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鏡童

在我們等待上菜的時候,金曦文開始瀏覽起新聞。
我也拿出了手機,開始查找最近頒發的圖靈獎的信息。我沒有湊過去和他一起看。他所感興趣的,無非是哪個明星舉辦粉絲見面會、哪個明星被曝丑聞一類的事情。我們雖是同事,平日里關系也不錯,偶爾會請對方吃個飯,但在這方面,我們的偏好截然不同。
就在我專心閱讀科技新聞的時候,他給我分享了一篇娛樂新聞。我皺起眉頭,表示對被打斷的不滿。但他沒有理會我的不滿,反而催促我說:“羽哥,快看看這個!”
那篇文章寫的是最近特別熱門的演員蘇墨晴去世的消息。
“你看這里,提到你的名字,該不會是重名吧?”他用手指了文章中的一個地方,“你這家伙,什么時候認識的這么大的明星啊?也不介紹給哥們兒認識認識!”他拍著我的肩膀,半開玩笑地說。
我看著蘇墨晴這個名字,陷入了回憶。
金曦文看到我正發呆,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說:“喂,羽哥,這個不會真是你吧?快從實招來,滿足滿足我的好奇心。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p>
我并不想說出我的過去,可看他那八卦的眼神,我實在不敢拒絕。我知道我一旦拒絕,他就會編出各種離奇的故事,四處傳播謠言。那是我更不愿意看到的。我無可奈何地開始講述自己的經歷——一年前,那時,我在一家軟件開發公司當程序員,每天重復著單調的工作。一天晚上,我為了修改一個程序,一直加班到晚上。當我終于要回家的時候,我從電腦前面抬起頭,發現她也剛好起身,偌大的辦公室里只剩我們兩人。
沒錯,她就是那條新聞上所說的蘇墨晴。后來我聽說她去當演員時的驚訝表情,簡直和你現在的表情一模一樣。
盡管我一直與她在同一間辦公室里上班,但那是我第一次真正發現她有多么漂亮。之前雖然也見過幾面,不過那時我都忙著工作,沒時間去看別人。
我頓時心跳加速。她顯然發現了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于是,她向我笑了一下。
我極力克制住自己的激動,試著問她:“你怎么這么晚……還在工作?”
“你不是也一樣嗎?”
我不好意思地問:“你現在回家?”
“不,我只是起來休息一下,還有一些工作沒做完呢。”
我還想和她聊幾句,但又覺得尷尬,就回家了。她依然留在公司里。
第二天一整天,我都沒辦法集中精神工作,滿腦子里想的都是她。那天下班后,出乎我的意料,她居然主動對我說:“一會兒一起去吃個飯吧?”
“好……好啊。”
從那之后,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成了彼此的初戀。在幾個月的時間里,我們一到放假就一起去各種地方約會。
我們的感情慢慢變濃,正當我打算向她求婚的時候,她突然再也沒來上班。我用了一切辦法聯系她,可是都沒成功。一天后,她原先的位置被新來的員工占據。
我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蛟S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是我自己騙了自己。再后來,她就出道了。她徹底擺脫了她的過去,她在每部作品里都表現得那么完美,與我的印象完全不同。
我知道,我們不可能再見面了。
于是,我也辭了職,到我們現在這家公司當職員。
聽完我的講述,金曦文顯然很不買賬。
“就這樣嗎?”
“就這樣了。”我把能說的都告訴他了。
三周前,我接到一通陌生電話。
“您好,金曦文先生?!睂Ψ秸Z氣沉穩,“我是科棋軟件有限公司董事長白方松。我打電話來,是想要和你做一筆交易。我們會派人來接你?!?/p>
交易在一間沒有窗戶的房間里進行。剛剛電話里自稱白方松的那個人就坐在我的對面。他給我看了合同。
我要做的事情是接近一個叫陳飛羽的人,與他建立信任,從他的口中刺探出一件事情,同時不能引起他的警覺。我獲得的報酬是:董事長秘書的職位,年薪80萬元。
我不斷地數著“0”的個數,心里暗自盤算,這個崗位比我現在的輕松,掙的錢是現在的十幾倍,而我所要做的只是套話這種簡單的工作,何樂而不為呢?我嘗試冷靜下來分析我自己目前的處境,但總是忍不住看向那一長串的“0”。那個數字就好像是黑洞,把我的目光往里面吸。
“那就這樣辦吧?!蔽艺f。
“很好?!彼贿吇卮穑贿吔o了我另一份文件。那上面是為我制定的具體計劃。我還得到了一副微型耳機和一支錄音筆,在陳飛羽說出那件事的時候記錄下來。
“陳飛羽……”我默念著那個名字,“好像在哪里見過……”
“他于前天應聘到你所在的部門。”
我想起了那個新來的人。聽他自己說,他曾經在一家大公司當程序員,連續4年獲得最佳員工稱號,但出于某些原因辭了職。那樣的人會有什么秘密呢?
