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帥 孫淵
昌耀是一位獨特的詩人,也是一位孤獨的詩人。他被研究者譽為“中國新詩運動中的一位大詩人”[1],“詩人中的詩人”[2],關于其生平及作品的研究,在他過世之后成為一大熱點。然而詩人遠離當代“主流詩歌”創作的先鋒特質成就了其獨特的藝術價值,卻也因此極少進入大眾“主流閱讀”的視野。不過,隨著《峨日朵雪峰之側》入選統編高中語文教材必修(上冊),相信昌耀的作品會受到更多的關注。同時,這也對教師的作品解讀和詩歌教學提出了挑戰。
《峨日朵雪峰之側》是昌耀早期詩歌的代表作品,創作于1962年,彼時的昌耀已被“流放”到青海的“荒原”。“詩人早年曾經對生活和未來充滿了理想和熱情,但是生活卻給了他嚴厲的答復。雖然,詩人依然保持著生活的信心,但是這樣的信心已不再是少年的狂熱,而是多了審慎,多了清醒,多了對生活內涵的深刻的體認。”[3]在本詩中,昌耀與高原自然、命運苦難對話,在詩人本能的驅動下,以孤獨攀登者的姿態,實現了自我的認同和詩意的超越。
一、自然超越:現實囚困與地理方達
人類與地理空間息息相關,人的行走可以相對理解為地理空間的流動,而地理空間的變換可以實現人的解放。人在囚困于地理空間的同時,地理空間也在重構人。《峨日朵雪峰之側》創作于1962年8月,并于1983年刪定。翻看詩人年譜可知,1957年7月,詩人因詩作《林中試笛》被錯劃為右派。1958年“大躍進”期間,詩人在被送往青海省勞教所新生鑄件廠學習煉鋼后,羈押到日月鄉下若約村以南的哈拉庫圖,作為戴罪的技術人員參加到大煉鋼鐵運動中。值得注意的是,1962年夏天,詩人寫了兩萬字的《甄別材料》為自己申訴。[4]《峨日朵雪峰之側》與《甄別材料》寫作時間相近,因此本詩可以說是詩人蒙冤受禁、獨自跋涉生命歷程的真實寫照。在詩中,詩人通過地理空間的反思命運,并與命運達成和解,在地理空間實現了地理方達,這種方達有兩方面成因:
一方面,詩人的軍旅戰斗經歷和地處青海高原對其文字“童子功”的喚醒,使其以現代詩承接了唐宋“邊塞詩”的傳統,行文古奧且雄渾、凝重且開闊、滄桑且隆升、孤絕且有力,以青藏自然的“大地理”承載了個體詩意的“大苦難”,在地理空間中突破了苦難的桎梏,枷鎖再也扼不住高處的歌喉。另一方面,詩人在詩中、在高度的極限,以夸父逐日的姿態審視了“太陽”的日落,觀摩自然中最為龐大的“死亡”審美,從日落日出的生滅不息中得到了對生的啟示,因此“指關節鉚釘一樣楔入巨石的罅隙”,從渺小的“蜘蛛”身上,找到了對生命的執著,將苦難升華為對悲劇的審美,在與地理空間的對話中體悟了“自然”的終極關懷。
二、主體超越:高原意象與自我審美
詩歌結構與詩人的審美結構保持一致,其顯著標志是詩歌主語的連貫性與轉換的流暢性。詩中“我”的反復出現和代詞轉換,構建于動賓結構之上,并通過副詞對動賓結構進行強化,在動詞、副詞、名詞之間的形成張力,實現詩人、詩意、詩行的“三位一體”。這種主語一致性下的詞性驅動,擺脫了簡單的意象營造,刻畫出了更為鮮活交互的情景,是昌耀詩歌的顯著特征,也是我們以往被詩人高原意象折服之下所忽略的密鑰。以此為視角代入《峨日朵雪峰之側》詩中,全詩圍繞“峨日朵”展開,以“之側”“高度”“薄壁”“雪”“山海”“深淵”“巨石的罅隙”“巖壁”,并以“大自然”作為概括收尾,描寫出了一派蒼茫亙古、雪峰落日、巖角崢嶸的高原意象,但此刻的高原意象,還是客體的天然之物,詩人緊接著用主語“我”“太陽”“石礫”“我”“血滴”“蜘蛛”等主語引領詩行,并在主語切換中,完成了“我”與高原的交織與互換,實現了主語的齊一。但這顯然還不夠,詩人最終采用“此刻僅能征服”“小新地探出”“驚異”“彷徨許久的”“正決然”“引力無窮的”“不時”“棕色”“自上而下的”“一派”“遠去的”“鉚釘一樣”“撕裂的”“銹蝕的”“小得可憐的”等副詞、動詞、形容詞構成定語,在高原意象和“我”之間,以詞性為驅動構成了審美。這種審美以自我審美出發,實現了客體的主體化,物質向精神傾斜和重塑,高原意象成了詩人詩意的要素和“燃料”。詩人借用高原完成了詩意的高聳,將高原轉化為詩化了的高原,最終實現了詩人主體精神的超越。
三、心理超越:戰爭正義與遠方良知
