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建偉
(蘇州科技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9)
隨著科技不斷發展,將諸多信息科技成果用于農業如今已成為可能,這種最新的信息化農業生產方式被稱為智慧農業。智慧農業不僅可以提升農業生產效率,還能夠降低農業生產帶來的污染,減少農業生產過程中的浪費[1]。顯然,在鄉村地區推廣智慧農業是實現農業農村現代化不可缺少的手段,但智慧農業的推廣中也可能存在一些問題,社會倫理層面的問題是我們需要考慮的對象之一。“社會倫理”一詞意為對社會道德現象的研究,目的則是確保我們對社會現實利益問題的調節是公正的[2]。事實上,智慧農業的推廣中很難不牽涉各種直接亦或間接的利益問題,智慧農業推廣中社會倫理考量的必要性也由此可見。
首先應當思考應然性的問題。智慧農業在哪些角度上考慮應當推廣,又應當通過其推廣得到何種結果,這些問題的答案可以為智慧農業推廣確立一個標桿。智慧農業推廣的社會倫理考量也應當圍繞著這種應然性來考慮——倫理失范意味著應然性的偏離,我們需要通過調控使智慧農業推廣重回正軌。
農業農村現代化和鄉村振興是智慧農業推廣力圖達到的主要目標,其直接性的反饋則是農業生產效率、效能、效益等多個層面的大幅度提升[3]。由此可見,智慧農業推廣的核心問題應當圍繞“農業農村現代化和鄉村振興”這個話題開展,因而其推廣也應使農業生產的“三效”大幅提高才能算成功,這就是智慧農業推廣的應然性。
只需稍加思考當下的農村現狀和智慧農業之所以“智慧”的最主要原因就可以發現,智慧農業推廣首先要面臨的困難恐怕就是留守農民的年齡和文化程度等結構性問題[4]。農村青年勞動力的流失早已不是一個新鮮話題,留守者是否有能力去使用或者學習使用智慧農業設備,這一問題恐怕不容樂觀。倘若進一步深究,即使是接受了一定水平教育的農村青年,其對智慧農業技術的了解程度恐怕也是很有限的。智慧農業的技術性要求與農民知識水平的沖突直接導致的后果是智慧農業實質上的“可接受性”大大降低,當然,技術和農村居民知識水平的矛盾早已有人提出,但我們應看到這背后更深層次的社會結構問題。
此類結構沖突本質上仍然肇因于舊有的社會倫理觀念——“農業”本身的價值是被否定的。從高等教育中可以管窺出這一問題:有些人在選擇接受高等教育的時候會有意無意地避開農業院校或者農業專業,而被調劑入農業專業的學生學習興趣往往也不容樂觀[5]。既然在教育階段就已經開始逃避農業,那么自然也不能奢求他們在從事工作的時候能夠對農業采取積極的接受性態度了,既然農業專業的專門學習者都是這等態度,其他的一般農村居民會怎樣看待農業也自不必多談。
這種對“農業”自身的負面情感也會投射到智慧農業上。對于許多農業生產從事者而言,“農業”僅僅是不得已而為之的謀生手段,而非一份值得熱愛的工作。“智慧農業”在他們看來可能單純是一種更加復雜甚至累贅的種地手段,“智慧”的正當性也自然無法被確立。對于他們而言,假若自己選擇花上許多時間和精力去掌握如此“高精尖”的技術,又為何還要留在農村種地呢?更進一步來說,既然過往的農業生產方式已經能夠滿足需求,又為何要選擇智慧農業呢?種種疑問都指向一個深層原因——傳統的農村結構和智慧農業推廣存在不協調。傳統認知在這里形成一種外部性效應:農村被視為“落后”的象征,“務農者”的尊嚴也被貶損,而無所謂當事人認同與否。對農業的心靈抵觸作為一種自然情感指引著他們追求心中的“善”,最終蛻變為道德情感指引下的道德行為——即尋找城鎮的非農業技術性工作。不可否認,他們自始至終都是在追求“幸福生活”,這是他們從事職業選擇時的根本倫理原則,但也正是這種認知對當下許多農村社會結構的形成造成了負面的影響,亦在客觀上導致了上文中提及的農業院校招生困境。
如果說傳統的農村社會結構還可以和傳統農業生產方式勉強適應,“得過且過”的話,那么智慧農業推廣就勢必要伴隨著農村社會結構的改變:“智慧”意味著技術的推廣與普及,在信息技術加持下的農業也絕非是過去認知中“落后”的那般。“智慧”與“傳統”的沖突,已經很顯而易見了。
