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懷與堅守：昌耀詩歌的精神內涵

雷慶銳

(青海民族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青海 西寧 810007)

昌耀在20世紀的中國現當代詩壇是一個獨特的存在，他以靈性詩意的審美意象和獨具個性的詩體語言成為了中國新詩運動中的一位大詩人。他的詩表現了對命運和生命本體最透徹的追問與思考。仔細研讀昌耀的詩，我們不僅從其奇崛的意象、陌生化的語言中領會和把握詩人卓爾不群的詩思、詩情和詩意，更多感受到的是在人生巨變與命運多舛之時詩人依然保有的那份理想主義情懷和堅守人生信念的執著與擔當，以及他以強大的個體生命在復雜多變的世界中求得的存在價值、悟得的生命意義。可以說，這才是昌耀最本真的生命底色，也是貫穿其各時期詩歌創作中最令人震撼與感動的精神內涵。

一

詩歌評論家燎原曾說：“從本質上說，昌耀是一個懷有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情結的詩人。”[1]的確，縱觀昌耀不同時期的詩歌作品，他用多種意象和多重視角展現了對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的自我理解和闡釋。浸潤在詩歌當中的積極樂觀的精神氣質在其20世紀50-70年代的早期創作中表現得尤為明顯和強烈。

20世紀50年代，初涉詩壇的昌耀深受時代的影響，詩歌創作多以改造社會、創造歷史為敘寫的主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年少的昌耀受父輩的影響和時代的感召作為中國人民志愿軍的一名文藝兵遠赴朝鮮戰場保家衛國。后因負傷回國，戰爭結束后，主動響應祖國號召奔赴青藏高原開發大西北。雖然偏遠的青藏高原在昌耀的心中既遙遠又陌生，但懷著建設祖國的滿腔熱情，懷著對這片高原圣地的敬畏與向往，這位生長于江南的青年毅然踏上了西行之路。臨行前，他寫了一首短詩《驪歌》，為青春理想的即將實現而興奮不已：“啊，大西北，我來了。……誰能叫我不愛？”[2]從此，遙遠的高原不僅成為了詩人兌現青春諾言的生命場域，也成為了他命運沉浮的棲息之地，更是他堅守和實現理想情懷的精神家園。

初到青藏高原，雄渾壯美的自然景觀給詩人帶來了強烈的視覺沖擊和獨特的審美感受，他用溫暖、迷戀而又溫情的詩句敘寫著他眼中的高原。在他眼里，翱翔在蒼穹的高原雄鷹就像“鼓著鉛色的風”，草原上“橫身探出馬刀”的健壯的裸臂牧人，盡顯著彪悍勇猛之氣(《鷹·雪·牧人》)；就連草原上角斗的野羊也令詩人充滿了好奇和遐想：“是什么宿怨，使它們忘記了青草/是什么宿怨，使它們打起了血架”(《林中試笛·野羊》)。逡巡在高原的山河礫石間，詩人被大氣磅礴的高原景致所震撼和感動，在《寄語三章》中他寫道：“地平線上那轟隆隆的車隊……輪胎深深地劃破這泥土。”“大地啊，你不是早就渴望這熱切的愛情？”詩人用渴望愛情的“大地”隱喻了參加祖國建設的那份自豪和激情。面對高原連綿的雄偉群山，詩人不禁感嘆道：“這高原的群山莫不是被石化了的太古龐然巨獸？……抬頭嘯然一聲，隨我對我們紅色的生活/作一次驚愕地眺視。”(《群山》)高原秋天的蒙蒙細雨也如江南般“濕了/空空青山”(《船，或工程腳手架》)，巍峨連綿的群山在詩人眼里既雄渾又柔美。詩人站在滾滾東流的黃河岸邊聽著悠揚動聽的“花兒”，仿佛感到了“大山的胸脯領會了曠野的期待”般的愜意與舒暢(《水色朦朧的黃河晨渡》)，這條帶著雪谷涼意一路奔騰的母親河，似乎在“為英雄揮淚”，使站在高原屋脊黃河之源的詩人不禁胸懷敬意地“對東方太陽熱烈傳呼”(《激流》)。可見，青藏高原群山大河的壯美正迎合了年輕詩人胸中那份豪邁與激情，因此，在對自然的敘寫中詩人不由地融入了一份強烈的時代責任感和對歷史的擔當意識。

