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媛媛,吳烈,桑子瑾,張億
中心性漿液性脈絡膜視網膜病變(central serous chorioretinopathy,CSC)是臨床常見眼底疾病。多見于青壯年男性,單眼或雙眼發病,以患眼視力下降,視物變暗、變形、變小、變遠,并伴有中央相對暗區為主要臨床表現[1]。該病有自限性,3~6 個月多能自愈,但常反復發作,初次發病一般預后良好。對于病程長不能自愈的患眼,黃斑區長期漿液性脫離,視細胞外節與色素上皮細胞絨毛突觸不能恢復正常生理嵌合,感光細胞一旦脫離色素上皮層,會迅速產生變性,造成視功能不可逆性損害[2]。對于反復發作的患眼,可能造成某種程度的永久性視力減退或視覺異常[3]。
中醫典籍中無“中心性漿液性脈絡膜視網膜病變”這一病名記載,但結合其臨床癥狀、病因病機等,可將其歸屬于“視瞻昏渺”“視直為曲”“視正反斜”“視大為小”“視瞻有色”“視惑”等范疇[4]。中醫藥防治CSC 有一定優勢,在減少復發、縮短病程、促進滲出吸收、保護視功能等方面取得較好療效。因該病具有病因不明、發病隱匿、反復發作,且易因勞累過度、精神壓力、情緒波動及特異體質等誘發的特點,結合中醫基礎理論,認為其與伏邪致病有共通之處。本文擬從伏邪理論探討CSC 的中醫藥治療,以期挖掘CSC 治療新思路、新方法。
伏邪指藏于體內而不立即發病的病邪[5]。“伏”有隱匿潛伏的含義,“邪”指各種致病因素和致病產物。伏邪理論來源于《黃帝內經》[6],載有“冬傷于寒,春必溫病;春傷于風,夏生飧泄;夏傷于暑,秋必痎瘧;秋傷于濕,冬生咳嗽”,明確指出四時所感風寒暑濕之邪可潛伏體內,當即不發病,后可隨季節氣候變化而發病。最初諸醫家以伏邪理論治療溫病等外感類疾病,直至清代劉吉人的《伏邪新書》[7]擴大了其應用范圍:“感六淫而不即病,過后方發者總謂之曰伏邪,已發者而治不得法,病情隱伏,亦謂之曰伏邪;有初感治不得法,正氣內傷,邪氣內陷,暫時假愈,后仍復作者,亦謂之伏邪;有已發治愈,而未能盡除病根,遺邪內伏后又復發,亦謂之伏邪”。可見伏邪可由外感,可由內生。
伏邪從來源可分為外邪(六淫邪氣)和內邪(痰濁、水飲、瘀血等),從性質可分為陽邪和陰邪,從形態可分為無形和有形。伏邪的致病特點:(1)隱匿性。伏邪致病非感而即發,而是匿而不易發,每有誘因使正邪平衡失調乃發而為病。張鑫等[8]指出,伏邪具有“動態時空”“隱匿”“自我積聚”“潛證導向”等特征。(2)病因復雜、病情反復多樣。清代王燕昌[9]認為,“伏匿諸病,六淫、諸郁、飲食、瘀血、結痰、積氣、蓄水、諸蟲皆有之。”清代劉吉人[7]認為,伏邪致病病情反復多樣:“有感而不即病,過后方發者,或已發者而治不得法,病情隱伏,或正氣內傷,邪氣內陷,暫時假愈,后仍復作者,或有已發治愈,而未能盡除病根,遺邪內伏后又復發者”。(3)纏綿難愈。邪伏日久,氣血津液受累,郁久化熱,氣血津液之患與熱糾纏致邪伏之病纏綿難愈。(4)損傷正氣。“冬傷于寒,春必病溫”“夫精者,身之本也。故藏于精者,春不病溫”[6];清代吳鞠通[10]指出:“冬傷于寒則病溫,惟藏精者足以避之”。即邪伏體內,正氣必然受累,其不發病者以其正邪力量相當而假以和平共處,待六淫邪氣由外侵襲招引內伏之濕、痰、瘀等邪,或外邪直中內虛之臟而伏邪趁亂竄出,或情緒激動氣機逆亂引動伏邪,或其他因素觸發伏邪,此刻或內外相合或邪氣積聚日久一瞬爆發[11],邪氣勢猛,正氣奮起抗爭,正邪劇烈相爭而發病。(5)誘因引發。邪氣伏于內,外寒引動內寒,外風引動內風,內外相合,邪氣相對亢盛而發病。