社會結構問題尚且是一個隱性問題,智慧農業推廣所需要的經濟支持問題相比之下要露骨許多。幾乎一切經濟問題的背后都潛藏著公正問題,這也是智慧農業推廣所伴生社會倫理問題的又一個核心。經濟方面的社會倫理問題在智慧農業推廣過程中可能更多體現為分配公正問題,分配公正的核心在于成比例——亦或者說“適度”的分配[6]。這個分配的“度”如何確定,基本上決定了智慧農業的推廣在經濟上是否是公正的。
首先要確證一個命題:智慧農業的推廣是離不開補貼的。智慧農業設備由于技術先進導致其成本高昂,這勢必會制約其發展[7]。雖然過去的農業生產機械成本也較高,但是智慧農業設備專業性強,對農業生產的作用不那么明顯,目前為止也缺乏普遍性,因此農民對其的購買意愿理應不如傳統農業機械那么強。這很好理解,松土耕地機、播種機、脫粒機對農業生產的作用是一目了然的,但是智能傳感器的作用就遠遠沒有那么明顯。在這種情況下,不能奢求農民對智慧農業設備有十分積極的購買熱情,補貼也就成為了不可或缺的手段。長時間的實踐方能夠促成價值觀層面的轉變,農民對智慧農業的作用認知必須在實際的農業生產運用中才能被潛移默化地建立起來。
這可以勉強被視為一個道德教育與道德實踐的問題。為何智慧農業推廣會是一個道德問題?從廣義的道德定義上看,這一概念更多著眼于“社會的價值取向”[8],或者說,是一種指導追求“善”的實踐價值準則。智慧農業推廣的根本夙愿仍然是力求農業生產的“善”,其主要問題也在于如何讓農民認識到這種“善”的存在,為了解決這一問題,智慧農業推廣也就可以被視為從觀念到實踐的一個過程,最終目的則是讓智慧農業的“善”成為普遍認可的準則。當下各種各樣的農村培訓班在各地均有廣泛開設,但農民能聽進去多少,又有多少培訓班僅僅流于形式是很值得懷疑的。純粹依靠培訓班的宣講很可能造成一種滑稽的后果:農民在道德態度上認同智慧農業的“善”,但是在實際生產中卻完全不買賬。道德態度與道德行為的統一需要道德能力作為過渡——即道德情境中的行動能力是道德實踐開展的必要一環[9]。補貼在這里起到了輔助道德能力的作用:農民通過補貼獲得了在實踐中運用智慧農業的能力,又在運用中得證了智慧農業的“善”,進而“智慧農業是好的”這種道德意識也得到增強。最終,智慧農業在生產力上“善”的結果讓農民獲得了脫離補貼而獨自進一步購置智慧農業設備的能力,智慧農業推廣中的道德意識-道德能力-道德行為這一進路藉由補貼得以實現。
通過對比其他種類的農業補貼可以發現,這一經濟公正問題的復雜性與“智慧”是分不開的。傳統意義的農業補貼多體現為事實上的收入支持補貼,與生產過程關系不大,對農民選擇從事何種農業活動的影響在近年來也已經變得很小[10]。農業生態補償是近年來逐步興起的另一類補貼,其目的是實現農業的可持續發展,故勢必要采取影響農民生產方式選擇的手段進行。但是這種補償和智慧農業推廣中的經濟補貼差異還是一目了然的:農業生態保護主要采取控制農藥和化肥的使用、休耕以保護土地肥力等手段,其對生產方式革新的技術要求遠低于智慧農業。換言之,農業生態補償可以采取普遍且較為均等的方式進行,因為每一戶農民都可以遵照執行“生態保護式的生產方式”,核定采取該種生產方式所需的成本也較為簡單。但智慧農業完全不同:當下農村有相當部分的農戶根本沒有能力選擇“智慧農業生產方式”,亦或者只能在一定程度上選擇自己力所能及的信息技術以輔助農業生產。這意味著補貼范圍和補貼標準的確定工作要比過往的幾乎所有農業補貼更加困難,其中可能伴隨的不公正問題也就更加值得我們注意。