縱觀昌耀的一生，1958年至1979年是詩人人生的低谷時期。正當躊躇滿志的詩人試圖在高原上譜寫自己的青春之歌時，不曾想卻因兩首小詩而無辜罹難，成為了“大山的囚徒”。一個緊跟時代滿懷理想抱負的青年陡然成為了被社會改造的對象，到氣候惡劣、環境艱苦的農場、工地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這對詩人身心的打擊極為巨大。但我們從詩人這一時期的詩作中可以看出，世事的變遷和命運的多舛并沒有令詩人沮喪、消沉，詩歌的主題也沒有沉淪于個人的感傷哀怨當中，而是轉向更為開闊的歷史敘述和人生建構。從《哈拉庫圖人與鋼鐵》《鼓與鼓手》《我躺著。開拓我吧！》《晨興：走向土地與牛》等詩篇中，我們依然可以讀出詩人心中始終固守的那份理想和信念。

《哈拉庫圖人與鋼鐵》是詩人建構歷史和人生關聯的經典之作。從“一個青年理想主義者的心靈筆記”這個副標題，可以看出詩人對自我形象的定位和他的理想情懷。在詩中，詩人以一對哈拉庫圖青年男女的婚事為緯度，與大煉鋼鐵的時代場景結合起來，真實地記錄了詩人在個人情感與歷史考量中產生的相關思考。“哈拉庫圖人就要開爐放鐵了。/就擇這個吉日給你們合婚吧。/……你們今夜在煉鐵爐前走向幸福的婚禮。”詩歌表現了個人命運與時代精神的共振。在《鼓與鼓手》中，他寫道：“咚咚的鼓點/是我們民族的笑聲啊！……在北方，/鼓與鼓手/是屬于英雄的節日！”即便在饑饉的年代，他也面對高原貧瘠的土地詩意地寫道：“是的，在那些日子我們因饑饉而恍惚。……我是這土地的兒子。”“啊，美的泥土。啊，美的陽光。生活當然不朽。”(《兇年逸稿》)不難看出，貧乏的生活和多舛的命運不僅沒有使詩人沉淪，反而成為了他在個體體驗中尋找生命意義的獨特語境和詩歌生命力的重要場域。

針對詩人這一時期詩歌創作中較為突出的政治主題和抒情基調，有研究者認為是詩人身處的那個時代所倡導的集體主義豪邁基調所致，詩人詩歌中的激進與高亢，是對時代基調的一種潛意識跟從，同時也與他內心伏藏著的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情結相吻合，這樣的詩歌基調只是他淺層心理的折射。[3]的確，作家的創作無法脫離時代和歷史的裹挾，在那個“抒情的時代”，只有高亢激越的詩歌才能表達個人與時代間的同構。但昌耀早期作品中所體現出的理想主義情懷與其說是對時代“潛意識的跟從”，毋寧說是詩人對時代主旋律真誠而有意識的主動迎合。因為詩人一貫認為，藝術的魅力就是人類在永無恒定的時空，追求理想境界而進行的奮力搏擊，并將此種“搏擊的努力”化為審美的抽象而得到的審美愉悅。所以，詩人一再強調詩歌是因人類崇高的追求和艱難的人生歷程才顯得壯美而典雅、神圣而宏闊。[4]英國著名文學理論家特里·伊格爾頓(Terry Eagleton)認為文學具有歷史的特定性，正如他在《批評與意識形態》(CriticismandIdeology)中所說：“文學是我們能夠從經驗上接近意識形態的最具有啟發性的方式。只有在文學中，我們能夠看到意識形態在階級社會生活體驗中復雜、連續、強烈而又直接的運作情形。”[5]正是基于時代賦予的不畏艱苦積極樂觀的精神，才使得昌耀在個體命運遭受不公的年代，依然能夠將自己挫折的人生經歷和體驗熔鑄于高原原生地貌的想象和創作的轉換之中，試圖通過高歌猛進的詩歌主題來敘寫理想情懷的終極實現，以此表達對人生逆境的不甘屈服和奮力搏擊的精神動力。因此，詩人才能由衷而真誠地寫道：“我躺著。開拓我吧！我就是這荒土/我就是這巖層，這河床……開拓我吧！……而我已滿足地喘息、微笑/又不無陣痛。”(《我躺著。開拓我吧！》)這種為了理想而永不言棄的普羅米修斯式的自我獻祭，正是沉潛于昌耀詩歌中最可貴的精神命脈。究其實，昌耀是將厚重的歷史置于天低地闊的高原語境中進行書寫和闡釋，高原原始野性的土地，似乎使詩人郁積于胸的激情得以宣泄，激昂的英雄主義精神得以敘寫。詩人借此打開了感情和哲思的緯度，為后期詩歌情感的升華和哲理的深邃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二

