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一凡




總的來說,動物們來到救護中心的原因千奇百怪。有下山覓食誤入奶茶店的野豬、剛出生就迷失在野外的小狗獾;有在水池里老老實實游著泳,卻被愛心人士視為遇難而撈起的鼬獾;還有只饞嘴的夜鷺,別人釣魚時它飛過去吃魚,魚沒吃著,嘴卻被魚鉤鉤住了。
3月,在南京市紅山森林動物園野生動物救護中心,飼養員陳月龍從獸醫手里接過3只還沒睜開眼的小狗獾。它們來自野外,被好心人救起。于是,救護中心再次進入沒日沒夜的狀態,喂奶每天7次,每次一小時。陳月龍把它們放在柔軟的毛巾上,窩在手心,像是握著一只小老鼠。喂奶用的針筒細長,奶嘴還沒人的小拇指尖粗,小狗獾們仰著頭尋找奶嘴,發出“咕咕”的叫聲。
現在,野生動物救護中心有八九十種動物,數量有六七百。這里容不得一點差錯,任何細微的不慎都可能讓救護功虧一簣。給小狗獾喂奶,速度和食量都要精準把控,喂得多點兒,狗獾肚子壓力變大,擠壓胸腔,就會影響呼吸,容易嗆奶。即便如此精細,一周后,3只狗獾還是意外死去1只,陳月龍判斷就是嗆奶導致的。
陳月龍33歲,一頭圓寸,腦后盤起一撮細長的小辮子,比起人來更習慣跟動物打交道。他從小喜歡動物,養過包括貓、狗、雞、鴨、烏龜、刺猬、蛇在內所有能在家養活的動物。來到紅山是去年年中的事,用他的話說,紅山是家“看得起”他的動物園。理由也很簡單,“如果你關心動物能不能活得更好,你會非常看得起我。如果你關心的是別的東西,那你完全可以瞧不起我,因為我什么也不是。”
陳月龍的時間大部分給了動物,忙的時候凌晨還待在救護中心。至于吃飯睡覺這種事,只是為了“維持正常的生命體征”。他一直處在24小時待命的狀態,動物們隨時會有情況。一只大難不死的獐子,放歸后發現它的移動軌跡有問題,陳月龍大晚上和同事們一起去山里找。按理說,飼養員完成基本工作不至于這么辛苦,但他覺得,只要考慮動物的需求,就永遠有做不完的事。
以前下班早的時候,陳月龍就在籠舍旁看40分鐘,這對他來說是最好的休閑。與此同時,他討厭看到動物們為了乞食或避免責罵而迎合人類的行為,更準確地說,他討厭那些把動物變成這種模樣的人?!澳鞘邱R戲團,不是動物園?!彼f。
至于救護中心里的動物,他遇見它們,最快樂的事是陪它們度過生命中的小小一段,或者說相互陪伴。這注定是短暫的,他希望終有一天,它們都能離開這里。
救護中心里的動物們沒有名字。不像家里養的阿貓阿狗,喊名字以示親昵。這不是陳月龍想看到的。救護中心的責任是救助野生動物,然后把它們放歸自然。為了放歸自然,飼養員們在最初接觸動物時,就盡量不與它們產生情感聯系。
一些幼時被救助的動物,斷奶后會被安排到籠舍,有時還配幾只同類做鄰居,這是為了讓它們盡可能融入族群。至于飼養員呢?能不出現就盡量不出現,喂食的時候,走進籠舍,與動物保持距離,連招呼也不打一個,扔下食物就走。人們所期待的、人與動物其樂融融的場景絕不會出現——那對即將回到野外的動物來說是殘忍的。
對于更幼小的動物,比如雛鳥,還沒有能力自己吃飯,陳月龍就帶個鳥頭形狀的手偶,套在手上,夾起食物喂給它們。在小鳥們看來,喂它們的是一只鳥,而不是一個人。理想狀態下,動物們保持著對他的不信任,每次看見他就躲進角落里,即便他手上拿著食物。
動物們不知道的是, 陳月龍總在暗中觀察它們——它們會不會把食物踩碎吃進去,跟鄰居相處是不是融洽,是否會信心滿滿地搖尾巴?它們的糞便也會經常被陳月龍偷偷拿出去幾塊檢查,作為考察其健康狀況的重要指標。
陳月龍樂于為它們設置困難和挑戰,如果它們都能應付,意味著它們未來能應對大自然真正的考驗。他經常把食物藏在土里面,不規則分布,有時再在上面倒些木屑碎石,壓上木樁。狗獾或者野豬需要調動天生靈敏的嗅覺系統找到食物,用爪子、蹄子或者嘴掀開障礙物——這往往要花費很多時間,但大功告成之時,你能直觀地感受到它們的自信。
