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茅盾《動搖》看民國士紳階層的構成與權力

成燕

內容摘要：茅盾的《動搖》中，胡國光和陸慕游是由舊式士紳向新式士紳的轉型，經過鉆營進入了地方政權中心。而取得權力后，二人利用權力滿足私欲、為禍一方。胡國光更加滋生了野心，想要取縣長而代之。在胡國光奪權的背后，是清末以來的地方自治造成的紳權的膨脹產生的惡果。

關鍵詞：民國士紳 茅盾 《動搖》 紳權 地方自治

茅盾的長篇名著《蝕》分為《幻滅》《動搖》《追求》三部，其中《動搖》將時間背景設置在1927年大革命中，描寫了一個小縣城中方方面面的人在大革命中形形色色的態度。其中以胡國光為首的士紳們與方羅蘭等人展開了權力爭斗，胡國光這樣的士紳，在民國時期是一個什么樣的存在呢？本文試圖對此展開探討。

一.民國士紳階層構成

清末新政之后，民國士紳階層經歷了一次分化重組。清末科舉考試的廢止，使得傳統士紳原來科舉的仕進方式被切斷，由此獲得的特權也隨之消失。于是，清末士紳階層通過積極投身新式教育，大規模地從事工商實業等方式，達到擴張自己經濟實力和提高政治地位的目的。1909年以后，清政府實施地方自治，不少士紳的勢力隨之廣泛滲入到一些地方市政機構和各種社會團體之中。借新政和自治的名義，士紳們大大擴展了實力和社會影響力。隨后的辛亥革命中，“他們依附于革命，穩定了局勢，并憑借其經濟實力和政治影響一步步地掌握了主動權，以左右全國局勢。”①同時大批商業上成功的商人也提高了社會層次，躋身于士紳之中，出現了新的紳商階層。而到了19世紀20年代，原來的傳統士紳經過分化重組形成了新的士紳階層。一些原本有功名的士紳依附于革命，乘機擴大勢力，轉化成新的士紳階層。一些地痞、流氓也借投機革命，成功轉型，成為士紳階層的一部分。“民國之紳士多系鉆營奔競之紳士，非是劣衿、土棍，即為敗商、村蠹，而夠紳士資格者，各縣寥寥無幾，即現在之紳士，即為縣長之走狗。”②可見民國士紳階層由以下群體構成：由封建官僚而棄仕入商者和地方有實力的商人組成的紳商，興辦新式學堂的學紳，依附于革命而沉淀的前清舊式官僚，及投機革命成功的地痞流氓。

