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的聲音

顧西望

1

身后的笑聲響起得突兀，打斷了她的思路。她迷茫地回頭看過去，映入眼簾的是幾張不懷好意的笑臉。她漲紅了臉，將頭垂下來再不敢吭聲，拿回了試卷，斷了剛才的討論。

她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的聲音會變成被嘲諷的對象。她自認為已經足夠低調，將所有的一切都掩蓋得很好，讓自己混入眾人之間，不會顯得突出或明顯，卻沒有想到會在這里破功，甚至毫無辦法反駁。

一開口解釋，她得到的往往不是理解和尊重，而是對面的人掩飾不住的笑意。因為聲音的細軟，她開口說話總像是在撒嬌，即便這并不是她的本意。

好好開口說話的時候，對方毫不客氣地爆笑出來，其他人好像覺得很有趣，于她而言卻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即便那些人說這種聲音非常可愛，這個聲音是可愛的，但是卻與可笑擦肩而過。不然，你們怎么會笑得這么開懷？她咬著下嘴唇，感受到的是來自外界的不懷好意。

這種天生的沒有辦法控制和改變的東西，除了受著還能有什么其他的反抗？即便心里不甘不愿，也不能發生沖突。一旦發生爭吵，所有的人都會想：哦，原來這件事情，她很在意。

只是，這種嘲笑愈演愈烈，她不知道到哪里才是個頭。是該繼續沉默，還是站起來反對？無論哪一點，對她而言都是一個挑戰，她需要仔細地想一想。

2

晚自習的時間總是很漫長，大概是因為老師不在，白天的精神緊繃讓人把所有的耐性全部耗光，所以總是會在閑暇的時候找一些樂子。

沒緣由的， 前面的男生突然回頭用手拍了拍她的桌面：“嘿。”

她正在解一道物理題，腦袋一片混沌，下意識地抬頭，開口問道：“什么？”

眼前的人的嘴角漸漸勾起了笑意， 眼底滿是心滿意足的愉悅，她聽見對方的聲音，刻意又做作地模仿：“沒有什么呀。”

奶聲奶氣的撒嬌語氣，夾雜著兩分模仿她的口吻和八分刻意的做作，甚至還附帶了嬌羞的動作。周圍的人早已注意過來，見到這一幕笑出了聲。

她全身冰涼僵硬，血卻沸騰咆哮著往腦神經上沖。

這個人。這個人！

她膽怯地憤怒著，握著圓珠筆的手因為過于用力而骨節分明，眼淚在眼眶里面翻滾，隨時要流出來，卻要硬生生地忍著。她沒再理會他們， 埋頭繼續解題。其他人笑了一會兒，便也安靜了下來，周圍重新寂靜。

她的腦袋里卻有一個聲音在轟鳴，紙上的文字在眼前紛飛，她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一個字也寫不了，腦海里有個聲音一直在問：為什么？他為什么要這樣？他們為什么要笑？

人人都得心應手，人人都知道游戲規則，只有她，像是突然闖進這個游戲世界的異類，不知道規則，找不到根源，沒頭沒腦得像只蒼蠅一樣亂撞。

她低垂著頭，如坐針氈，張張嘴巴想要說話卻又閉上了。聲音是原罪……

3

她是語文課代表。

老師開始了新的篇章，按照舊例，要課代表聲情并茂地朗讀一篇文章。以往習以為常的事情，這個時候卻覺得舉步維艱。

她冒著冷汗站在座位上，看著課本上大段大段的文字，在腦海里構思了一遍又一遍自己朗讀的聲音，拼命掙扎了很久，張開嘴巴卻發不了聲。第一次，她開始畏懼自己的這個身份和自己正在做的事情。

語文老師背著身在寫板書，等了許久還沒有聽見她領讀課文的聲音，意識到不對，才轉身看過去：“怎么了？”

她咽了咽口水，用幾乎是哀求的眼神望過去。“嗓子不舒服嗎？ ” 老師關切地問道， “ 沒事，坐吧，換個人。”

