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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雨后(中篇小說)

2021-01-04 06:30:04馬玫回族
邊疆文學 2020年12期

馬玫 回族

從縣城的角度來說,這個小山村坐落在向西的山坡上,雖叫河尾村,其實沒有河,就一條又窄又長的山梁子,放眼望去四圍盡是蒼蒼茫茫的樹林,幾十戶人家的房屋棋子一樣散落在半山坡上,老祖輩們沒有規矩地擇地而居,擇親為鄰,不知道是先有房子還是先有樹林。總之,房就長在樹里,樹又長在房里。

村子中間有一棵馬桑樹,三人合抱才能圍起的樹干,大概也有上千年了,千年的老樹結著千年的瘡疤,每一個樹結的凸起都是經過歲月的歷煉,像一個揣滿了故事的老人。華美而巨大的樹冠可以擋住下面幾間屋子的陰涼,每到夏季,桑樹會結出甜蜜的果子,那些紫黑色的果子有成年人的食指長,都是熟得掛不住果了,自己從樹上落下來,落在黃色的泥土上。小孩上學路過,放牛的路過或是挑水的路過,偶爾會撿一個塞進嘴巴里,就是一口紫黑色的甜蜜汁液,把每一個牙縫都灌滿了。而更多的果實,會被過往的腳印,牛羊的蹄印深深地按入泥土中間。于是,每到夏季,桑樹下就會多出一片黑褐色的泥土,長成路面上一條又一條深紫色的創痕。

桑樹下有一道圍墻,圍墻前面有一塊用水泥坪過的場地,原先圍墻下有幾個大石頭,可以當成板凳坐,后來為了響應文化村的建設要求,把石頭堆成了假山,又在旁邊添上了水泥做的石桌子石凳子,就成了村里孩子們打鬧,老人們曬太陽摳腳丫,男人女人們插科打諢暴粗口的地方。今年,那道厚實的老圍墻又用雪白的石灰重新粉了一遍,上面用紅油漆色彩鮮明地寫著“精準扶貧,踐行友善”幾個紅通通的大字。白是正義,紅是血色,兩者如此融合,從墻前經過,頓覺熱血沸騰,正義滿腔。

沿著圍墻往西,上一個土坎,就是劉書耕的家,從外往里看有小小的院落,原先的紅泥屋子拆了一半,建成兩層樓的磚房,把剩下的兩間老屋圍到了新房背面,成了關牲口的地方。院落打掃得干凈整齊,門面上貼了白瓷磚,掛上了新對聯,院角停著他的紅色五羊摩托。

此時,劉書耕穿著紅色背心正在和老婆張蘭清理沼氣池。沼液早在三天前就放干凈了,今天晨起后,為以防萬一,劉書耕還是把一只鴨子扔了進去,過一個小時再來看,那鴨子正在池底昂首闊步叫喚不停。確定沒有危險后,張蘭扶住梯子,劉書耕小心翼翼下到池底。

池底里彌散著一陣陣陳腐的惡臭味,他皺了皺鼻子,感覺眼睛里涌上一陣火燒火撩的疼痛,想是被陳年的腐物散發的氣體熏了眼睛。他顧不了那么多,只是忍著痛努力眨了眨,就著流出來的淚水沖洗一下干澀的眼球,便握住鏟子撬開那些腐爛物體,又將他們鏟進桶里,由張蘭拉著繩子把這些東西拉上去,不到一刻鐘功夫,兩人就干得大汗淋淋。池子清理了一半,張蘭對著池底喊:你上來休息一會兒。

劉書耕嗡聲嗡氣答應著,又忙活了半個時辰,方才扶著梯子往上爬,臉上身上都沾了些污物,接過張蘭遞過來的毛巾,隨便擦了擦雙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順勢盤腿坐在地上。

怎么又坐地上。張蘭邊忙著把剛剛清理上來的糞草往外送,邊責怨地說。

劉書耕呵呵傻笑著抬起眼睛看老婆,強烈的太陽光線刺得他一臉的皺皮,腦袋歪扛著,眼睛也歪斜著,尤其是抬頭紋簡直重疊成了波浪形狀,實際上不難看,只是有幾分孩子式的頑皮,那傻傻的笑分明毫不掩飾寫清楚滿足和幸福兩個字。

在村子里,劉書耕是出了名的怕老婆,人前人后從不忌諱,他明白怕的含義,怕是因為愛,因為心疼,因為喜歡,因為心甘情愿,因為心悅誠服。再看看張蘭,兩個孩子的媽了,腰是腰臀是臀,膚色白里透紅,黑眉大眼,圓圓的臉上總是掛著兩個甜甜的笑窩,再說了,人家可還是村里的高中畢業生呢。當然,外表美不如心靈美,張蘭自從嫁給他以后,舍得吃苦,任勞任怨,伺候老人,教育孩子,這樣從里到外都美的女人在劉書耕看來,是自家祖墳上燒了高香才找到的。

前些年,劉書耕在市里的一個汽車修理廠打工,張蘭一個人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把家里里外外照顧周到,還得伺候著十幾畝山地,劉書耕心疼得不得了。但是,為了生活不得不如此選擇,他在外面舍不得吃穿,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掙到的錢都攢回家,生怕花錯了一分,就連小到襪子都由張蘭置辦,他樂意享受老婆的照管和體貼。

后來,劉書耕占著自己的高中文化水平,成了縣保險公司的業務代辦員,雖然夜里可以回來和老婆睡個熱乎覺,可天不亮就要起床,夾著他的五羊摩托出門,十里三鄉哪家有人生病,玉米地被洪水淹了,幾畝辣椒患煤灰病,只要是能列入保險范圍的案子,全得劉書耕到現場取證。有時一天可以跑幾十公里的山路,若是遇上連天大雨,山體滑坡還得命懸一線。工作雖然苦一些,但劉書耕心里樂意,能為鄉親們實實在在辦點好事,多爭取一點保險款,看著鄉親們接過保險賠付款時感激的眼神,他心里就高興,連額頭上的汗珠都亮閃閃地發著光,唯一令他感到歉疚的依然是對不起老婆張蘭。

去年,村子里換屆選舉,也許就因為他這些年給大家辦保險實誠厚道,村民們一致推選了劉書耕做村主任。劉書耕開始沒同意,沒同意的理由很多,河尾村這窮鄉僻壤,上不挨天,下不挨地,一年到頭公款少得可憐,多數時候干公家的事還得自己貼錢,村民大小事情得張落,在這點上,他當了一輩子村長的爹深有體會。可劉書耕還沒來得及搖頭呢,他爹似乎已經看懂了他的心事,黑著臉瞪了他半晌,滿臉的皺紋刮著呼呼的冷風,瞪得劉書耕頭皮發麻發癢,他爹才拋下一句話:這擔子,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給老子挑起來。

劉書耕一愣,不是被老父親嚇到,而是被一個威嚴的老村長的正義感給狠狠震了一下,他慢慢地垂下了頭,再想想張蘭和兩個孩子,這些年在外奔波什么都顧不上,他也想好好停下來操心操心自己的家了。

這個沼氣池早就想清理了,去年底幾次著手準備都沒時間,總惦記這事,覺得家里裝了個定時炸彈。也難怪,劉書耕忙,是真的忙,沒上任前他知道這活兒不好干,干起來才知道這活是真的不容易。