即使農民有能力選擇智慧農業生產方式,應當在多大程度上進行補貼也是一個問題。農業生態補償工作得以順利開展的一個原因是農民在生態保護工作中并不能得到“直接利益”:無論是休耕、減少農藥和化肥使用還是退耕還林都只會導致農民在農業生產中的收獲減少,因而補償也只需要針對這些損失即可。但智慧農業的推廣則不然,我們幾乎可以斷言農民必定能夠從中得到可觀的物質利益,尤其是對于那些本身已經有一定技能從而不需額外培訓即可操控智慧農業設備的農民而言,他們幾乎不需要付出任何的額外成本。由此,補貼的若干問題也就變得明晰了:該對誰采取什么等級的補貼額度與補貼內容?怎樣的補貼才不有失公正?補貼是否需要在未來回收,至少是在一定程度上?這都是在智慧農業推廣中亟需回答的問題。
固然當下的農村結構不利于智慧農業的推廣,但這顯然不是恒定不變的。我們相信隨著推廣工作的逐步開展,會有越來越多掌握一定技術的人才回流到農村地區從事智慧農業工作,成為名副其實的“知識農民”。從其年齡和受教育程度考慮,這些知識農民很可能已經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了利用智慧農業設備的能力,從而在智慧農業推廣中可以付出更少的學習時間成本。農業生產要講究天時,幾個月甚至一個月的時間耽擱都可能會影響一年的農業生產,所以時間上的先機是很關鍵的。考慮到傳統農民的知識水平和年齡等問題,基本可以斷言知識農民和傳統農民在智慧農業的運用上存在難以彌補的差距。
至此,知識農民和傳統農民在智慧農業推廣中獲利的差異已經一目了然,綜合考慮智慧農業對農業生產力的影響,雙方的差距恐怕只會越來越大。這等負面的影響顯然同農業農村現代化和鄉村振興這一整體目標違背,是最應防止出現的社會倫理后果。
可以發現,這種不平等的根源在于智慧農業推廣中農村結構和經濟補貼的共同作用:傳統農村社會結構在智慧農業推廣過程中遭受外來知識農民的沖擊,經濟補貼進一步加劇了這一沖擊的力度。但這兩者都是必須要面對的因素,沒有任何可以回避的路徑;因此問題的解決也只能去直面這兩個因素,力求在現實面前做出較為合理的選擇。
如前所述,農業在傳統農村社會的地位是被懷疑的,智慧農業則會對這種價值觀造成沖擊與重塑,即將農業的地位從“落后”提升到“前沿”的位置。這種價值觀變遷看似并非壞事,但實際上卻不盡然。農業地位在大眾心目中的變動可能導致的問題在此不多說①,這里我們主要著眼于農村社會內部可能存在的倫理失范。
這一問題與上文的知識農民與傳統農民的不平等有一定關聯。不難想到,如果農業在農村人的心中也成為了如同之前去工廠務工般的“先進產業”,那么不具備智慧農業設備操作能力的傳統農民又將擔負什么任務?在過去城市-鄉村的二元就業結構中,傳統農民負責扮演了“鄉村”中的角色。固然可以說這一角色的地位是被輕視的,但是終歸在整個社會的運轉中是一個不可缺少的部分,換言之,傳統農業依靠其不可替代的地位得證了自身之于社會的價值。然而智慧農業出現并且普及之后,傳統農業及其從業者的價值又在何處?畢竟乍看上去,社會的良好運轉似乎已經完全不需要他們了。價值的缺失會動搖這樣一個龐大群體在社群認知中對于社會的存在意義,可能隨之到來的種種不良后果更是值得我們警惕的。
智慧農業推廣需要借助一系列的規章制度才能得以實現,如促進智慧農業發展的政策、相關的補貼細則等。制度本身在倫理上的追求是制度在形式和內容上的二重之“善”,要求制度在可操作性上應自洽、嚴密、有效,在實質上則應具有時代精神[11]。智慧農業推廣的根本倫理原則也由此可知,即社會正義,不過社會正義這一概念還是有些含混不清的,我們需要一個更確切的解釋。在羅爾斯的框架下,社會正義意味著“社會基本善”(如機會、收入等)的平等[12],并且可以被進一步引申為在平等、需要、應得的原則下通過制度來分配資源、機會和利益[13]。
結合智慧農業推廣中可能存在的問題,可以發現其中最顯著的點莫過于“機會”:農村傳統社會結構使傳統農民不具有技術上的機會來操作智慧農業設備,補貼則讓農民們在經濟上獲得了利用智慧農業進行生產的機會,知識農民和傳統農民的不平等也源自兩者機會的差異,傳統農民的價值跌落也是由于其不具備利用智慧農業的機會……“機會”成為了智慧農業推廣中社會倫理問題的主要源頭,最終又由此輻射到利益等其他方面。