她坐下去，老師便叫班長起來朗讀。

心里松了一口氣，吐氣的一瞬間卻又覺得心里沉甸甸的。她并沒有感到喜悅，甚至多了幾分沉重。

她左右看了看，剛才的一出鬧劇周圍的人并沒有多么在意，大多數人會選擇在語文課上補覺或者是寫其他的作業。

她很清楚，最在意的其實只有自己。她不過是那些人眼里關在透明杯里的昆蟲，在繁忙的學習中， 并不會引起任何人的興趣，那些人只有在偶爾無趣時的逗樂中想到她了，才會伸出手指彈一彈玻璃杯，引起杯子里昆蟲的惶恐。

只要她不在意，漸漸地周圍的人便會覺得無趣，自然而然地過去了。想嘲笑你的人，不管你做了什么說了什么，他都會找得到嘲笑你的方向。

她固然知道這些不應該放在心上去計較， 卻也做不到若無其事。明明是這樣敏感的人，假裝什么都不知道也是件很痛苦的事情。

4

分班，她選擇了文科，文科需要重新分配到其他班上去。于她而言，這并不是什么需要下定決心的事情。她想要遠離這里，越快越好。

分班那天晚上，大家哭得稀里嘩啦。離開的那個晚上，她在抽屜里看到了一封信。她有些好奇， 又不解。緩慢打開， 看到落筆的人名先是一愣，隨后只覺得渾身發抖。不可能，為什么會是他。她不理解，也不能理解，甚至不想理解。他明明笑得最大聲、最響亮，那么刺耳、那么尖銳。他在信里說， 喜歡她的溫柔。

聲音也溫柔嗎？并沒有被人喜歡的羞澀或不安，她更多的是覺得荒誕而可笑。笑得最大聲的人表示暗戀自己，他想要證明些什么呢？最喧鬧的地方反而藏著真心嗎？

她不管怎么想依然想不明白，為什么喜歡能夠成為傷害別人的借口，就像為什么她的聲音會變成笑話。

“我欺負你，是因為喜歡你啊。”那個男生低垂著頭，在別人的起哄下低垂著頭滿面羞怯。

所以就要原諒他嗎？

她這么乖巧的一個孩子，好像沒有任何脾氣，永遠都是斯斯文文，笑起來的時候溫婉流轉。她咬著嘴唇，眼里迸發出恨意：“我不喜歡他，我永遠不會原諒他，我最最討厭他。”

或許很久很久之后，她在面對他的時候能夠釋懷一笑，說到他當年的幼稚。但是，現在她并不想原諒這個人。她還不能理解，因為喜歡所以嘲笑這件事，愚蠢又可笑。

5

她沒有再當語文課代表了。

新的語文老師和原來的語文老師頗有些交情，自然知道她原來是課代表，想要讓她繼續當下去，她將頭搖得像個撥浪鼓。

“能告訴我為什么嗎？”語文老師有些不解。她并不擅長說謊，猶豫了很久，終究還是說了實話：“我希望能夠減少開口說話的機會。”

“什么？”語文老師并不理解，一臉迷茫。

她卻笑了，她并不想再解釋什么，心無旁騖的人是不會去注意她的嗓音有多么像撒嬌的聲音，有多么可笑的。

“行吧！”老師像是想到什么一樣，從面前的一堆資料里面抽出了一張報告單遞給她，“學校有個朗讀比賽，你代表我們班去吧！”

她眨巴著眼睛有些不敢置信：“為什么？”她像撒嬌一般的軟糯糯的聲音，這樣的聲音也可以去參加比賽嗎？

“什么為什么，因為你朗誦得很好，聲情并茂！當初你的語文老師就是看中你這一點，所以讓你當的課代表。”

她徹底愣住了。原來，她想要拼命掩蓋的弱點，在別人眼里竟然是一個能夠展現給他人的閃光點。她知道自己找到了一個能夠重新開始的機會，心里的那根枷鎖好像松了一些，她感覺自己的呼吸漸漸變得順暢起來。

離開辦公室的時候，她感覺腳步輕盈，像是終于從籠中掙脫出來在天空中展翅飛翔的小鳥。

她把自己困在那個地方很久了，現在總算可以走出來了。

棟梁//摘自《中學生博覽·甜橙派》2021年第20期，本刊有刪節，與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