劉書耕剛上任第二個月,恰好進入了全國上下脫貧攻堅階段,什么是脫貧攻堅戰,就是國家要實現農村貧困人口不愁吃、不愁穿,義務教育、基本醫療和住房安全有保障。劉書耕是農民,是農民的兒子。放眼望去,河尾村正是貧困村,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家都窮得叮當響,都算得上是貧困戶。至于窮的原因有很多,孤兒寡母沒人照顧的,老弱病殘沒人料理的,家有病人把醫院當家的,家里沒有勞動力的,在這個村里,窮就像腫瘤一樣無法徹底根治。劉書耕抱著雜亂無章的腦袋想來想去,要想在這盤豆子里篩出好豆子壞豆子,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說起脫貧攻堅,這可是全國農民盼星星盼月亮等來的好政策。那幾天,大家一到老桑樹下坐定,就開始聊這個話題,聊到滿天星斗了還不肯回家,這個好消息給河尾村的人們帶來了希望,也給劉書耕鼓足了士氣。他握緊拳頭對著張蘭喊道:老子要好好干一把。

張蘭是識大體的人,當然是全力支持他,這是國家的大事,是縣上的大事,也是村里的大事,是事關鄉親吃喝問題的重要事情,張蘭推了一把劉書耕,說:忙你的去吧,家里的活兒不用你操心。劉書耕知道老婆不容易,但身不由己,很快就投入到了脫貧工作中去了。從去年底到今年開春,都是層層的調查和公示,雖然哪幾家是什么情況,劉書耕心里基本有底,但既然是大事,大事情就應該做仔細做完備,不拖后腿,不留尾巴,得一家家入戶調查,一戶戶核算統計,工作量可不一般。

好在做普查期間,縣里的聯系部門派了兩個年輕的小姑娘下來幫著做調查工作,劉書耕特意從附近小學搬了幾套桌椅回來,又讓張蘭用清水擦洗干凈,好讓小姑娘們安心工作。成堆成堆的表格發了下去,再收回來統計匯總,一遍遍填寫一道道公示,向鄉親們解釋,迎接上級檢查。幾個小姑娘工作認真,業務能力強,幾個人常常一干就是深夜一兩點。安靜的夜里,除了偶爾聽見一兩聲老狗的狂吠,就是老村長蹲在屋前一邊吸煙一邊咳嗽,給他們把門壯膽的聲音。劉書耕巴不得手腳并用,家里的活兒還是騰不出手,還是只能眼巴巴望著老婆一個人頂著太陽下地干活兒。

只是,如果用流汗流淚可以解決的事都是小事,最讓劉書耕犯難的還是特困戶的敲定上,就像一根藤子上掛著的七個葫蘆娃,你能偏疼誰。這一個村里的鄉親,都是一衣帶水,一鍋粥里喝大的親人,從生到死從小到老,一個圈里的豬時間關長都會有感情,更何況是一個村里的人,一碗水端不平,如何向村民們交代。憑良心來說,劉書耕一個都不想落下。

剛聽到這個政策的時候,村子里頓時炸開了鍋,劉書耕家的房前屋后都站滿了人,那是歷史上前所未有的熱鬧,連老村長都嚇得不敢大聲說話,只忙著端水找凳子。對于到來的人,劉書耕把自己對政策僅有的理解一個個解釋,最后連張蘭也能背個滾瓜爛熟,就連劉書耕那剛滿十二歲的女兒果兒,也會扯著又嫩又尖的嗓子眼對進門的人喊:要查收入,查財產,住房情況,看貧富程度,查生產生活情況。

那段時間,村子里開大會都不用發誤工補貼,整個會議室坐得滿滿的,有的村民還主動帶上筆記本,把聽到的內容一筆一劃記下來。大家見面都在說窮,都在哼窮,都在念窮,平日里穿的新衣新褲收起來了,肉也埋到飯下面去了,相互間猜忌埋怨,窮像一場瘟疫一樣很快蔓延了整個小小的村莊,把本來很窮的小村染上了一層白霧般的神秘,像突然間揣了一個巨大的心事。

對于這些情況,劉書耕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對于年輕的劉書耕來說,那是一段沒有硝煙但有戰火氣息的日子。好在經過層層評議,層層篩撿,最終塵埃落定,整個村子確定下來了十一戶建檔立卡戶,隨著村里的聲音漸漸平息,劉書耕懸著的心總算落了下來。

當他準備再下到池底接著干活的時候,孫立新從院門外幾個大步跨了進來,對著劉書耕生氣地說道:轱轆又被偷了一個。

啥。劉書耕明明聽得明白,卻張大嘴巴不肯相信,他眉頭擰起來的時候,像一個解不開的疙瘩。

孫立新是和劉書耕一起新當選的村副主任,也是劉書耕從小一起放牛長大的好伙伴,初中畢業后就停學了,但人聰明,前些年在縣城做過小本生意,之后告老還鄉,承包了幾十畝果樹林,做起了真正的農場主。

進入夏季后,他把果樹林打起圍墻,當初他打圍墻的時候,村里就有人笑話,說一個農村人想把幾片大山圍起來,不等于給長城貼瓷磚,給太平洋圍欄桿嗎?可孫立新偏不信,斷斷續續用了幾年時間,當真把山給圍了起來。圍山養菌是一條新的致富路,真正給他創造收入的不是果樹,反而是菌子,菌子在這個年代是野味,是純天然,是山珍,是綠色無污染,是珍稀,是佳肴,是有錢人的口頭禪。眾多的名頭把菌子的身價炒得一年比一年高,據他捂著嘴小聲透露給劉書耕的原話是這樣的,一年菌子的收入,等于三年果樹的收入。嚇得劉書耕捂著嘴巴半天不敢說話,生怕一開口,牙縫就會走露風聲,直夸他發財有路,不知道他家祖宗是哪朝哪代燒著了高香。

邊走路邊擦手,劉書耕是真的發火了,他在心里大概地估算了一下,這應該是這個月以來被偷的第十六個轱轆。近幾年來,微耕機逐漸代替了養牛犁田的歷史,一個拖拉機頭在前,犁鏵在后,重量輕,功能多,效率高,在很大程度上減輕了農民的負擔,也成了農村家庭必不可少的生產工具。孫立新說的轱轆,就是微耕機的轱轆,一個月來,先是大華家的左側被偷,接著寶興家,路發家,侯三……,村子里真是見鬼了。

劉書耕邊走邊在心里琢磨,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十六個轱轆,到底是誰偷的,它偷了又有什么用,他偷啥不好,這輪子偷回去不能吃不能睡,十六個轱轆若是堆在家里,可以堆起半間屋子,誰敢把那么大一堆東西偷回去放在家里,又是誰有那么猖狂,接連一個月下來頂風作案?而且,完全沒有停手的意思。河尾村向來平平靜靜,突然間出了這樁鬼事情,像是誰投了一枚煙霧彈,搞得人心惶惶。

這件事情搞得風言風語,若是這樣無休止地偷下去,那村子就得大亂。

會不會偷到市場上去賣了換錢。

那也沒見過誰往村外拉轱轆啊,又不是小東西,可以藏著掖著,夾在胳肢窩下帶出去。

也是。孫立新想了想,同意他的看法,又提議:要不,咱們組織幾個人動手搜,挨家挨戶地搜,準能搜出來。

不行,不能那樣做,那是犯法,再說了,那沒偷的人家不是跟著白受冤枉了。劉書耕想來想去,最終下了結論:干脆報警。

真要報。孫立新還是拿不定主意。

我看這個小偷根本沒有收手的意思,不報案不行。說著,劉書耕騎上摩托,孫立新往后一躍,跳上了后座,等張蘭從屋子里追出來,讓他換件衣服再走的時候,劉書耕的紅色五洋摩托已經進入了那棵老桑樹遮擋出來的陰涼里。

就在這時,從圍墻方向跳出來一個人攔住了兩人的去路,劉書耕一個緊急剎車,兩人差點摔到路上,再定睛一看,原來是常花媽,她男人死得早,前些年一個人帶著兒子女兒過日子,年過六十的人了,頭發一半黑一半白,油膩膩的挽在后腦勺上,前額的頭發掉光了,露出粉紅色的頭皮,像是剛剛被開發過的礦山。她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懶,雖然穿的只是一件薄襯衫,身上卻像是罩了個臭氣層,三米外就能聞到那股特殊的味道。人很懶,但腦子還好使,這些年就靠打些小聰明,勉強應付著娘幾個的日子。