雖然二十多年被放逐的生活使昌耀內心的激情和豪邁有所消弭，但他內心對理想與信念的堅守卻始終未變。即便淪為“大山的囚徒”，他也不愿臣服于命運的扼制，在“事物，都在顛倒。/真理，受到凌辱”的時代，他從未放棄過對真理和正義的追尋，“我要親自去叩問我的祖國。/我要直接去請教我的人民。”要去紅星高照的京城上告，去公堂擊鼓，“我要把真實的信息，/送到黨的手里。……嚴峻的真理，/從來只給探求者/留下一條多坎的小路。/而希望，卻像幻術，/給人以信念，/給人以鼓舞”(《大山的囚徒》)。最終，這位“無辜的受難者”終于摘掉荊冠，“從荒原踏來，/重新領有自己的運命”(《慈航》)。詩人以涅槃重生的欣喜與豁達直面歷史曾給予他的不公與屈辱。“我又重來生活的大海沐浴。/我又重返溫暖的人間造訪。//也許，我應再握詩筆昂首放歌？/自然，我要重研朱墨恣意文章。”(《秋之聲》二章)從大山歸來的“高原客”，帶著欣喜的眼光探索著改革開放給城市帶來的諸多變化。

80年代中后期，昌耀的詩歌風格有明顯轉變，詩歌主題也從政治抒情模式逐漸轉而以個體生命體驗為支點，對人生和命運進行內向的審視，表現出荒誕與宿命的元素。這種轉變既是詩人對80年代新詩創作技巧的嘗試和創新，也是其創作趨于成熟練達的表現，更是詩人在經歷了人生風雨之后的一種徹悟和參透。由于昌耀極重內省和感悟的特質，對人生體悟和自我探尋成為了其后期創作的一個重要切口。從寫作于1985年的《斯人》開始，詩人的筆鋒漸次轉向對人的精神層面的深度剖析。“靜極——誰的嘆噓？//密西西比河此刻風雨，在那邊攀緣而走。/地球這壁，一人無語獨坐。”簡短而富有質感的詩句將青藏高原與密西西比地處兩半球的東西地域遙相并峙，以“靜極”和“風雨”的時空對話，凸顯出獨坐無語者的空廖與寂寞。在這首詩中，“靜極”“獨坐”所表現出的孤寂構成了詩人自我本質的界定。為什么詩人會有這徹骨的孤寂呢?在《唯誰孤寂》中他進一步探尋了孤寂的本源：“唯誰孤寂？/我召來雄雞在我陽臺巢棲，/聽熱血以時呼喚清如煙燧。/……我燃燒眼淚如同夜明珠/卻常常是對于人格的祭祀。/不是每一瞬笑容都為獻與。”詩人用一個問句呈現出對個體自我的拷問和對生存境遇的探尋，他用“雄雞”“夜明珠”等形象貼切的意象展示了孤寂作為生命本源的矛盾糾纏。在詩的最后轉而寫道：“詩人不是職業”，這貌似突兀的結語，其實應和了他對詩人的理解和闡釋：“詩，可為殉道者的宗教”(《詩的禮贊》)，也許殉道者的身份注定了“孤寂”是詩人的宿命。正是在對于孤寂本質特征的領悟中，昌耀認為寂寞是他最忠實的伴侶，并由此提升了對生命的領悟。所以他說：“有人獨處：深感逃離亦乃生之圭臬。/逃入墻壁。逃入夾墻的夾層。逃入電梯。/熒光有貧血者美麗的蒼白。/消逝。像是秋風落葉了然無蹤。/像是巴格達竊賊潛越在暗堡的暗道。/咒語背后已無處可尋。”(《長篇小說》)為什么要逃離？詩人似乎要告訴我們：因為孤獨是生命的本質。詩人試圖通過對孤獨的界定來詮釋自我與世界的關系。