救護野生動物不是養寵物,更不是訓練馬戲團。陳月龍喜歡看動物在木樁下刨食,或者花上一個多小時撕咬開裝著食物的麻袋。他把枯草、木樁和沾有其他動物氣味的樹葉堆在籠舍里,驕傲地看著野豬給自己搭窩,這意味著它們在野外也有生存能力。
野豬們會為了一個完整的南瓜打架,他也覺得“特別好”,因為它們在野外也會遇到這樣的情況。一切都遵循自然的規則。飼養員還會挑些有磕碰的、熟透發酵的水果給野豬,因為在野外,野豬只能吃到從樹上熟透落下來的果子,“這就是野豬應該有的樣子?!?/p>
有時候野豬會在自己身前拱出一個泥坑,母豬生小豬,窩在泥坑里,小豬要吃奶,閉著眼睛叼起奶頭,連泥帶奶一塊兒咽進肚子里。野豬喜歡泥,因為能防止蚊蟲叮咬。他看野豬吃西紅柿,嚼兩口扔在地上,小野豬就拱過去吃。陳月龍自始至終不知道它是不愛吃西紅柿還是想留給小豬吃,這種事問也問不明白,“但這就是大自然的偉大之處”。
那么自然是什么呢?就是野豬在泥里打滾,長臂猿在樹上晃蕩,夜鷺在水里吃魚,在岸上拉屎——它帶走水中一部分營養物質,參與了水體環境動態平衡的過程。按陳月龍的話講,這是“人類能在地球持續生存的最根本的保障”。
作為一名野生動物飼養員,陳月龍一直在告別。
事實上,對于野生動物救護來講,失敗的次數遠遠多過成功的次數。陳月龍不會傷心,說起哪只動物死了,他甚至有些冷淡。但他會有壓力,人們問他為什么做這份工作,有時他說喜歡,確實是喜歡,要不然也不會每天琢磨著怎么讓動物過得更好。有時他的回答顯得無奈,“是生命?!彼f。挽救一個生命,這件事本身就足夠有意義了。
救護中心曾接待過一只小小的白頭鵯,它來的時候毛都還沒長幾根,就知道張嘴要吃的。白頭鵯在這里從小長到大,因為羽毛折損后,耽誤了放歸。后來把它放走,它還是總在救護中心逛。按理說,飼養員們可以帶它去更遠的地方放歸,但陳月龍不確定它能不能獨自生活下去,只能循序漸進。為了盡可能減少它跟人的聯系,順利放歸,陳月龍和同事們在周邊放一些鳥食,給它吃,也給附近的野鳥吃,目的是讓它能融入群體生活。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私心。它在公園里的時候,游客們總是關注它,發自內心地夸贊它,就像從來沒見過一樣。但事實上,白頭鵯是南京最常見的鳥之一,它們每天都在枝頭飛來飛去,卻從沒人注意。而在動物園,這只不怕人的白頭鵯的存在,讓人們重新認識了這種鳥。
陳月龍經常講起,很多小朋友對遠在非洲、南美洲的動物了如指掌,卻對自己身邊的動物感到陌生。“如果他們不了解身邊的動物,又怎么談得上保護它們呢?”前段時間,陳月龍在這只白頭鵯的糞便里發現了樟樹的果實,這意味著它已經逐步接受了野外的生活,他很開心。
放歸動物只會讓陳月龍感到輕松,其他也沒什么感覺了,況且動物們也不會給他機會醞釀情緒。放歸一只鳥,打開籠子,“噌”一下就飛走了;放野豬也一樣,籠門一開,它“一秒鐘”就消失在叢林里——這證明他的救護很到位。
唯一不同的是海龜——它走得慢,至少給人留下了告別的機會。那是放歸活動中最有儀式感的一刻。它被飼養員們抬到沙灘上,放下,沒人知道它為什么能瞬間辨明大海的方向,并判斷出最近的路線。它走一會兒,喘口氣休息一下,再接著走。它在海灘上留下一處處小坑,最終連成一條筆直的回歸線。海浪有時深有時淺,夾著泡沫,帶走海龜身上的泥沙,在不斷的起伏中逐漸把它淹沒。
它回家了。
//摘自谷雨影像-騰訊新聞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