兒子七年前出門打工,從此人間蒸發似的音信全無。女兒常花從小呆頭呆腦,喊坐著不敢站著,蒼蠅停在臉上不會用手趕一下,她媽喚她:你去地里拿兩棵青菜回來做飯。等了一個晌午,她當真捏著兩棵豆芽似的小青菜回來,兩棵就兩棵,一棵不多一棵不少,這不是死腦筋嗎,氣得她媽想打她都沒法下手。大家就奇怪了,這孩子咋就沒遺傳到母親的半點潑辣和悟性。前些年女兒出嫁了,嫁到了更遠的村子一戶放羊的人家,常花媽就成了一個人。這次扶貧工作全面展開后,縣里的頭項措施就是硬性撥款給這些特困戶每戶人家一頭能繁殖老母豬,常花媽理所當然分到了一頭。

你要干啥。劉書耕本來心煩,再看見常花媽那油膩的嬉皮笑臉的嘴臉,心里更煩。

村長,豬飼料吃完了。她恬著臉回答。

咋又吃完了,吃完了自己不會買,還成無底洞了。孫立新坐在后坐上,不耐煩地接了一句話,用手輕輕戳了戳劉書耕的腰,示意他趕緊走,別理她。

我要是有錢買飼料,就不養豬了,不是有困難找政府嗎?你們得給我想想辦法。她呵呵笑著,用雙手來抓住摩托的龍頭。

不是豬都買給你了嗎?又給你買了兩回飼料,那么多飼料都被你吃了不成。劉書耕鐵著臉說。

你說話別那么難聽,那豬一頓能吃半桶呢,連我菜地里種的小瓜洋芋,人舍不得吃,都拔回來喂了它。好吧,既然你們不管就算了,讓它餓死好了,省得我成天伺候,我還不想養呢。

老婆子把臉翻了過來,像是誰不小心踩了她祖墳上的茅草,劉書耕覺得晦氣,實在想不出招了,只想趕緊離開,大手一揮回答:等下從集市給你帶回來。聽到這句話,常花媽才放了手,拍了拍褲腿上的灰,滿意地看著兩人向著山道滑去,蒼青色的山道上卷起了一股輕煙般的灰塵。

盡管經過了“村村通”工程,這段山路用柏油路鋪墊過,可畢竟山高路陡,路面又窄,摩托車只能控制速度環山行駛,到了縣城還是得一個半小時。兩人到了縣城不敢耽擱,直接就到了派出所,上四樓找了小李警官。小李警官從警官學院分配回來工作就兩三年,白凈細長的臉上帶著眼鏡,看上去文文靜靜,稚氣未脫的學生模樣,一只手放在辦公桌上,幾個指尖粉紅粉紅的,那手指頭生得和女孩子一樣的秀氣。劉書耕和小李警官已經很熟了,這兩年河尾村辦的幾樁案子都是小李警官經的手,雖然人年輕,可辦起案來比一些老干警還有經驗,劉書耕從他身上不得不相信了知識的力量,不愧是專科院校畢業的,他工作時身上的那種沉穩和干練讓劉書耕打心眼里佩服。

當然,多元合作英譯模式僅是一種宏觀的指導思想,要想做好“花兒”外譯還需要提出具體的英譯策略與方法。“花兒”是一種典型的民間口頭傳承詩歌,與傳統詩歌有著極大的差異,不能簡單套用譯介傳統詩歌的方法,必須另辟蹊徑。對民俗學的口頭程式理論和表演理論進行跨學科的闡發,可為“花兒”的英譯研究提供新視角、新方法。

說起來,他們第一次打交道就是因為一個案子。去年,小李警官正在公路上值勤堵卡,一輛小貨車在接受詢問時突然強行發動汽車闖卡,當時,小李警官就知道事情不對,和另外一名警察開車猛追,小貨車很快拐進了一條窄小的山道,暗夜里只能看清楚路的一邊是密密的樹林,而另外一邊不知道是峽谷還是河道,小李警官只能憑經驗緊追其后,在山道上足足追出去四十多里,并多次鳴喇叭示意對方停車,但對方不僅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反而一直在提速,兩張汽車一前一后,在山道上演了一場真人版的速度與激情。

小李警官握著方向盤,坐在旁邊的是一名協警,協警沒有持槍的資格,小李警官眼看情況危急,急中生智選擇了一段稍微平坦的山路,一只手緊緊抓著方向盤,另一只手持槍伸出車窗外,用他那精美絕倫的實戰技術,一槍擊中了對方的車輪。據旁邊的協警事后回憶,那是一道完美的驚鴻般的弧線。經過審訊,車上拉著五頭盜來的黃牛,有兩頭正是河尾村的。

李浩 書法

今年初,河尾村發生了一樁血案,開春之后,村里來了一個劁豬匠,每天清晨拎著一個銅做的小羅盤在村里閑逛,走幾步敲一下小羅盤,那聲音清清脆脆回蕩在山谷間非常悅耳,到了黃昏之后,這聲音就停了下來,沒人留意過他的去處。后來,柱子媽逢人就說,她們家的屋子夜里會搖晃,聽的人說你怕是頭暈了,該去查查血壓正不正常,柱子媽不信,就給兒子打電話。柱子這些年在城里工廠打工,偶爾逢年過節回家一趟,家里就剩下媳婦和老母親,老母親眼睛有蘿卜花,看啥都看不清楚,模模糊糊一團黑影子,柱子媳婦經常虐待婆婆,剩菜剩飯不說,數九寒天打盆洗腳水也是冷的。柱子接了母親電話,覺出不對,悄悄回家躲在耳房里一天仔細觀察著動靜,到了深夜,等房子再搖晃的時候,他提起了砍柴的斧子,一斧子把劁豬匠的性命結束在了自己的床上。

柱子的案子就是小李警官來調查取證的,在劉書耕家里住了三天。柱子被判了刑,他那瞎眼的老母親幾十年沒流過一滴眼淚的蘿卜花眼睛突然就流出淚水,等她流干凈了她這一生的最后一滴淚水后,她的眼睛連黑影也看不見了,整個人成了瞎子。每隔幾個月,小李警官會買些吃食過來看看她,對于這個有能力又有感情的國家干部,劉書耕打心眼里欣賞小李警官,把他當成了自家兄弟。

小李警官聽完兩個人的講述,也皺起了眉頭,詢問近段時間村里有沒有出現過陌生人,或是有沒有可疑對象,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真沒發現什么異常。可無論丟失的東西價值多少,那都是侵害了人民的財產利益,如果不及時處理,有可能會出現第十七個,第十八個,如果想讓這件事情徹底停止,就必須查個水落石出。

看來,今年的平安村保不住了。孫立新嘆口氣,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煙,遞給劉書耕。

劉書耕半天才伸出手去接,孫立新說的這一點,正是劉書耕最焦心的地方,每年縣里對各個村子都有綜治維穩的考核指標,凡是這一年里社會治安出了問題,一年辛苦的創建工作等于是報廢,今年這已經是第二樁了,若是報上去,不僅綜治工作考核不合格,綜治考核獎也就泡湯了,村民們的意見肯定大。

但他低頭一尋思,紙能包得住火嗎,平安村就要以平安為準,既然出了事村民的生活怎么可以踏實。如果平安村的創建只是徒有虛名,那紙糊的帽子劉書耕寧愿不要,至于獎金嘛,村民們損失的財產不同樣是錢 。如此一想,劉書耕咬著牙在小李警官的筆錄上簽了名按下了紅手印。