二.《動搖》中的士紳階層

《動搖》中的胡國光，就屬于民國時期的劣紳，光是近代士紳階層中舊式士紳轉化而來的新式士紳。他的父親“正做著縣里育嬰堂董事”，是所謂的學紳一流。他同時是“王泰記”的店東，又是一個“紳商”。辛亥革命之后，他見風使舵，“首先剪去辮子”，偽裝新潮來掩飾自己;之后又投機革命，加入革命黨派，得到了“一塊鍍銀的什么黨的襟章”，成功的躋身于新式士紳之列。小說開篇，商民委員會進行委員選舉，各種社會勢力都想分一杯羹，從中奪取權力，維護自己的利益。胡國光也到處拉票，想要參選商民協會的委員。但因為在選舉會上被人揭穿了“劣紳”的真面目，他的“委員”一職被取消了。胡國光不甘心就這樣推出政治舞臺，于是開始了新一輪的鉆營。在年底的店員和店東的糾紛中，他冒充革命分子演講，以“王泰記”的店東身份，聲稱“為了革命的利益，他是什么都可以犧牲的。”從而騙取民心，成功混進革命隊伍，并靠著油嘴滑舌和鉆營的手段，騙取了缺乏經驗的史俊的賞識，竟以此被提拔到商民委員會，不僅做上了委員，而且還是有權力的常務委員。接著他在革命中以“共產”名義“公妻”，借解放婦女運動，解放婢妾孀婦尼姑，成立“解放婦女保管所”。實際上他參加革命無非就是為了占有權力，滿足私欲。，他把小妾金鳳說成是自己兒子的情侶，從而掩飾自己納妾的事實;為巴結陸慕游，把陸慕游中意的孀婦錢素貞“解放”給陸慕游，自己也乘機占便宜。從此“解放婦女保管所”就成為藏污納垢的場所，并造成縣城局勢的混亂。胡國光又趁著混亂試圖把持縣城權力。他利用縣長向農民收取雜稅，引發農民的反抗，而縣黨部卻站在農民這一邊的矛盾，到處制造遙言，把矛頭直指縣黨部;他假裝同情農民，騙取民眾支持，糾集被蒙騙的農民、童子軍、糾察隊等上街舉行示威游行，又指使地痞殺害童子軍以制造更大的混亂。實際上他的目的就是為了奪取權力，自己做縣長。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他在群眾集會中，提出為死者復仇，要縣長放出被捕的人等要求，來贏得民心;并在縣黨部的討論會上，他進一步提出了“代行縣長職權”的議案。當他的陰謀被李克制止之后，他連夜逃到城外，投到軍閥的部隊中去，終于暴露了他的本來面目。從胡國光的種種作為來看，他就是一個由清末“學紳”、“紳商”轉化而來的新式士紳及投機革命的地痞流氓的劣紳的合體。胡國光這類士紳，一貫的投機革命，偽裝先進，從而牟取私利，奪取權力，在民國時期把持地方政權，成為地方權力中心。

小說中的陸慕游，是另一類“士紳”。“陸家可說是世代簪纓的舊族。陸慕游的曾祖是翰林出身，做過藩臺。祖父也做過實缺府縣。”他的父親陸三爹“是一個詞章名家，門生不少”。可見陸慕游原本屬于清朝官僚階層，是舊時有功名在身的舊式士紳階層。在故事開始，陸慕游不過為紈绔子弟而已，沒有本事，也沒有名望，但是作為沒落士紳，舊式官僚階層中的一員，他也在地方上有一定的實力，他父親的幾個門生“現今在本縣都有勢力”。接著，在商民委員會的委員選舉中，他也希望分得一杯羹，四處拉選票，并與胡國光約定，彼此互相幫忙，結果成功當選為商民協會的委員，從此轉型成為新派士紳的一份子。隨后的店員和店東的糾紛中，陸慕游已經作為商民協會的委員而遞交提案，和方羅蘭、林不平一起作為特派員前往出事地點，去調解彈壓群眾。此時他已經成功的進入到了縣城權力中心中了。獲得了權力之后，陸慕游也和胡國光一樣，開始利用職權滿足私欲、撈取好處。他利用掌握著批準歇業的大權，半引誘、半脅迫的把早就垂涎的孀婦錢素貞弄到了手;之后借解放婦女運動，解放婢妾孀婦尼姑的名義，又徹底的占有了錢素貞。而在書中，他一直和胡國光相互勾結，胡國光的勢力得以壯大，與陸慕游的幫助是分不開的，可見民國時期的士紳們相互勾結、魚肉百姓的勾當。

