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蔚
5月22日,甘肅白銀百公里越野賽,172名參賽選手出發(fā),遭遇極端天氣,21人遇難。縱觀人類山地運動發(fā)展史,如此重大的傷亡事故非常罕見。越野跑是一種極限運動,極限既是人類體能、技藝上的極限,個別運動也需要玩家冒著極高的風險直到極限。
極限運動被很多人賦予酷炫的想象。在商業(yè)電影《極盜者》中,主人公要完成八種不同極限運動挑戰(zhàn),來追逐生命的終極目標。其中每一項挑戰(zhàn),都是人類的肉體凡胎所能達到的天花板。在眼花繚亂的鏡頭語言和成功的商業(yè)元素包裝下,這部電影滿足了城市人對于人類飛天遁地的幻想,而極限運動玩家,也順理成章成了現(xiàn)實版的超級英雄。
可一旦打開新聞,人們便立即清醒地認識到幻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缺口有多大。從2020年開始,天門山翼裝飛行事件,貴州的水西洞救援事件,多起可可西里徒步失聯(lián)事件,珠峰擁堵事件,以及這次的絕命越野賽,似乎每一次與極限運動相關的新聞出現(xiàn),都會出現(xiàn)不少傷亡事故。
極限運動真的意味著極限風險嗎?極限運動愛好者真的都是在與命運相博弈嗎?當我們把登山、攀巖、越野跑等擁有各自精神內核的戶外運動,統(tǒng)稱為極限運動時,本身就是一種不太尊重運動精神的稱呼方式。每一項運動都有它自己的規(guī)則玩法、審美價值和挑戰(zhàn)風險。
就拿登山來說,登山者從來不會自稱是極限運動愛好者。真正的高海拔攀登高手,大多是風險管理方面的大師。萊茵霍爾德·梅斯納爾被譽為“登山皇帝”,是首位登頂?shù)厍蛏先?4座8000米雪山的登山家。此外,他還曾遠征南極北極,率隊尋找喜馬拉雅雪人,也是首次無氧登頂世界最高峰的登山者。他有多少次九死一生,就有多少次歷劫歸來。在一次采訪中,我問他,你認為自己一生中取得的最大的成就是什么?梅斯納爾說:“人們只關注我攀登過多少次高峰,卻從沒有關注過我有多少次下撤……我一生中最大的成就,就是無數(shù)次選擇放棄。”
極限,從來不是一個定量,而是隨著一個人對一項技藝精確地把握而不斷延展的變量。每個人所能接受的極限也各不相同。在奧斯卡獲獎紀錄片《徒手攀巖》中,電影男主人公艾利克斯·霍爾諾德無保護徒手攀爬在900米高的絕壁之上。觀者無不手心出汗,心下感嘆,幸好電影里的不是自己。然而,我看到的卻是自信和從容,以及他累計十余年的攀巖經(jīng)驗,直到每一處看似鋌而走險的動作,變成肌肉記憶和機械式的重復動作。他明白,只有時機成熟,他才敢下定決心徒手對抗這難以抗衡的地心引力。觀眾面對的是一堵900米高的絕壁高墻,他眼中的卻是一條通往自由的階梯。
或許,對于體能、意志、耐力、勇氣精益求精的某一項極限運動,本身也是一門藝術。波蘭著名登山家歐特克·柯提卡曾說過:攀登高山就是一項忍耐痛苦的藝術。在現(xiàn)實的高海拔攀登中,沒有那種純白色的浪漫,沒有渴望與靈魂對話的做作想象。人的欲望被降到最低,只有最樸素、原始的吃喝拉撒。真正的登山者與商業(yè)登山客戶不同,他們必須要忍受幾十天無法洗澡,長時間脫水、失眠、頭痛的狀態(tài),拋棄“戰(zhàn)勝自然”的功利心,一邊享受痛苦,一邊沖擊人類從未有過的高峰體驗。
你總會忍不住想問一句,為什么?喬治·馬洛里那句被用爛了的“因為山在那里”只是一句含糊的敷衍,從不是明確的答案。這個因人而異的問題,本身就是無解。當你遇到一件畢生所愛的事情,癡迷到極度,誓將它進行到底,那是一種讓人著迷、整個人會迸發(fā)出光芒的生活狀態(tài)——甚至無法自拔。此時,理由和答案已沒有意義了。
極限運動的本質從不是純粹的以身犯險,而是鼓勵你凝聚起人生的最大勢能,從中尋找到生的勇氣。從這層意義而言,“極限”更像是一層隱喻、一次考驗,考驗你能否承受生命的極限重量,能否忍耐人生中接踵而來的苦難。克服一層層的“極限”,就是翻越人生中的一座座“高山”。
畢竟,極限運動高手遲早也要從山野回歸城市。多少回他們穿梭于城市中的車水馬龍和鋼筋水泥,回歸到那些家長里短、雞毛蒜皮,他們一次次地發(fā)現(xiàn),最大的極限從不是運動,而是人生。
//摘自2021年5月31日《經(jīng)濟觀察報》,本刊有刪節(ji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