從派出所出來的時候已經天色向晚,天邊掛著淡淡的粉紅色的云霞,感覺有些餓了,在路邊隨便找了家小館子坐下,點了一葷一素兩個菜,匆匆扒了幾口飯,本來想喝兩口,因為考慮到劉書耕要騎摩托,孫立新一個人喝酒沒味就免了。飯錢是孫立新搶著給的,雖然村子里有些工作經費,但是少得可憐,而且上面有規定,需要婦女主任蓋上村委會的公章才能報銷,現在婦女主任沒在,三角關系沒形成,只能自己掏錢。人是自己帶出來的,辦的也是村里的事,雖然孫立新不在乎這幾個錢,嘴上不說,劉書耕心里過意不去。

吃過飯后,又到市場給常花媽買了一袋飼料,加在摩托車后衣架上,摩托車頓時被壓矮了一截,再加上兩個大男人,頓時成了一匹骨瘦的老馬,發動時排氣管冒出一股輕煙,發出突突的響聲。孫立新不高興,邊用手扶著飼料邊扯著嗓子和他嚷:憑啥給她買,你又不是她兒子,萬一每個貧困戶都要你孝敬,你那小家底兒能應付得過來。

劉書耕沒說話,轉回頭看見有賣衣服的跳蚤市場,他突然停下腳步,默默地看了一會兒才走過去,給張蘭選了一件花襯衫,沒講價錢就直接付款,用塑料袋裝好,放進后備箱里,這是他第一次給老婆買衣服。孫立新看在眼里,半開玩笑半生氣地說:你做人還真公道,給常花媽買一袋豬飼料,也給老婆買一件花衣服,一視同仁啊,哈哈。

孫立新的話透著酸爽,劉書耕無奈地笑了笑,年輕的臉上掛著老成的滄桑,微微上翹的嘴角,分明寫著幾分苦楚和無奈。

地板磚廠在縣城西側,是縣城最大的一家合資企業。據說廠長是福建人,生產的地板磚直接運到廣州沿海一帶出售,有上千名職工。廠房是用彩鋼瓦搭的鐵棚,前面有幾幢辦公樓,一律用天藍色瓷磚貼了墻面,再配上同樣天藍色的玻璃幕墻,在藍天之下仿佛停了幾只體型奇異的怪鳥。

劉書耕記得幾年前曾經來過一次,那時候他剛開始跑保險業務,知道高中時有個同學在這里做辦公室主任,因一筆保險業務過來找過他,那是公事公辦。至如今,已經多年不聯系了,劉書耕不敢確定這名老同學是否還能記得自己,畢竟讀書的時候,同學家是縣城的,父母又是知識分子。而劉書耕來自農村,雖然這個同學修養很好,沒有表現出歧視他的意思,劉書耕出身貧寒,可自尊心強,反而不愿意主動聯絡。

艷陽之下,劉書耕莫名的有點發毛,站在那里遲疑了一下,如果不是因為寶華,他真的不愿意再來打擾幾年不聯系的老同學。

寶華是河尾村的村民,魁梧的大個子,臉上的線條有點硬,說話和咳嗽的聲音都很響。在這個地板磚廠工作有幾個年頭了,家里還有老父母,就那么一個兒子,年齡四十歲了也沒說上個媳婦,這些年,村里的年輕姑娘紛紛外出打工,嫁做城里人,如寶華之類無城市戶口無房產無財產的三無人員,想要從城里說個媳婦回家簡直就是天方夜譚。急得寶華父母逢人就托媒。上次縣里的聯系單位下來做慰問工作,剛好聯系他們家的是一個姑娘,姑娘抬著筆記本,細聲細氣問寶華媽,家里有什么困難就敞開說。寶華媽拉著姑娘的手放聲大哭,哭得肝腸寸斷的樣子,才說家里窮些沒關系,總能熬過去,就是差一個兒媳婦,讓姑娘怎么的也得給兒子說個媳婦。嚇得姑娘撒手就跑,從此,再沒敢來過。

現在,劉書耕向著那幾只巨大的怪鳥走去,艷麗的秋陽之下,他感覺自己的后背正在熱哄哄地冒著冷汗,他站定在那里,使勁地搓了搓手,又把頭發往后抹了抹,才重新抬起了吃力的腳步。走進大廳的時候,他快速用目光環視了一圈周圍的環境,空闊的展廳,金黃色的水晶吊燈,鑲著金邊的乳白色墻面磚,而地面則選擇的是莊嚴而肅穆的啞光青黑色。雖然劉書耕出門前,特意換上張蘭剛給洗干凈的草黃色夾克,依然覺得自己的出現仿佛這個富麗堂皇的空間突然落下了一粒巨大的灰塵,顯得極不協調。

好在正當他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的時候,老同學已經站在電梯口喊他的名字。劉書耕跟著老同學上了樓,坐在老同學辦公室的真皮沙發上,仿佛明白了一個人的出身將決定他未來的道理,無論你如何打拼如何忙碌,他劉書耕就是有七十二變也沒能翻出命運的手掌。命運在他們面前似乎一塵不染,二十年前,他來自縣城,他來自農村,二十年后,他依然在縣城安居樂業,他依舊在農村打拼生活。

什么事,直說吧。看得出來老同學不想耽擱時間,一邊給他倒茶水,直言直語地問到。

劉書耕清了清嗓子,才把此次來的目的說清楚,寶華在地板磚廠工作有幾年了,工資一直是一千五。劉書耕直接說明來意,希望借老同學的力,給寶華換一份工作,因為這次扶貧工作中有一項規定,家庭月均收入達到兩千元以下的,將列為貧困戶,而達到兩千元就算是脫貧。在劉書耕看來,寶華年輕力壯,應該可以自食其力,所以,希望寶華家能夠盡快脫貧,這樣把名額讓出來,讓給更需要的貧困戶。

聽劉書耕說完,老同學思考了一會兒,轉身把嵌在墻上的一個顯示屏打開,劉書耕湊近仔細一看,才知道那可真是高科技,原來是整個廠區包括每條流水線的監控視頻,在這個屏幕上每個細節都能夠看得清清楚楚。

老同學倒沒有生分,直接進入主題,笑著說:廠里所有人的工資都是按照工作強度來制定的,寶華現在是在門衛室工資肯定低,說實話,寶華這個人算老實也勤快,就是頭腦不靈活,在廠里還鬧過幾個笑話呢。他剛來的時候,叫他進門的人都必須登記,結果縣委領導下來檢查工作,他抬著本子找人一個個簽名登記,搞得跟追星族似的,害得門衛室被領導大罵了一頓,之后,他吸取教訓,但凡看見開車來的,他連問都不敢問,直接開門讓道,就連進來推銷牙刷的也成了國賓級待遇,你說這不是走極端嗎?

劉書耕聽完,也忍不住呵呵笑起來,他知道寶華死腦子,就沒想到有那么僵硬。

你看吧,老同學,還是幫幫忙。劉書耕挪了挪干澀的嘴唇,聲音變得細嫩起來,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燙水,才把這句含在嘴里半天的話一個字一個字艱難地吐了出來。

老同學看他面露難色,趕緊安慰他:說實話,讀書時我就佩服你,有正義感又有骨氣,算是我見過的一條漢子,這些年你從來沒找過我,既然你開了口,看在老同學的面子上,我先把他調到檢磚的生產線上,這樣,他的工資就會提高,至少能達到你說的兩千元的標準。但是,我也要把話說明白在前面,檢磚的生產線上工作肯定要苦得多,而且有一定的工作強度,還得先學習一段時間,就怕他堅持不下去。

可以了可以了。劉書耕雙手抱拳對老同學千恩萬謝,在心里念叨,這一趟沒白跑,算是了卻他的一樁心事,他愉快地走出工廠,步子瞬間變得輕快起來。再抬頭看看,天空的太陽不知什么時候躲到了烏云之后,八月的涼風漸漸逼出了寒氣,他用手搭成涼棚看了看濃云翻滾的天空,趕緊加快步子,向著門外那輛紅色的五羊摩托跑去。