三.民國士紳對地方權力的掌控

陸慕游和胡國光之類的士紳可以進入地方權力中心有其歷史根源，是清末以來的紳權擴張在民國的延伸。清代的士紳是唯一具有合法性的可以代表當地的社群和當地官吏共同協商處理地方事務的社會集團。清末新政推行地方自治，為士紳階層進一步參與地方事務管理提供了便利。清末士紳階層在地方自治的名義下，進一步擴大了自己的實力，開始正式掌握地方權力，而士紳的腐化和對地方的掠奪也逐漸成為主流。“各村董事人等，無論紳學農商，莫不借執村事從中漁利，且往往霸公產為己產，肥己之家。村人多陋劣，敢怒不敢言。”③清末地方自治的鄉鎮選舉中，相當多的有低級功名的紳士進了自治會，而擔任自治會會長及鄉鎮董事的大部分人也是紳士。在國家立法保護下鄉紳的非正式權力第一次公開化和正式化了，一旦將權力下移到地方，掌控實際權力的士紳自然要求將這種權力擴大，從而在逐漸加深對權力的掌控中具有了擺脫國家控制和社會監督的“獨立”傾向。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繼續推行地方自治。這就進一步導致了紳權的擴張。原先依附于官場的紳權因為新政的推行而取得了自立的可能，但卻表現得秩序混亂而缺乏監管。“凡是新上任的官吏，首先一定得將當權的士紳接洽好，不然他們就非想法叫他滾蛋不可。甚至就是由省府來的公令一一尤其是有關派款的政令，在施行之前，也非征詢他們的意見不可。有時他們故意設法阻撓，當爭執再三，始肯有條件接受，其條件當然就是給他們相當的油水了。政府方面為了行政上的便利，盡量利用著他們的這種‘權能’，于是他們便落得兩頭討好，從中取利。他們對了官廳說人民反抗，對了人民又說官廳非如此不可;他們對于官廳痛斥愚民可殺，對了人民又說官廳萬惡。”④胡國光之所以敢于煽動民眾，與縣政府對抗，甚至做起了自己當縣長的美夢，除了他善于鉆營、史俊識人不明、方羅蘭等人軟弱因循之外，與當時的紳權的擴張也是大有關系的。他與陸慕游兩人，是書中士紳階層的代表，從他們一步步走入當地權力中心的過程，我們可以看到士紳階層的紳權如何一點點的滲透進了地方政權，并大有完全占領權力中心的趨勢。在清末和民國的地方自治的推行下，胡國光等人可以借由革命的名義，以紳士身份參與地方事務管理。“省當局是平均兩年一換，縣當局是平均年半一換，但他這紳士的地位，始終沒有動搖過。”這為他們后來參選商民協會的委員提供了可能性。之后，二人通過不同的途徑都成了委員，掌握了一定的政治權力。這也滋長了胡國光的野心，使得他能夠生出自己當縣長的念頭并付諸于行動。而胡國光幾乎成功，一方面是他的步步經營，另一方面是這些士紳們本身的實力已經威脅到了國家政權。據書中描寫，士紳階層的滲入地方政權并不是只有胡國光和陸慕游二人。書中還提到陸慕游的父親有幾個門生，在本縣都有勢力，可見當時士紳階層的力量之強大。這些士紳一方面肆意壓迫百姓，魚肉鄉里。“由新官紳把持的地方機構借辦理‘新政’和各種自治性事務而向農民、小商販濫征稅捐、強行攤派財物，并從中貪污中飽，是清末至1930年代初的普遍現象。”⑤另一方面，他們在參與地方管理中壯大了實力，從而具備了一定的擺脫國家控制的可能。胡國光可以輕易煽動民眾，與他已經取得的公共事務的管理權是分不開的。

民國士紳階層經歷了分化和重組之后，其構成發生了變化：由封建官僚而棄仕入商者和地方有實力的商人組成的紳商，興辦新式學堂的學紳，依附于革命而沉淀的前清舊式官僚，及投機革命成功的地痞流氓這些人共同形成了新的士紳階層。胡國光和陸慕游二人經過由舊式士紳向新式士紳的轉型，進入了地方政權中心。而取得權力后，二人并未對地方有實質性的建設，而是利用權力滿足私欲、為禍一方。胡國光更加滋長了野心，煽動民眾，想要取縣長而代之。在胡國光奪權的背后，是清末以來的地方自治造成的紳權的膨脹產生的惡果。

注 釋

①李國環《清末士紳階層與辛亥革命》《安徽史學》2008年第6期。

②[清]劉大鵬《退想齋日記》322頁，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

③劉大鵬《退想齋日記》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181頁。

④王先明：《變動時代的鄉紳——鄉紳與鄉村社會結構變遷（1901-1945）》，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55頁。

⑤魏光奇《官治與自治——20世紀上半期的中國縣制》，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367、369頁。

（作者單位：甘肅民族師范學院漢語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