傳統農民與知識農民的格差固然是后天教育等多種因素造成,但是考慮到這種社會因素的影響已經木已成舟,即傳統農民的教育程度很難再有很大提升,故在智慧農業推廣中這種差異可以被視為一種背景性的自然不平等。如何在自然不平等中尋求“平等機會”,是智慧農業推廣在社會正義原則下面臨的主要難題。在這里,“機會”的差異實際上具現為了能力的不同,故從能力進路來解決機會問題以達成社會正義是可行的選擇。
強調能力問題的著眼點應該在“能力充足”而非“能力平等”[14]。一個典型的誤區是既然傳統農民缺乏操作智慧農業設備的能力,那么我們就應當通過培訓讓他們達到與知識農民接近乃至一致的水平。這種方案看似很美好,但實則缺乏可行性——傳統農民的文化程度、年齡、認知水平等多個方面都決定了他們中大部分人對信息技術的掌握不太可能達到年輕人的水平。因此,能力進路的解決方案應當著眼于其他方面。
“多元共律”的方案是一種可能的治理對策。所謂多元共律,是指具有法律與倫理兼備、公共機構和社會良好協作、多個主體積極參與這些特征的協同自律體制[15]。智慧農業推廣不能是完全單一的政府行為,企業、合作社和農戶自身的參與也是必不可少的。降低智慧農業設備操作的難度可以解決傳統農民“能力不足”的問題,不過起步階段尚需有關部門的優惠政策才能夠更有力地推進研發。可以通過政府→企業→合作社這樣的鏈條來達成“多元共律”的實現,即政府通過政策來引導研發,企業負責研發和生產,合作社負責購買設備與培訓。這一鏈條可以有效扭轉傳統農村社會輕視智慧農業的社會氛圍,至于如何具體規劃多方合作的施行方案,此類研究已經有許多,在此不多加贅述。
但我們還應想到,智慧農業的設備操作難度即使降低了,恐怕也仍然會存在操作與維護上的困難。這就需要“多元共律”的另一個層面發揮作用——社會成員自身之間的自覺協作。農村地區不同家庭中成員的受教育程度可能有很大差異,年輕成員尤其如此,這也就對具有較高技術能力的農村家庭成員提出了道德勇氣的要求。所謂道德勇氣,是指在風險面前對道德原則的維護,表現為誠實、尊重、負責、公正和同情的勇氣[16]。可能有人會感到疑惑,因為協助他人似乎并沒有風險,也自然是不需要勇氣的事情。但是結合上文中提及的不平等可以發現,提供協助意味著自身優越地位的喪失,現實表現則是自身能夠利用不平等地位獲得的額外利益減少。試想倘若其他農戶都不能操作智慧農業設備,則自己必然可以通過智慧農業帶來的生產力提升牟取大量額外利益,亦或者將自己的技能“待價而沽”,以獲得許多不太合理的收益。這種優勢地位的喪失與隱性利益的減少無疑是一種風險,“協作”也因此需要道德勇氣方能達成。當然,這并不是說知識農民在協助他人的時候不能獲得回報,只是這種回報應被自律在一個合理范圍內。我們更應考慮到知識農民在協作的時候可能會存在的負面作用——畢竟他也不是制造智慧農業設備的人,萬一操作的時候出了什么差錯呢?萬一設備本身就有問題,受協助者卻認為是知識農民自己的操作問題呢?這些可能的負面后果無疑都是風險的一部分,知識農民的道德勇氣與農村社會其他成員的“自律”也就顯得更加重要。相互幫助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減輕補貼帶來的種種問題,因為這意味著補貼可以普遍化,所有人也都能夠享受到補貼帶來的好處。
我們不能忘記,智慧農業推廣的根本目的是農業農村現代化和鄉村振興,即社會整體的良善與美好。在追求美好的過程中,補貼等好的手段自然也是必要的。但好的手段并不一定會給我們帶來好的結果,各種社會倫理失范現象始終值得我們警惕。社會正義這一倫理原則、能力進路和多元共律等都是規制推廣中社會倫理失范的宏觀手段,但是在具體的操作上可能還需要繼續研究與論證,這也是我們在未來進一步探索的路徑。無論如何,“正義”這一朝向都為我們昭示了智慧農業推廣的根本價值所在,亦是智慧農業推廣所要達到的終極目標。
注釋:
①關于這一問題,作者的另一篇文章《智慧農業的技術倫理挑戰與對策》中已經有所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