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卡雷爾·恰佩克 胡婧
那天晚上,高級公務(wù)員托姆薩先生戴上耳機,一邊微笑,一邊欣賞著無線電收音機里悅耳的音樂。他心滿意足地對自己說,這日子愜意得就像一首小曲。
突然間,外面?zhèn)鱽韼茁暰揄懀^頂上的窗戶玻璃嘩啦一聲碎裂開來,玻璃碎片四處散落。托姆薩先生嚇了一跳,因為他看到有人在窗外朝他開了兩槍。他對面的門廊地面已缺了一塊,下面嵌著一枚子彈。托姆薩先生急忙跑到電話前給警察局打電話,他大聲說:“喂!請立馬派人過來,剛才有人要殺我。”
一個困倦無力的聲音問道:“在哪里?”托姆薩先生火冒三丈,“就在我的公寓。我是一個守法公民,在家里安安靜靜地坐著,居然有人無緣無故朝我開槍,這事必須仔細調(diào)查——”
那個聲音打斷他說:“好啦,我會派人到你那里去。”
一位木訥的警察來到托姆薩先生的公寓,極有興趣地察看著被子彈穿過的窗戶。警察冷靜地說:“有人用槍射擊過這里,這會是誰干的呢?”托姆薩先生說:“很抱歉我不能給你他的地址,我沒看到那位先生,也忘記邀請他進來坐坐。”
警察平靜地說:“你懷疑是誰干的?”托姆薩先生生氣地說:“我懷疑誰?親愛的警官,如果我知道是誰干的,你覺得我還有必要勞煩你來這里嗎?”

警察安慰他說:“哦,沒錯,你說得有道理,先生。但是也許你可以想想有沒有人會因為你的死亡而獲利,或者有沒有人想報復(fù)你……”
托姆薩先生吃了一驚,他回想了一下自己這位公務(wù)員和單身漢的平靜生活,猶豫地說:“我想不出來。誰會對我懷恨在心呢?據(jù)我所知,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敵人。我從來沒有與任何人發(fā)生過爭吵,我也從來不去別的地方,不管閑事。為什么有人要報復(fù)我呢?”
警察聳了聳肩,“我不知道,先生。但是也許明天你會想起些什么。”
當(dāng)公寓里只剩下他一個人時,托姆薩先生心神不寧地對自己說:“這很奇怪,為什么會有人朝我開槍?我辛辛苦苦地工作,從來不奢侈浪費,我就像一只縮在殼里的蝸牛。砰!居然有人對我開了槍。天哪,人們對我這樣惡毒,真是奇怪。”
正在這時,托姆薩先生突然想起一件事,覺得有些難堪。“啊,當(dāng)然我也做過一些蠢事,但那也不算什么,我跟羅保爾交談時只不過無意中說了句他老婆的壞話……”托姆薩先生記得當(dāng)時羅保爾倒吸了一口氣,拳頭握得緊緊的,指甲都掐進了肉里。他驚恐萬分,“天哪,我深深地傷害了這個男人。啊,他一定非常愛他的妻子。毫無疑問,他有理由恨我。我知道他不會對我開槍,那太荒謬了,但是如果他真這么做,我也不會吃驚——”
托姆薩先生局促不安地盯著地板。他又強迫自己往下想:“會是那個裁縫嗎?我在他那里定做衣服已有十五年的時間,有一天我聽說他得了肺病,已經(jīng)到了晚期。人們當(dāng)然怕穿得了肺病的裁縫做的衣服。所以我就沒在他那里做衣服了。后來他跑來哀求我,說他一筆生意都沒有了,妻子生了病,他想把孩子們送走,他希望我能繼續(xù)光顧他的裁縫店。天吶,這個可憐的人面無血色。我對他說:‘科林斯基先生,你聽我說,這沒有用,我對你做的衣服不滿意。他既害怕又羞愧,低聲說:‘先生,我會盡全力的。我只是送他出門,對他說:‘我會考慮考慮的。像他那樣的可憐人當(dāng)然知道這話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他不會對我開槍,但是——”
托姆薩先生的情緒越來越低落。他繼續(xù)想道:“還有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我曾經(jīng)罵過傳達室的管理員。有一份文件我找不到了,于是我派人把這個老頭叫來。我對他說:‘這就是你說的擺放整齊?你這個蠢貨,我看你把整個地方都弄得像個豬窩,我應(yīng)該解雇你。后來我在我自己的抽屜里找到了那份文件。這個可憐的老頭從頭到尾都沒有抱怨一句,他只是渾身發(fā)抖,不停地眨眼睛。”
托姆薩先生氣惱地對自己說:“總不好對自己的下屬道歉吧?即使剛才對他說的話是刻薄了一點。但是下屬為什么非要恨上司呢?”
托姆薩先生在黑暗中發(fā)呆。他痛苦地想:“還有在辦公室里與莫拉維克那個小伙子之間發(fā)生的一件事。他受過良好的教育,喜歡寫詩。當(dāng)他處理文件出錯時,我對他說:‘重新做,年輕人。我本來是想把那些文件扔在桌上,但是文件卻落到了他的腳下。當(dāng)他彎腰拾文件時,他的臉漲得通紅,眼睛也紅了。我真是恨死我自己了!”
托姆薩眼前又浮現(xiàn)出一張臉孔,那是他的同事宛科蒼白且凹陷的臉。他對自己說:“可憐的宛科,他想當(dāng)主管,結(jié)果被任命的是我。坐在這個位置上就意味著每年可以多掙好幾百克朗。他有六個孩子,我聽說他想把他的長女培養(yǎng)成一名歌星,但是他沒那么多錢。因為省吃儉用,他午餐只吃一個干巴巴的面包卷。當(dāng)他用那種充滿敵意的眼神看著我時,我覺得很不舒服。”
托姆薩先生額頭上汗水涔涔。他對自己說:“對了,有一次,一個服務(wù)生少找了我?guī)卓死省N野训曛髡襾恚?dāng)場解雇了那個服務(wù)生。店主對那個服務(wù)生怒罵道:‘你這個小偷,在布拉格沒有人會給你工作。服務(wù)生一言不發(fā),只是安靜地走開了。我看到他外套下面突出的肩胛骨。”
托姆薩先生雙手掩面開始回想他所認識的每一個人。第二天早上,他打電話給警察局。他面色蒼白,忐忑不安。警察巡官問道:“哦,先生,你想到有什么人可能對你懷恨在心了嗎?”
托姆薩先生搖了搖頭。他遲疑地說:“我不知道。”他做了個無奈的手勢,“要知道,可能對我懷恨在心的人實在太多了,事實上我根本說不清我可能傷害了多少人。我打電話是想跟你說這件事就讓它過去吧!”
秋水長天//摘自《形跡可疑的人:恰佩克哲理偵探小說集》,新華出版社,吳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