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中的孩子

楊煬

1

學(xué)校開家長會(huì)，大家都坐到教室里了。

胖胖的班主任老師說：“哦喲喲，莎莎的家長來了！你們聽聽，這孩子說的話，太怪了！”

所有人大大小小的眼睛都看向我。我站起來，說：“我不要做父母的小孩，我不要做老師的小孩，我也不要做同學(xué)的小孩，我要做一條河的小孩。”

“河怎么會(huì)有孩子呢？”他們都笑話我。

河怎么不會(huì)有孩子呢？我很氣憤，然后我就在他們的面前變成了河的孩子。我變成了河水做的小孩。我全身都變成了藍(lán)綠色的、半透明的液體，黑白色的夏季校服穿過我的身體，濕漉漉地拍在地上。沉積的泥沙區(qū)別出我的五官，我的頭發(fā)變成了厚厚密密的墨綠色水藻，我走動(dòng)到哪里，哪里就多一塊水跡。

大家都驚叫起來，我趁亂流了出去。我是河的小孩！我要回到河里去。在河上，太陽亮亮地烤著我，我躺在竹制的木筏上，像躺在母親的懷里一樣。

兩岸的林子里有不知名的花，我伸手，透明的指縫間捋下了粉白的瓣子，它們順著我的手指流淌進(jìn)我的身體里。

河道漸窄，流速漸疾，竹筏順流而下，流經(jīng)水中的一小塊陸地。陸地上種著高大的銀杏，金黃的葉子落到水面上， 鋪成色彩明亮的毛毯，在我耳畔沙沙作響。衣著素凈的男女在樹下嬉鬧，沒有人注意到我，只有一只大花狗伶俐地豎起了耳朵。

我伸手去摸那絨絨的地毯，手上就沾上濕漉漉的扇形樹葉。

花狗終于看見了我，大驚小怪地狺狺吠起來，邁起寬厚的腳爪，沿岸追了一段。

筏子不給它追上， 繼續(xù)行進(jìn)，熨斗一樣熨著落葉鋪滿的河面，沙沙，沙沙。

河在叫我呢。

它說，沙沙，沙沙。

突然，河道做了個(gè)急轉(zhuǎn)。筏子忽地打了個(gè)旋，撞在岸邊，把我拋到了軟軟的毯子上去！

筏子在水里散開去。樹葉毯子像撐破的餃子皮，我?guī)е鴿M身的銀杏葉沉入河底。

2

河流裹挾著我前行，一直一直向前，一直一直流到海里。

我感覺自己似乎長大了。

海好大，一望望不到邊。從河流里帶來的花瓣樹葉都變成了不新鮮的黃褐色，在我的肚子里蔫蔫地打轉(zhuǎn)。再往后，我的胸膛里騰起一副白森森的魚骨。

更可怕的是，輪船的船槳絞住了我的頭發(fā)， 把它絞得一團(tuán)亂。穿著潛水服的船員發(fā)現(xiàn)了我，他看著我蓬亂打結(jié)的頭發(fā)，我一團(tuán)糟的內(nèi)里，我被海水染色的皮膚，他吃驚地瞪大了眼睛。他舉起一把鋒利的大剪刀，咔嚓咔嚓地剪去了我的水藻頭發(fā)，解放了船槳。

在水里，他看不出我流淚。

我跟著他浮出水面，一滴滴的眼淚撲簌簌地墜到水面， 氣呼呼地說：“河里的水藻是不會(huì)在海里生長的呀！ 你把水藻剪去了， 我的頭發(fā)就不會(huì)再長了呀！”“我沒有見過這么奇怪的事。”他說，“真對(duì)不起，但是你確實(shí)應(yīng)該修剪一下，要不然還會(huì)有更多的船因此受困的。”

我還是很不高興。“可是我的頭發(fā)沒有了！”

“ 你的身體里還有副魚骨！”他驚奇地說，“還有許多爛葉子！”

“我不許你這樣說它們，”我說， “ 那是河流給我的寶貝。”

“噢，”他說，“那你有沒有得到大海的寶貝？”我眨了眨眼，淚水不再流了。“你是什么人？”“我是船的孩子。”他說完這句話，就回到船上去了。開船時(shí)，他站在甲板上向我揮手。

3

我把爛葉子抖落，把魚骨埋下，重新啟程了。后來，我去到很多地方，見到很多孩子，他們有的屬于海，有的屬于天空，有的屬于另一條河流，有的屬于泥土，有的屬于森林，有的屬于火山灰——渾身都滾燙！

某一次我到了一個(gè)光亮的小島，它在黑夜中幽幽發(fā)光。

我走上去，看見一個(gè)通體發(fā)光的人，他像是由無數(shù)螢火蟲組成的，散發(fā)著柔和的青色光芒。

“噢，你又是什么人？”

“我是月亮的孩子。”他指了指自己閃亮的胸膛，“我的心臟是一顆來自月亮的隕石。”

“心臟？”我低頭看，“我看不見我的心臟，海水未免過于渾濁。”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我搖了搖頭。他把手伸到我的胸膛，“你有一顆會(huì)咬人的心臟呢！但是不要緊。”

“怎么會(huì)呢？”

我看著他把手掌探到我的胸膛里去。“我摸到尖尖的刺。”

他用發(fā)光的手掌托住它，小心翼翼地捧出來。我的心臟是一顆芡實(shí)，丑陋的青刺間裂開一道縫，吐出小小的、尖尖的、粉紫色的花骨朵。

“你有一顆很美的心臟。”他說。

然后， 我的心臟， 畢剝一下，開出一朵睡蓮花。睡蓮在海風(fēng)中，月光下，沙沙，沙沙。

我又想起自己“要做一條河的小孩”的宣言。“這一次，我要做世界的小孩。”說完，我身體里的海水嘩嘩落下，清透地倒映出一個(gè)天地。

……

家長會(huì)結(jié)束了。

一個(gè)小小的背影在街面上蹦跳：“我不要做父母的小孩，我不要做老師的小孩， 我也不要做同學(xué)的小孩， 我要做一切甜的東西， 糖果蛋糕冰激凌的小孩。” “ 你可以成為任何小孩。”我說。

我們?cè)诮纸峭Ｏ拢覟樗I了一大份粉紅色的、草莓味的冰激凌。

陳佳言//摘自《十月少年文學(xué)》2021年第10期，吳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