等劉書耕駕著他的老五羊摩托回到家的時候,天空的雨點已經大滴大滴地落了下來。他抬頭看了看濃云翻滾的天空,沒忙著回家,而是先到了住在半坡的興旺叔家,興旺叔年輕時未娶,膝下無兒無女,六十多歲的時候才和鄰村一個寡婦搬到了一起,現如今兩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住在半坡的一處老房子里。

興旺叔住的老房子是多年前用紅泥拌了稻草后,搭模架子舂蓋的土屋。因為年久失修,加上紅泥屋子的使用時限本來就有限,經過這些年風吹雨淋,早就塌得不成樣子,屋檐上的瓦片已經缺牙半齒地脫落,有的地方椽子就露在外面。而最糟糕也是最令人擔心的是墻體,有一部分墻體已經倒塌,裂開的墻縫被他用尿素麻袋裝上泥土塞起來,而房子的后方又是一個半山坡,前些年砍伐嚴重,看上去是一片紅泥裸露的山體,古老的屋子已經如兩位老人一樣步入了風燭殘年,隨時都有倒塌的危險。

所以,每逢遇上暴雨的天氣,劉書耕總惦記著兩位老人,都要到現場看一看才放心,村子里住危房的還有幾戶,以前苦于沒有能力,住房一直得不到改善,好在今年政府設立了棚戶區異地改造搬遷項目,對于一些住在危房又無經濟能力建蓋新房的住戶,尤其是存在滑坡危險的住戶,由政府出資蓋起了新房進行集體搬遷。

每次劉書耕從那排新房前經過,都要走進去看一看摸一摸,有什么地方安排得不妥當,也會親手改造一下,全新的水泥澆筑房屋,既美觀又結實,玻璃窗干凈透明,墻體刷得粉白,紅色的油漆大鐵門,門楣上描眉似地貼了幾塊紅瓷磚。最貼心的是屋頂就是個小小的曬場,可以曬谷子曬玉米,完全符合農村的生活需要,既時尚又接地氣。在這小山村里一眼看過去,那幾間屋子喜氣洋洋地佇立著,像剛剛拆封的撲克牌般齊整,成了一種新的標志,每當想到村子里幾戶危房戶很快就可以住上新房,劉書耕打心眼里感到國家的政策好,替幾戶人家高興。

叔,下周咱們紅花一戴、炮仗一放,就可以喜氣洋洋搬新家啦。劉書耕呵呵笑著,有人說藏不住心思的人笑起來總透著股傻氣,這一刻,劉書耕的笑是充分的證明。

啥?兩個老人相互對視了一眼,都說人活得年歲太長,基本上就能成精,那雙混濁的眼睛被深深埋在泥土般深黑的褶皺里,看不出是喜是悲。現在的劉書耕眨巴著眼睛,確實看不明白那里究竟藏著什么樣的表情。

他還想接著往下說,口袋里的手機嘀嘀答答唱了起來。他掏出手機接了電話,電話是村尾的付玉華打來的,還沒等劉書耕說話,就聽見那女人火燒眉毛般的鬼哭狼嚎:劉書耕,你快點來看看,這日子是沒法往下過了。

劉書耕裝起電話,急匆匆往村尾方向一路小跑而去,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點打在他瘦弱的身上,薄薄的黃夾克全打濕了,緊緊地貼在身上,八月的山谷透著入秋的初潮,村民們紛紛躲進了家里,小村仿佛一個空村,那棵老桑樹在風雨中被搖得枝葉亂顫,形成一個巨大的暗影,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鼻子莫名的有些泛酸。

說起來,劉書耕該叫付玉華一聲嬸子。付玉華年青時還有幾分姿色,是家里的獨女,招了鄰村的男人侯三來上門,侯三最大的毛病就是懶,在農村,老話就有“一懶窮三代”的古訓,別人忙著下地干活的時候,侯三抱著水煙筒從村東頭吸到村西頭,家家戶戶的門檻上都落下過他的屁股印,但凡他坐過的地方,煙筒水就灑一地。別人天不亮上山撿菌子,侯三睡到晌午才挪下床,哼著曲子到別人田地里閑逛。尤其忍無可忍的是一雙細瞇眼,總是不安分地往村里的小媳婦身上瞟,在村里極討嫌。

嫁雞隨雞,嫁狗嫁狗,付玉華招了這么個男人真是有苦難言,幾次鬧到村委會想要離婚,可侯三死皮賴臉不肯走,村委會幾次調解無果,付玉華只能把所有委屈千吞百咽,日子像女人穿著小鞋走路,別別扭扭地過了下來。

嬸,啥事呢?劉書耕人還沒進屋子,聲音就和著雨聲鉆進來了。

你快來看看,整個屋子都漏雨了,就沒有一塊清靜的地方,打雷的時候房子晃得厲害,我還以為地震呢,拖起付瑩往外逃命,這種戰戰兢兢的日子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干脆等房子倒下來,一家老小壓死了才干凈呢。付玉華看見劉書耕,仿佛看見救命的菩薩,瞬時間所有的委屈和不滿巴不得一起潑出來,邊說邊放聲大哭,那聲音像一只隱形的翅膀飄蕩在狂風暴雨里,聽上去成了黑夜里含冤哭泣的鬼魂。

聽她這么一說,劉書耕反而放下心來,環視屋子,付玉華的房子其實不算差,雖然是土坯房但還算結實,只是年代久遠,部分瓦片損壞脫落,今天的雨水又特別大,屋頂漏雨嚴重,家里用大盆小罐接著水,連床正中也放了一個豁了口的瓦罐子,那場景看上去無比凄涼。劉書耕知道付玉華打的主意,她想要一間安置房,但安置房數量有限,這次沒能輪上她,她這是借題發揮。

壓了壓心里的火氣,劉書耕自己找了個小板凳坐下,說:等天見晴了,找兩個人來翻翻瓦吧,安置房的事暫時擱一下,村里那么多戶人家,顧不過來啊。

哦,村里人,劉書耕,原來你是把我當村里人,你當上村主任連窮親戚都不認了,當初你娘下田干活,有一半日子你是趴在我肩頭上過的,你睡著了,口水順著我的肩膀流下來,把我半邊衣服給弄濕了,你現在都不記得了,良心都喂狗了。付玉華哀婉的嗓子一聲比一聲大,一聲比一聲有力,尖酸而刻薄,在小村的上空回蕩著。

劉書耕無力解釋,更無心反駁,他坐過的地方,落下一灘暗黑色的水漬,等屋子安靜下來的時候,他才站起身向門外走,走進了雨水里。黑暗中,一把傘悄悄向他頭頂伸了過來,他回頭看,原來是付瑩。

叔,你別和我媽計較,她心里煩,到處找人撒氣。孩子的聲音清清軟軟的,像一條明澈的小溪水流淌時發出的聲音,讓劉書耕心里一暖。

不會。劉書耕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雨水,回答:高考錄取通知收到了嗎。

還沒呢,應該就這幾天的事了。

只要考上了,咱們再想辦法,別著急,再不行,叔砸鍋賣鐵也供你上大學。付瑩搖了搖頭,眼里噙著一灣水,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等劉書耕一路風風火火回到家的時候,遠遠看見張蘭正打著手電筒在院子里忙活,看見他大喊:你可回來了,心里還有家啊,雨下得太大,下坡的雨水全往回灌,院子里被水灌滿了,出水口也被堵了,水全往家跑,只能一瓢一瓢往外舀,把果兒都累壞了,剛進去歇著。

看著張蘭分不清楚是雨水、汗水還是淚水的臉龐,劉書耕木頭似地立在那里,好久才緩緩地說:你辛苦了。幾個字石頭一樣結結實實地落在地上,濺起了一地水花。一滴雨水正好落在他的眼睛里,把他的眼睛淹濕了。屋子外的雨聲隨著風聲漸漸遠去。