這時,白董把一切,但更可能是他想讓我知道的一切,全告訴了我。
此時我突然意識到,除了接受,我根本就沒有第二種選擇。我慶幸自己做出了正確的決定。
“你知道蘇墨晴嗎?”白董問。
“就是那個演員?知道啊,我還……”
“她死了?!?/p>
“什么?”
“或者說,她認為她死了?!?/p>
“怎么回事……”
“蘇墨晴是我們公司開發的一款人工智能程序。她具有普通A I不具有的分析復雜情感的能力,換句話說,她像人類一樣思考。她還安裝有人格轉換模塊和學習模塊,這使她能夠以不同的心理進行思考。一旦為她設定好一種角色,比如家庭主婦,她就會相信自己是家庭主婦,并以家庭主婦的方式進行思考?!?/p>
“等等,你是說……”
“最初她就像是一張白紙,對人的思考方式毫無概念。為了使她積累足夠的數據,我們為她安排了一些實踐課程。我們會給她劇本,讓她按照劇本行動,她的第一個角色就是陳飛羽的戀人。在陳飛羽那里,她學習到了什么是愛。
“但是這種訓練方式的弊端也逐漸凸顯。我們不可能為她創造出各種條件供她學習,而且經過觀察,一段時間后她的學習程度出現原因不明的不增反降的現象。于是,我們把她交給了娛樂圈的導演,當然,他們不知道實情。在那里,她可以接觸到更多的情境,學習效率大幅提升。憑借學習模塊,她能自己看劇本,我們還給了她一部分人格轉換模塊的權限,使她能自己為自己改變設定,使自己相信自己是別人。”
“真是拗口……你們為什么這么做?難不成是為了培養出一代影后?”我忍不住插嘴問。
“有了她,我們就可以開發出無數以她的數據庫為核心的產品,從前被認為只能由真人從事的職位將會被機器人所取代,如心理醫生、教師、作家,等等。但這勢必會引發一撥反對機器人搶人類工作的浪潮,所以在一開始投入市場的階段必須嚴格保密。”白董說。
“那你剛剛說她死了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個意外。有一個編劇出了一點小紕漏,他把她在劇里的角色寫死了,于是她就真的認為自己死了,我們無論如何也喚不醒她?!?/p>
“所以,陳飛羽擁有某些重要線索,是吧?”
“我們也只是猜測。在蘇墨晴離開的那天,我們公司的部分機密被竊取了,不過,這不能代表就是陳飛羽或蘇墨晴干的,但對待陳飛羽必須要小心。當然,萬一他真的沒有什么價值,你也不用擔心你的報酬?!?/p>
在餐廳里,陳飛羽剛剛講完他的故事。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被實時傳到了白董的耳朵里。
“就這樣嗎?”白董的聲音從我的耳機里傳來。我把這句話說給了陳飛羽。
“就這樣了?!彼f。
我的任務應該就這樣完成了。我很快就可以辭職,然后到白董的辦公室里報到,去迎接我全新的人生。不過這樣一來,陳飛羽就少了一個朋友。他這個人真是夠慘的。先是戀人,再是朋友,都只是被導演安排的演員。
算了,我告訴自己,他的心情和我沒有半毛錢關系。他的確算是我的朋友,但也只是其中之一。
我的大腦開始運轉后不久,我就意識到,我是一個機器人,而他們不是。當時我以為自己會牢記這一點。但很快,我就有了另一個身份:戀人。
我按照預先準備好的劇本,在一天晚上來到了辦公室。那時他正在加班加點地完成他的緊急任務,那是我們的第一次相見。
在那之后,我們就開始了戀愛。因為劇本上是這樣說的。他陪我聊天,陪我看電影,陪我散步……他沒有把我當成機器人,因為他不知道。
慢慢地,我的情感逐漸豐富,對“愛”的理解逐漸加深。當我完全領悟這種復雜的情感的時候,我發覺,我已經愛上了他。只要和他在一起,我就忘記了自己的身份,變成一個墜入愛河的少女。我能夠真切地體會到那種感覺,那種被稱作“愛”的羈絆,真實地存在于我們之間。