對孤獨的體驗也許是基于昌耀作為詩人敏感的潛質所致，但也可以看作是他重新回歸社會后理想主義信念失落后彷徨與孤寂心境的一種寫照。他在《〈昌耀的詩〉后記》中曾表白自己從創作伊始就是一個有“政治情結”的人。在當時經濟浪潮席卷全國，人人崇商拜金的時代，他仍津津樂道于“卡斯特羅氣節”“以色列公社”“鐮刀斧頭的古典圖式”，并由此疑心自己天生就是一個“左派分子”。[6]顯然，這是昌耀身處新的歷史時期時對自我的一種反省，也是對過往歷史的反觀與思考。就此，他的詩歌從對歷史的宏觀敘事轉向了對個體的生命意義、理想意義的終極追問，寫下了：“大漠落日，不乏的僅有/焦慮”，“心源有火，肉體不燃自焚”，“紅塵落地，大漠深處縱馳一匹白馬”(《回憶》)；“無話可說/激情先于本體早死”，“人生有不解的苦悶”(《生命體驗》)；“思想者的圓顱頂馳去虛無的車馬”(《洞》)；“生命總是一場敗局既定的博弈”(《盤陀：未聞的故事》)；“人世是困蠅面對囚鏡，/總是無望的奪路，總有無底的謎”，“死有何難？只需一聲嗚咽便淚下如雨，蠕動的口型頓時成為遺言的牢獄”(《燔祭》)。這些具有豐富意蘊的詩句，這些探索人生終極意義和追問生命本體價值的詩句，是昌耀從哲學的視角把個體體驗重置于廣闊的社會和歷史中，去尋得生命最嚴肅的意義，以此捍衛和堅守心中神圣的理想之地所做的努力。緣此，他才有一種迫切跟上時代的愿望，在組詩《聽候召喚：趕路》中寫道：“我深感落伍已不可避免。/……我不敢懈怠。我欲飛翔。”因此，詩人雖然僻居高原，但他依然緊跟時代的命題，寫下了一系列與時代相契合的作品。

如果說在昌耀早期詩歌中表現出的昂揚激情和豪邁詩句，是他對那個時代精神的直接呼應的話，那么在其后期作品中，我們依然能夠從他對生命本體意義的追尋和靈魂的拷問中感受到他精神底蘊中那份對人生理想一以貫之的執著探求，依然可以觸摸到時代的脈搏，可以窺伺到他內心深處保留著的那片崇高理想寄居的圣地。只是隨著社會轉型所帶來的理想主義的普遍弱化，隨著詩人對人生境遇更深層次的洞察，曾經植根于詩人心中堅定的理想信念已不再以人們熟悉的直白語言和高亢激情得以淺層次的表達，而是以跳躍的意象與陌生化的語言將心底的那份執念融入到了深邃的形而上的哲思當中。正如哈佛大學王德威教授在論及社會介入文學的意義時所言：“任何文學生產過程，不可能只是純粹的審美而已，即使只論‘審美’這個觀念，也是在各種不同社會力量的碰撞下所激發出的不同期許、不同操作或不同觀念下的構想。在這個意義上，所謂的social enviroment(社會環境)，指的就是文本之外各種力量的流動，姑不論大者如政治和意識形態的介入，……都是這個計劃重新思考的問題。”[7]因此，我們可以說，昌耀詩歌風格的變與不變，與其生活的那個時代和社會環境有著深刻的聯系。