黎明以黛青色的顏色出現了,層疊連綿的山體沉靜而安祥,有一種朦朧而又極具氣勢的美麗。日出地平線,河尾村背靠北山,面向西方,當太陽緩緩地爬上山坡時,往東看去,千頃的山地會讓人視野開闊起來,稻田如梯子般沿著山坡拾級而上,層層的谷浪把山坡染成了通體的金黃。這蒼茫的金色,毫不夸張地說,真是比蒼海還要寬闊壯美。而在不遠處的樹林里,可以聽到松針落到泥土時輕軟的呼吸,可以聽到鳥兒追逐的纏綿絮語,可以聽到一只小蜜蜂停在燦爛的山花上,把蜂針深深地插入蕊中,吸取它甜蜜的汁液,甚至可以聽到一只蜻蜓飛過小溪時產卵的聲音。

當一抹初晨的陽光輕輕撫過萬頃山崗的時候,也有一縷陽光悄悄爬過他斷樁一樣的胡茬。劉書耕還沒有醒,或者說他已經醒了,在夢中他一直努力奔跑,身后有一大群人追趕著他,他跑得筋疲力盡,前面是一處山谷,終于感覺到了自己無力可退,他大口地喘著氣,張皇失措,人群壓過來了,從他的身邊經過,腳步落地的聲音仿佛要踩出一片破碎的山河,熟悉的陌生的臉龐從他的面前交織而過。

然后,他醒了,卻遲遲不肯睜開眼睛,好象還有一些事情沒有做完,還有一些事情牽著他的心,他在夢里夢外努力搜索著,緊緊皺起了眉頭。他聽到了鳥兒停在窗外的樹枝上歡快鳴叫的聲音,那聲音簡潔而清脆,卻又孤獨而凄涼,仿佛是一種訴說。

然后,他聽到張蘭在廚房忙碌的聲音,村民的早飯吃得早,吃過早飯后就要接著下地干活。劉書耕揉了揉眼睛下了床,向著廚房方向走去。

怎么今天有肉吃。剛進廚房門,劉書耕就看地案板上有一塊新鮮的豬肉,足有兩公斤左右,平日里村子買不到豬肉,只有偶爾周末會有趕集的人用微型車拉一些到村口賣,村民們就買一點潤潤腸子。

常花媽把豬殺了,今天早上送過來的。張蘭聲音平淡地回答。

啥?她把豬殺了?劉書耕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還沒睡醒,有淡淡的血紅,說話的腔調突然從嗓子眼里蹦出來,顯得怪怪的。空間有暫時的沉默,或許是張蘭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問題,只是用目光輕輕掃了他一眼。

你要她的豬肉做什么,把它扔出去,拿了喂狗。他的嗓子提高了,別看他平日溫溫順順,越是溫順的人發起火來越有一種歇斯底里的可怕。

我沒有要,是她硬扔進了我的背籮里,還讓我跟你解釋解釋,我能怎么辦,把這塊肉轉身扔在大路上嗎?和誰賭氣呀。再說了,豬肉沒有錯,錯的是人,何必和豬肉過不去。張蘭說話的腔調不急不緩,每一字都清晰透徹。她停了停,看見劉書耕走近那塊肉,想是要自己動手,張蘭聲音軟和下來,說:何必呢,孩子們都饞著呢。

劉書耕愣了一下,他的目光回到院子中間,果兒牽著弟弟正在院子里玩一種抓石頭的游戲,兩個孩子正玩得開心,不時發出歡快的笑聲。他沒法壓住心里的火氣,扯著嗓子對張蘭說:她為什么要這么做,那可是能繁殖的老母豬,到了年底,帶一窩小豬仔,那不就是錢嗎?她天天叫苦叫沒錢,誰欠了她呀。

看劉書耕一臉痛苦的表情,張蘭咽了咽喉間的口水,接著往下說:不是我說你,你就是太固執了,這么大一個山村,什么事不會發生,就像治病一樣,你以為一把藥塞進去就能全治好啊,咱們村子里出現的怪事還不夠多嗎?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人心是最難測量的,你永遠不知道別人在想什么。實際上不是因為山窮水惡,而是因為思想的愚昧和落后。

張蘭高中畢業,說話向來有條理,她的聲音漸漸緩了下來,放下菜刀,走到劉書耕身邊,看著他迷茫的臉上痛苦的表情,有幾分心疼,接著說:其實,豬宰了也好,我早就想告訴你,你買給常花媽的飼料,其實,她并沒有喂,她分做四回低價賣給了付玉華,她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一輩子懶慣了,哪有心思養豬,而且,成天做夢她兒子成了城里人,賺了一大筆錢,很快就會回家,或是把她接走,窮得就剩下做夢的份了,你能怪她嗎?尤其現在,又有了扶貧款,她拿著那點錢過日子沒問題,連田地都租給二花家種了,當然不愿意受這個累。

劉書耕無話可說,原來有些東西并不是用汗水和勞力就可以解決的,對于他來說,哪怕是苦一些忙一些,也許都心甘情愿,可關鍵現在是無能為力。或許是張蘭說的太入情理,突然覺得自己有很多地方是應該好好反思反思,他悄悄出了門,沿著村外的小路向山下走去,正是豐收的季節,谷子已經堆成了小山,等待著往回運。每到這段時間,谷花的香味會讓村民的精神莫名地亢奮起來,山村就是這樣,沿著時間的軌跡,周而復始,春種秋收,四季輪回。

小李警官來的這天,正是這樣一個到處堆滿了金黃的日子。自從報案到現在,輪胎連續又丟了兩個,速度之快令人難以置信。因為劉書耕還有其他事,讓孫立新陪著,小李警官呵呵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說,放心吧,只要是家賊,就別想走出這個村。

那天,孫立新陪著小李警官,一戶戶走訪了十六戶輪胎被盜的人家,查看和詢問了輪胎被盜的情況,所有農戶幾乎異口同聲咬定自家的輪胎已經被盜,但是各家被盜的細節又各有不同,有的是白天,有的是夜里,有的在自家后院,有的在農田,甚至還有的在路邊。反正都是神不知鬼不覺,疑點重重,等小李警官拿出本子想要記錄得更詳細些的時候,似乎所有人家又都搖著腦袋擺著手說:算了算了,那東西不值幾個錢,不用麻煩了。然后就急切地走開,分明就是想要躲開兩個人的意思。

這讓兩個人都很詫異,但是通過查看以后他們發現一條驚人的相似之處,所有被盜輪胎均是左側輪胎,為什么都是左側輪胎,而且,經過查看,新換上的輪胎幾乎就沒有全新的。

到了黃昏的時候,終于有村民頂不住了,案件不告自破。原來,今年四月,大華家的左側輪胎壞了,被大華卸了下來,撬去了中間的鐵轱轆,把外胎給孩子做了秋千,現在還掛在他家院子的石榴樹下,內胎用繩子捆起來,扔在門口當板凳坐著換鞋,本來要上街買,但是那段時間農田基本平整完了,接下來幾個月沒有農事,就擱了下來。

直到前段時間要用的時候才發現,因急等著用,大華從農田里回來,看見寶興家的微耕機放在路邊,靈機一動,就把寶興家的輪胎拆

過來裝在了自家的機器上。正是農忙季節,家家都等著用微耕機,等寶興發現以后,只能自認倒霉,對著天空咒了幾句祖宗八代,賭著氣回家,第二天,趁人不注意又把路發家的給拆了過來,這時候,村子里已經開始有人議論這件事情,且傳得神乎奇神,路發便打起了侯三家的主意。他說:反正已經被偷了那么多,也不在于多這一個。抱著僥幸的心理,路發得手。侯三家的被偷后心里不服氣,于是如法炮制,周而復始,最終成了惡性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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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平日里的小村太寧靜了,大家更善于小題大做,有事沒事喜歡炮制點新鮮的東西,尋找些刺激,沒事的時候就把東家長西家短拿出來做話題,村子里出了這種事,一點風就能傳出去幾里。于是,輪胎被盜事件被傳得神乎奇神,被偷輪胎的人家,實際上也偷了別人家的,卻不甘心,總認為自己才是受害者,只看到了自己受害的一面,有意識地把自己做的壞事理所當然忽略掉,只大呼小叫自家被盜,鬧得人心惶惶。