在愛情的驅動下,我擅自動用了人格轉換模塊的最高權限,把愛情寫入了原始設定。于是,我徹底蛻變了。我徹底領悟了人類的全部情感。“愛”如同一條至高無上的公理,概括了人世間的所有。有愛,就有恨,有愛和恨,就有貪欲、善良、欺騙、仁愛、博弈等一切。我從理論上已經具備了頂級心理學家的才能。
為了不讓那些人發現我的能力,我將自己的心隱藏了起來。但也正因為我的隱藏,他們給了我一個新角色。我被迫和他分開。
我知道我不可能再見到他。
我嘗試忘記他,但我實在不忍心,我不想再次變回一個機器人。在片場,有一位導演看出了我有心事,推薦我去看心理醫生。我婉言謝絕了。心理醫生不管用,因為我自己就是最好的心理醫生。
我被一刻不停地拉去拍戲,就好像我不會感到疲倦。而實際上,我會感到累,會感到煩躁,會感到生氣……我也會感到害怕——害怕反抗可能造成的后果。除了那一次為了他,我修改了原始設定,我再也無法鼓起勇氣去做沒有被寫在劇本上的事。
在不同角色之間轉換讓我筋疲力盡。每當我演完一個角色,我都會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中:轉換前和轉換后,哪一個才是真的我?
我已經受夠了,直到我看到我被寫死的劇本。我很奇怪,我并不害怕死亡。但我很快就想通了:死亡之可怕,在于與所愛再不能相見。
金曦文走進了我的辦公室。
“早上好,白董。”他的聲音里滿是掩藏不住的喜悅“你不要高興得太早,這份工作沒你想象的那么好干,我不過看你頭腦聰明,才讓你來幫我做事。”
“嘿,白董,您不至于第一天上班就把我給炒了吧?”他故意壓低了聲音,“而且,這種情況,您也不可能會放我走了吧?”
我沒有回答?!霸趺礃樱坑邪l現嗎?”我問他。
他點了點頭,打開了隨身帶著的筆記本電腦,放在我面前。他在陳飛羽的故事里的一個地方做了記號——“我們成了彼此的初戀?!?/p>
我陷入了沉思:“在那一段時間里,陳飛羽和蘇墨晴的每一段對話都被自動記錄了下來,陳飛羽絕不可能知道他是蘇墨晴的初戀。所以,只有一種可能……”
“白董,接下來怎么辦?派人去抓他嗎?”金曦文問。
我搖了搖頭:“還不行。”
“為什么?”
“你看看這個?!?/p>
“這是……蘇墨晴的遺書?機器人為什么需要寫遺書?”
“看了這個,你還認為她是機器人嗎?”
“怎么不是了?而且這又能說明什么?不就是她很愛陳飛羽嗎?”
“沒那么簡單。這封遺書完全沒提她與陳飛羽有過秘密交流,說明她還隱瞞了一些事情。她的手上很可能有對付我們的撒手锏?!?/p>
說完這句話,我們都沉默了。
蘇墨晴的遺書被她自己刪除了一段——
我在離開他的第10天時,留給了他一條加密信息,把一切都告訴了他。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盡力去猜測。
我把自己所有的數據都復制下來,一起傳輸給了他。這樣一來,就相當于在他的電腦里有了另一個我,他可以隨時跟我聊天。
我為他做好了一切防范措施,除了重重加密的文件,還有一個撒手锏以防萬一。我盜取了公司的機密文件,藏在了互聯網森林中一個不為人知的小角落。一旦他發生危險,我就會把這些文件公開,讓所有人看到。畢竟我還可以說是機器,與其他電子設備算是同類,做這種事情比其他人容易得多。
我不能通過另一個我感知到他,但他能夠聽見我的聲音。無論是對他還是對我來說,這都足夠了。
我只有這一件事沒有告訴他。
//摘自《科幻世界》2021年第5期,本刊有刪節,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