戰爭與詩歌是人類交流的兩個極端,二者本質上的共性在于對秩序的重構,類似于“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的歷史傳統。只不過詩歌從集體的“祭祀”變為了個人的“祈告”。當人從戰場撤離與詩向個體跌落同步發生,詩成為了戰爭秩序重構下的個人心理秩序的重構,這種轉換促成了詩意的再萌發、詩歌的再創作,也聯結起了昌耀從“戰士”到“詩人”的兩個身份。
昌耀的詩歌創作與“抗美援朝”戰場負傷同年發生,其詩意的起點實為“戰意”。抗美援朝的“戰爭正義”,促成其完成自己的處女詩作《你為什么這般倔強——獻給朝鮮人民訪華代表團》,這種“正義”感又促使詩人以“戰士”般的責任感投身西北建設與發展,只不過“武器”換作了詩歌,“戰場”換成了青藏。天高地闊的青海是現代詩的處女地,瑰麗多彩的民族文化、壯闊蒼茫的山川地理,孕育著俯拾皆是的詩歌意象,而它們正等待著一個“戰士”詩意的“解放”。與此同時,青海以高原的博大雄渾、質樸純烈、冷峻深邃承載著詩人,高原風物所蘊含的遠方良知,有力地回應了詩人的“戰爭正義”,并最終促使詩人完成詩意轉換。同時,遠方全新的意象、書寫和審美,讓詩人發現了新的自我,極大地豐富了詩人的詩歌創作。從此,詩以取義、詩以療饑陪隨著詩人的兇年逆旅,以有別于同時期革命文學色彩的精神特質,展現出詩人堅韌的藝術價值與追求,這詩意的根脈,也為詩人平反后的“超越”留下了基點和圖跡。
四、想象超越:雄性之思與獸性叩問
詩歌是人類的本能,是身體與心靈、勞動與審美的統一。在研究人類文化起源于發展的過程中,歐洲啟蒙運動時期,意大利學者維柯較早地提出了“詩性智慧”。“詩性智慧”從其起源、特點、作用,天然是以人類為中心的。昌耀在《峨日朵雪峰之側》這首詩中,創造性地將“詩性智慧”賦予高原動物、生物,擴大了其應用范疇,并進行了“兩個發掘”:一是將“詩性智慧”突出表現為雄性的性別特色,從詩人的男性視角,到“雄鷹”“雪豹”等性別延伸,雄性氣息為“詩性智慧”帶來了理想主義色彩的悲壯,這是縮小了的創造性的應用。二是以詩人“我”的智慧之眸,點物成“精”,其中的物是活生生的高原生物,而不是扁平化為意象的死板之物,這里物成為了詩人思想的容器及相對物,實現詩人的自我應答,這是對“詩性智慧”擴大了的創造性應用。借由“詩性智慧”,昌耀在詩中完成了類似于人類學的“田野考察”,構建了人類在地球“第三極”之上縱向的立體的生態的思維,詩人在其上攀援,完成了人與物同步啟蒙,詩人與生物重返自然、重拾智慧,從生命的肌體搭建了想象的結構,詩人的渴望根植于細胞,表露為肌肉流轉的線條與張力,根植于身體,又超脫于身體,化身為物、化物為精,通過獸性的縱躍與起落,完成一次叩問,實現人類“詩性智慧”的想象超越,最終獲得了詩人所說的“大自然賜予的快慰”。
雖然這首小詩并非昌耀最為杰出的作品,卻頗能展現詩人的藝術特點和精神特質。寫作此詩之時,正是昌耀人生的低谷,而中國詩壇也無比的落寞,詩人和詩歌作品都稀疏零落。命途的多舛和生活的苦難并沒有讓詩人消沉,他依然渴望一種高度,依然在孤獨地攀登,也依然對生活充滿希望和熱情。在孤獨地攀登中,詩人領悟了生命的真諦,享受著“大自然賜予的快慰”,也留下了詩意的篇章,捍衛了詩歌的尊嚴。
參考文獻:
[1]駱一禾,張玞.太陽說:來,朝前走——評〈一首長詩和三首短詩〉》[J].西藏文學.1988,5.
[2]韓作榮.詩人中的詩人[A].昌耀.昌耀的詩[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1.
[3]人民教育出版社課程教材研究所中學語文課程教材研究開發中心.普通中學教科書語文(必修上冊)教師教學用書[M].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3.
[4]燎原.昌耀評傳[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杜帥,青海省科學技術廳辦公室副主任,從事詩歌創作和文藝理論研究。孫淵,廣東省深圳市平湖外國語學校高中部教師,現參加援疆工作,任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深塔中學高中語文教研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