鑒于產品安全技術規范一般并非排他性規定,且往往不能與當時的科技或專業水準保持一致,對產品安全技術規范的遵守與產品責任法上的產品安全性要求并非蓋然性相關,即必然存在反向推論的可能。
特別法上產品缺陷的界定是基于消費者對產品的合理安全期待水平,一般侵權法上產品欠缺的界定則以生產者交易安全義務的履行為核心。然而,兩種產品缺陷概念在內涵與判斷上仍存在交叉聯系,即皆是依據產品流入市場當時的科技水準這一客觀安全標準,以一理性之人在認知與考量所有相關情況下就產品安全性所認為必要的程度予以界定。與不同體系下產品缺陷概念之間的實質相通所關聯的,是產品侵權責任不同歸責基礎之間的流動性。尤其在基于生產者行為的考量上,過失標準客觀化與合理性因素的影響,使得過失責任與無過失責任兩者的界限十分模糊,最終效果上亦相去不遠。何種程度的安全性欠缺將被認定為不可容忍,并導致損害賠償責任的發生,是基于一定階段產品責任立法上的綜合價值考量的結果。產品缺陷之界定承擔著制度衡平的功能,其概念具有彈性評價的本質屬性。不過,過度彈性抽象的缺陷概念難以滿足司法適用中明確可操作性的需求,需要進一步借助更為具體、明確的判斷要素予以內部填充和外部框定。我國《產品質量法》立法釋義指出,具有符合消費者一般期待的安全性是對產品性態的應然要求,生產者有義務將傷害或者損害的風險限制在可接受的水平上。因此,產品缺陷的實質內涵在于具有不合理危險。在現行法架構下對產品缺陷進行判斷時,易圍繞消費者合理期望之一元標準,對可能影響產品安全性之因素進行全面的綜合考量,包括產品的標示與說明、產品的性質與功能、可期待的合理使用、流通進入市場的時期、風險收益比例等。相關生產領域的市場科技水準,應作為產品安全要求之最高標準,以專業鑒定意見為該項考量的客觀準據。而相關技術法規或行政要求,僅為產品安全性之最低標準,產品不符合該標準的事實可作為具有不合理危險之間接證明。規范上,宜將部分判斷要素進行明確規定,作為構建消費者合理期待模型的客觀化、典型化基礎,以支持法官在個案中對不合理危險之不確定概念進行適當界定。
注釋
①杭州市蕭山區人民法院(2012)杭蕭瓜民初字第284號民事判決書,南京市高淳區人民法院(2013)高商初字第15號民事判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