尤為可貴的是，在昌耀的創作中，他始終沒有把寫作的目光僅僅聚焦于個人命運沉浮的狹小空間當中，而是將構建和表現人類的“大同世界”視為創作的責任和擔當。昌耀自喻為“烏托邦的癡人”，而且終生傾心于一個富裕、平等和公正的“大同勝境”，并以此作為詩歌創作的終極意義，甚至宣稱將一生執著于此，“既不因向往的貶值而自愧怍，也不因俱往矣而懊悔。如謂我無能捍衛這一觀點，但我已在默守這一立場”(《一個中國詩人在俄羅斯》)。[8]從淡定而平和的表白中，我們似乎看到了一位外貌溫敦但內心倔強的精神捍衛者,正如女詩人肖黛在談及這位昔日好友時所說：“儒學的‘溫良恭儉讓’與屈子‘寧溘死以流亡’的精神，在昌耀先生那里從不矛盾。這是他堅守在精神家園的大修煉的結果。……他于精神世界的戰場上決不委屈將就的信念，正是他準備在骨子里的一種對付艱難和孤寂的武器。”[9]這無疑是對昌耀精神特質精辟而深邃的評價。

三

默守內心信念而不臣服于命運的昌耀，善于將生命的感悟和對理想的追求形塑在他熟悉的高原意象當中。他始終對高原心懷敬畏，在他的筆下，高寒缺氧的青藏高原不僅是人類挑戰自我極限的高地，也是令人易于產生自豪和滿足感的精神實體。巍峨壯闊的江河大山、奔騰翱翔的駿馬雄鷹以及灼爍燦爛的太陽星辰，構成了詩人創作素材的來源，也成就了詩人宏闊的胸襟與氣度。這片“被稱為野性的土地”，給予詩人無窮的詩意，也孕育了他堅韌不屈的精神意志。

正如龐德所說：“意象是在瞬息間呈現出的一個理性和感情的復合體。”[10]在昌耀的詩歌中，意象具有豐富的象征性，但象征不是簡單的比喻和暗喻，而是指形而上的精神旨歸。高原意象與作者的精神命脈在詩中融為了一個“復合體”，山川河流的意象中蘊含著磅礴的生命力，生命律動中彰顯著高原的酣暢與詩意。高原的山，在昌耀筆下幻化成一個個具有生命的意象群，高原的厚重與偉岸使詩人鍛造出一個“巨人”的意象，它承載著詩人內在的精神訴求，懷著生命的渴望，行走在斑駁的巖石之間，或駐馬于草原的敖包之前，或俯首聆聽著大地的震顫，感受著自然的詩意。有學者說：“在昌耀那里，其實一直有一種對‘力’的崇拜，也只有一個野性、強悍的自然之子可以與命運抗衡，才可以與他要創造的一個蒼勁、野莽的詩性宇宙相稱。”[11]其實，這個“自然之子”就是詩人筆下的“巨人”。這個“巨人”不畏艱險地行走在高原的深處，征服了一座座高山，不顧鮮血從腳下滲出，渴望與雄鷹雪豹為伍，為了所能征服的高度疾行，從不懈怠。顯然，從“巨人”前行和攀登的身影中，我們看到的是詩人對生命信念的堅守，對英雄情懷的執著，對精神信仰的敬重，也是對高原體內孕育的“倔強的精靈”的崇拜。詩人借“巨人”建構詩性的宇宙，激發心中的情感，從而透徹而深刻地反思歷史、世界以及人生，并內在而持久地關注著蘊含其中的開拓奮進精神。因此，昌耀筆下的“巨人”散發著原始的生命力量，它既是精神內涵與生命意志的承載者，也是感官意象和內在精神的表現者，呈現出剛硬、倔強的高原精神，這正是昌耀詩歌意象的精魂所在。