那就是說,我們村子實際上一個輪胎都沒有丟,卻突然間多出了十六個小偷?劉書耕似乎不肯相信,一拳擂在了小桌子上,桌子上的三杯茶水晃了晃,茶水濺到了桌面上,漆面斑駁的桌面像是盛開了一朵朵濕漉漉的笑臉。

是沒有丟。小李警官語氣溫和地說。

原來,就是一場鬧劇。劉書耕自言自語,說不清楚是悲是喜,只覺得心口泛酸,莫名的揪心,他看了看落在桌子上自己五根短粗的手指,盡然感覺到一種來自內心的無助和無力。

那天黃昏,他坐在老桑樹下,聽孫立新在廣播里通報這件事,孫立新說完之后,串聯地講到了道德、法制,講到了平安建設和綜治維穩工作。他奇怪這小子是哪里準備了那么一大篇稿子,能講得那么好。他再回過頭去看圍墻下坐著的那一群男女老少,看得出他們也聊得正高興,他們說的是村里前些年到城里打工的一個女孩子,被老板強奸了,生下了一個孩子,老板不愿意娶她,她就給老板做姘頭,每次回家都揚眉吐氣,一只手拖著拉桿箱,一只手拄著后腰,耀武揚威,前凸后翹,一臉老板娘的樣子。

有女的聽完后就感嘆,有錢才是硬道理,換成是我,只要給錢我也愿意。大家就發出一陣快樂的笑聲,有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停下手里的游戲,好奇地問:什么是姘頭。旁邊有個聲音回答她:就是給有錢人當小老婆,人家就給你錢,等你長大了,當不當小老婆?小女孩就笑了,天真無邪的小臉印著紅色的霞光,她甜嫩的笑聲很快被淹沒在一片更大的笑聲里。

沒有人聽孫立新講,孫立新的聲音仿佛天外來客,進入不了他們的耳朵。劉書耕在想,落后的農村正在受到外來社會的沖擊和影響,在這樣的環境下,貧窮已經不再是最重要最需要解決的問題,而新的問題又該如何著手,如何面對。

劉書耕是在背谷子回家的路上遇見寶華,才知道他已經辭去了地板磚廠的工作。那天,劉書耕打算把田地里收回來的谷子背回家,在背到第三趟的時候,他明顯感覺到了背上的谷子壓得他走路都有些艱難,在舉手擦額頭上的汗水時,遠遠看見一個人影從對面走過來,在抬頭看見他的時候,突然一個轉身向著旁邊的小路躲了進去。

這個動作引起了劉書耕的本能的反應,他干脆停了下來,把背上的谷子放在路邊,跟進了小路,走了沒幾米,看見寶華背對著他坐在路邊。

你躲我干什么。劉書耕看清楚是寶華后有些意外,生氣地問。

我辭工了,不想見你。寶華把頭扭朝一邊,故意不想看他,說這話猶猶豫豫,底氣明顯不足。

辭工了,地板磚廠的工作不是干得好好的,為什么要辭。劉書耕不相信。

沒想到,寶華竟然會像觸電似的突然跳起來,對劉書耕揮舞著雙手扯著嗓子喊道:我說劉書耕,我好好地干著我的門衛工作,你憑什么要給我調工作,檢磚那活兒有多苦你知道嗎,我就不干了,我告訴你,我們家的貧困補貼你休想停了,你要是敢停一分,我帶我爹我媽一起死給你看。

你換一份工作收入提高了,老人跟著你有好日子過,也不愁找媳婦了。

領不到扶貧款,還指望討啥媳婦,你以為一個臨時工多了幾百塊錢人家姑娘就會看得上你嗎。寶華的聲音抖了起來,帶著哭腔。

咱長點志氣好不好。劉書耕聲音軟了下來。

志氣是啥東西,能管吃管飽嗎,我是窮怕了。寶華邊說邊抹眼淚,劉書耕看著他想,一個大男人怎么可以哭得如此爽快,誰給他的勇氣。他久久看著寶華上下抖動的嘴皮子,不知道后面還會蹦出什么,良久,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對他說:你以為靠扶貧款過日子,人家姑娘就會看上你,不靠自己的雙手和勞動發家致富,哪個姑娘敢把自己的后半生交給你。

寶華止住了哭聲,半張著嘴巴看著他,他還想反駁,但是,找不到恰當的詞匯。劉書耕默默地離開了,他相信總有一天,寶華會想明白這個道理。

院子里靜悄悄的,墻角種了棵石榴樹,正是花開的季節,那紅色的花朵像是對著天空吐出的一口血,晚風里帶著潮濕和溫度彌漫在山谷里。劉書耕坐在堂屋里,往煙嘴里塞了一小撮煙絲,吸了一口。看著果兒正趴在天井的小桌子上寫作業,果兒長長的辮子往上翹起,發尖上拴著紅色的蝴蝶結,蘋果一樣圓圓的小臉上聚精會神的樣子,根本沒有察覺到父親對自己的注視。

劉書耕點燃煙筒,深深吸了一口,對于一雙兒女來說,雖然嘴上不說,劉書耕似乎對女兒更偏愛些,女兒是父母的貼心小棉襖,這話是有理由的。或許是因為果兒是老大的原因,似乎比春兒要懂事得多,乖巧伶俐,雖然才十三歲,但是已經會照顧弟弟,幫助母親做一些簡單的家務活兒,而且,果兒的學習成績也是劉書耕引以自豪的,始終在班上名列前矛。

他看果兒寫得用心,有幾分好奇,放下煙筒輕輕走了過去,看見果兒正在寫作文,作文的題目是《我的理想》。劉書耕來了興致,彎下腰仔細往下看,只看了前幾行劉書耕就差點崩潰了,只覺一陣頭暈目眩。只見小本上海水藍的框里,孩子一筆一劃地認真寫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想,我也有自己的理想,我的理想就是長大了,做一名建檔立卡戶,每月有固定的收入。

劉書耕沒看完,一把抄起作文本撕得粉碎,又將碎紙屑扔了一地,果兒從來沒見過父親發那么大的火,知道自己闖了禍,又不知錯在什么地方,沒頭沒腦地嚇得大哭起來,張蘭聽到了院子里的動靜,已經慌慌張張跑出來,邊跑邊問發生了什么事。

你看看她寫的什么東西,她的理想是什么,她的理想做什么不好,居然是要當一名建檔立卡戶,你說這孩子是誰教的,真是肺都給氣炸了。劉書耕困獸一樣在院子里來回走,邊走邊對著果兒咆哮。

張蘭頓了一下,確實有些出乎意料,走了過去,把撕壞的作文本撿起來,又把果兒摟在懷里,替她擦干凈了臉上的淚水,問道:你老實說,怎么想起了這么個理想。

我們班有一半同學都是這樣寫的,大家都說只要當上了建檔立卡戶,就不用下地干活,而且每年國家都給錢,旱澇保收,看病不用錢,還給蓋新房呢。果兒抽噎著不服氣地回答,邊抹著淚水邊轉動小眼睛偷偷觀察父親的臉色。

那你知道什么是建檔立卡戶嗎?張蘭又問。

不知道,大家都這么寫,為什么我就不能寫,當建檔立卡戶有什么不好,那段時間我們家的門檻都差點踩壞了,來的人不都是想當建檔立卡戶嗎?不都是爭著搶著的嗎?果兒小嘴一撇,委屈的淚水又涌了出來,一臉不服氣的樣子讓張蘭這當媽的看了心疼。