昌耀詩歌中呈現的凝練玄奧的意象都是通過極富質感的語言所塑造的。昌耀的語言打破了能指與所指之間固定的聯系，使語言在多義性中獲得了自由。他認為語言是出于人類生存本能的需要而創造并感應的音義編碼，但顯然昌耀對語言的理解和運用并未只局限于單純的學理層面，而是更深地體認到了語言與生活固有的內在聯系。他將生活中的尋常圖景幻化為語言，亦將高原各民族的文化基因重塑為語言，以此表現現實生活本身的血肉和質地，突破和超越了尋常的邏輯，造成了“語言的意外”。他的自由體詩將節奏、韻律之美蘊含在生命的流動之中，強大的語言張力給讀者留下了極大的想象與審美的空間，實現了如哲人阿甘本所說的“向我們未曾在場的當下的回歸”，從而構成了昌耀獨特的語言風格，沖擊著讀者的心靈。

昌耀始終對“為人生”而作的詩人充滿了敬意，而他恰恰就是一位受人敬重的“為人生”而作的詩人。在他身上正體現了那種即使認識了生活的真相但依然熱愛生活的英雄主義精神。正如他筆下那位滿懷烏托邦的幻覺，以獻身者自命的堂·吉訶德一般，只為了心中不朽的精神價值而與命運抗爭。作為一個生命個體，昌耀曾在貧脊、空闊的高原默默拯救和捍衛著自己心中的理想與信念；作為一個詩人，他以質地堅硬的詩歌表明了生命的屬性，用充滿靈性和智慧的語言表達了人生的真諦，他為內心深處的人生信念而作，為生命理想的精神理念而作，從而使自己的作品散發著不朽的精神。他認為一個合格詩人的基本素質首先必定是一位理想主義者，要有執著于追求人生永恒問知的精神；其次詩人也必是一位“思想者”，要善于沉思生命，感知美善，確認自我。正像法國象征主義詩人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在《詩論》中對詩歌的解釋：詩歌是“展示我們的生活并完成了它唯一的精神任務”[12]。昌耀也認為詩是一種精神產品，它具有時代積累的價值，體現了一種時代文化所達到的層次。作為詩人，應該有自己的精神追求，要寫出對時代的感受、對美學的探尋以及對社會的理想。昌耀正是通過他對詩歌和詩人本質的透徹理解，給我們展示和體現了隱喻詩句中的堅強信念與執著精神，成為了撥動世人心弦的強烈音符。

盡管研究者對昌耀詩歌的評價有高有低，但毋庸置疑的是，昌耀用自己的方式探索了詩歌創作的可能性限度，以凝練的藝術形式、具有啟示性的意象和充滿張力的語言，為我們呈現了獨特的詩歌樣式。他留給世人的一首首意象奇崛的詩歌和獨特的言說方式，已然使他成為了中國現代詩歌的一座豐碑。那些鐫刻著時代脈絡和個人體驗的詩歌與不同時代的讀者在情感與審美上產生著共鳴。“美好的詩，有如‘空谷足音’。是誘惑的。是僅有的。是不容模擬的。”(《對詩的追求》)這是昌耀評價好詩的標準，但這又何嘗不是對他自己詩歌的最好注解呢？在昌耀逝世20周年之際，重讀昌耀的詩，重新感受他詩歌中超越自我、堅守情懷的精神內涵，是我們對詩人最好的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