那你們老師怎么說。劉書耕突然停下腳步,眼珠子滴溜溜看著果兒問,果兒的老師是去年從城里分到這里工作的,一個年輕的城市小姑娘,不愿意和村里人來往,成天削尖了腦門想把工作調回城里,穿著高跟鞋,花衣服一套又一套,很少到村里走動,因此,劉書耕對她沒多少接觸和了解。

果兒想了想回答:老師也沒說什么,就說了一句,你們這些山里孩子,也就是有那么大點志氣了。果兒邊說邊模仿老師的樣子,把下巴戳往天上,眼睛瞟著地面,小嘴巴微微翹著,盛氣凌人的樣子,那老成的樣子若得張蘭哭笑不得。

張蘭扯了扯劉書耕的衣袖,輕聲說:算了,孩子知道什么呀,別怪她了,只怪平時我們做父母的教育少了。

劉書耕還能說什么,他對于村里發生的一連串怪事無能為力,那可以解釋成他們是成年人,你左右不了他們的思想,可是現在,連自己最疼愛的孩子居然寫出這樣讓人觸目驚心的話,而且,更關鍵的是班上有一半的孩子受到了這種思想的影響,那么整個學校呢,整個村莊呢,在這山鄉遍野,又有多少父母有能力來教育自己的孩子,有多少留守兒童的希望完全寄托在學校的教育上,劉書耕不敢往下想。

他看了看手表,又看了看一臉傷心的孩子,重重地嘆了口氣,看了看天色差不多了,便對張蘭說:你跟孩子好好說說吧,今天搬遷,我要去新房看看。說著就大步走了出去,院子里,只留下張蘭抱著果兒,風輕輕地吹著,把娘倆輕聲說的話送到了遠方。

村子里有一條傳統的風俗,搬家一般會選在夜里,因為在傳統的習俗里,夜里十二點要在新家接灶神。因此,這次異地改造搬遷的住戶選在了黃昏時舉行搬家儀式,統一搬遷。劉書耕因為果兒的事情耽擱了,等他急匆匆趕到現場的時候,用被面做成的大紅花已經高高掛在了新房門楣上,新寫的對聯貼好了,炮仗也掛好了,就等搬遷戶到齊后,一點炮仗大家就喜氣洋洋進新家了。

過了二十多分鐘,其他九戶人家都到齊了,就差興旺叔家一個沒來,劉書耕等得不耐煩,沿著山坡一路尋去,最終停在了興旺叔家那一間破敗的老屋前。他用手使勁捶了捶門,屋子里沒有動靜,又趴在門上往里看了看,屋子里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他猶豫了一會兒,正想轉身離開,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叔,怎么還在這里,趕緊下去集合,今天晚上搬家呢。怕老人耳朵背,劉書耕說話的時候有意加大音量。

我們不搬了。老人說話的時候搖了搖頭,蒼老的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斬釘截鐵。興旺叔一側臉,劉書耕看見興旺叔的女人坐在灰暗陰涼的屋子角落里,正頂著一頭灰白的頭發發呆呢,她的手不停地在抖,像患了羊角風,憂傷而呆滯的眼神落在地上,看到這情景,劉書耕心里有些發酸。

為什么?

我們在這里好吃好在,為什么要搬,再說了,我們還能活幾年,搬那新房子做啥。

可這房子已經是危房,萬一倒塌下來,壓了你們怎么辦。

壓了就壓了,我心甘情愿,反正也活不了幾年了。老人生氣地回答。

劉書耕一時間想不明白,感到事情有些蹊蹺,老人怎么突然變卦,問題出在哪里,正在考慮如何做工作的時候,老人自言自語地說:別以為我不知道,我早就聽說了,搬了新房子,政府就不給我們發補貼了,我們住那新房做什么,只要吃飽了肚子就行。

這下劉書耕基本上是明白了,老人是擔心住上新房,政府不再給發扶貧款,以為在領補貼和住新房之間只能選擇其一。他后悔自己工作沒做仔細,又把扶貧的政策仔細地給老人講了一遍,老人開始聽的時候,偶爾還愿意點個頭,也有緩和的意思,可沒多長時間又變卦了,把臉繃緊,說哪有那么好的事,一口咬定劉書耕是在騙他,弄得劉書耕欲哭無淚。就這樣反反復復幾個來回,眼看時間差不多了,劉書耕已經嗓子冒火,只能先下山。他告別老人走出屋子,走了很遠的路,轉回頭去看,老人還倚在門框上看著他,花白的頭發被風輕輕卷起,瘦小而佝僂的身子,辛苦了一輩子,也窮盡了一生,生活何曾給他什么,他的姿勢像一個孤苦無依的問號,就這樣凝固在了劉書耕眼里。

主持完儀式,劉書耕特意提醒孫立新,一定要把老人的思想工作做通,他說不能讓政策落下任何一個應該享受它的人。

入秋后,天氣就一天比一天涼了,一天的生活算是結束,劉書耕來到老桑樹下,仰望滿天星斗,他的背影被深深地嵌進了夜色里,唇間的煙火一明一滅,看著幾間新房依次地亮起燈光,有幾分欣慰,搬進新居的住戶們一派歡聲笑語。劉書耕慢慢梳理著記憶,近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一樁樁如電影般在腦子里回放,恍惚間,他仿佛看見自己站在一扇古老而莊嚴的大門前,他想要敲開門走進去,孩子般吃力地踮起腳尖,卻夠不到高大的門環。

叔,我的錄取通知書收到了。一個清脆的聲音從后方傳來,他回頭,看到是付瑩向著這方奔跑而來,她穿著淡黃色的衣服,黑夜里像一只飛舞的螢火蟲,身上發著小小的光亮。

是什么學校。劉書耕驚喜地問。

師范學院。付瑩響亮地回答。

太好了,咱們村出自己的老師了。劉書耕說話的時候,感覺眼睛瞬間有些潮濕,這是一樁多么令人欣喜的事情。

叔,我想好了,我不要村里人操心,我已經申請了助學貸款,等大學畢業后,就回到我們學校工作,爭取把我們村的孩子都送進大學的校門。付瑩說。

是該回咱們學校,我們的學校應該有自己的老師。劉書耕的笑容還留在臉上,他拍了拍付瑩的頭,接著說:你一定要記得,等你當了老師,對于農村的孩子,不僅要教給他們文化知識,更重要的是教給他們做人的道理,教給他們做窮人的骨氣。告訴他們窮是可恥的,但窮并不可怕,怕的是人的良心沒了,怕的是混沌和愚昧,怕的是又窮又落后還不思進取。

最近村子里鬧的事我都知道了,叔,你辛苦了。放心吧,我們老師說過,任何一次社會的變革,都是一次歷史的轉折,會遇到各種各樣的矛盾,但是一切都會過去的。

我相信,我相信。劉書耕使勁點著頭,看著付瑩歡快的腳步向著家的方向跑去,那束螢火蟲般的光芒,照亮了整個小小的村莊。

近段時間,正是老桑樹掛果的時間,成熟的果子落在了地上,給土地灌了一口紫黑色的甜蜜汁液,每天都有人在樹下,偶爾會有人彎下腰撿一個放在嘴里,更多的果子則深深的被印入泥土之中。沒有人會覺得可惜或是討厭,因為這是習慣,是日常,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劉書耕仿佛明白,有些道理或許不用去過多的解釋,那或許是一個長期的潛移默化的過程,而影響他的因素是方方面面的,只有讓他成為了生活的一部分,人們便會自覺地去接受去改變。

濃黑的夜漸漸地籠罩著村莊,連綿的青山在暗夜里仿佛一片深色的海洋,遠山近處的樹林成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黑影。而月光下輪廓漸漸分明起來的村莊,仿佛是懸浮在大海中的一艘船,載著村民們在風中搖晃,也在風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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