任繼學[12]認為伏邪有狹義與廣義之分,狹義是指伏氣溫病,廣義則指一切伏而不即發的邪氣,包括情志失調、飲食失節、水飲、痰濁、瘀血等內在的致病因素。故伏邪理論的應用不僅局限于溫病,外感、內傷皆可致伏,凡邪氣伏于內,待機而發者,皆可應用伏邪理論,為后世醫家治療各科雜病,慢性遷延、反復發作性疾病提供了理論基礎。仝小林[13]在伏邪理論基礎上,提出了用于治療伏邪所致風濕系統、免疫相關性、反復發作性等疾病的臟腑風濕理論。李慶生[14]提出并運用“伏邪-病原體隱性感染”假說治療具有病因不明確、易反復發作等特點的眼科疾病。
CSC 病因尚未明確,有學者認為與遲發性病毒感染有關;有臨床研究[15-17]表明,其與體質、精神狀態,如勞累、熬夜、壓力大、內分泌失調、機體應激狀態及糖皮質激素的使用等有密切關系。該病有自限性,是由多種不明原因所致的遲發性疾病,發病隱蔽,難以發現直接病因,反復發作,常伴有誘發因素,病情表現復雜多樣,療效和預后難以判斷,從這些發病特點看,符合中醫伏邪致病特點。
從中醫伏邪理論分析CSC 病因病機:(1)外感內伏:風、寒、濕邪外襲入里,土喜溫燥,易受寒水所侮,故病邪易侵于黃斑區,表現為黃斑水腫。脾土受累,水濕運化不利,循經入絡,流注入腎,伏于少陰,舍于視衣。(2)七情所致:情志不暢可致臟腑失調,肝氣郁滯,肝失疏泄亦可致情志不暢,二者互為因果,終是厥陰經氣不利,邪伏厥陰,循經入目,舍于視衣,木土乘克,土敗生濕。現代研究[18]亦表明,A 型性格、焦慮抑郁、精神壓力、高血壓病等與CSC 發病明顯相關。(3)飲食、勞傷所致:飲食不節、勞傷禍及脾土,脾失運化,內生水飲、痰濕,其變動不拘,流竄各處,上可犯肺,久可累腎,邪之所湊,其氣必虛,至虛之處,為藏邪之所,故內生之邪聚于少陰腎經,病發水輪瞳神,舍于視衣。
CSC 是由外感或內生之邪上犯目竅,伏于少陰腎經及太陰脾經而致。CSC 以邪氣內伏為主要病因,以正虛邪伏為基本病機,以痰濕阻絡犯目為主要表現。
關于邪伏隱匿和發病的部位,歷代醫家各執一詞。西晉王叔和認為寒毒之邪伏于肌膚;隋代巢元方提出寒毒藏于肌骨;清代吳又可、俞根初等倡邪伏膜原之說;以宋代龐安常[19]提出的“伏氣為病,謂非時有暴寒而中人,伏毒氣于少陰經,始雖不病,旬月乃發”的邪伏少陰之說最為大家所接受。其后清代葉天士[20]指出:“春溫一證,由冬令收藏未固,昔人以冬寒內伏,藏于少陰”;柳寶詒[21]指出:“寒邪之內伏者,必因腎氣之虛而入,故其伏也每在少陰”,可見伏邪多隱匿于里。
CSC 歸屬于中醫眼科內障眼病(瞳神)范疇,現代病理學研究[22]發現,CSC 是各種原因導致黃斑區脈絡膜毛細血管擴張、滲漏,進而引起視網膜色素上皮封閉小帶損害或產生色素上皮脫離,最終導致神經上皮漿液性脫離的疾病。可見其發病部位在黃斑區,變化規律為從該區深層的脈絡膜向淺層的視網膜發展。從傳統五輪學說考慮,首先其病位在瞳神,屬少陰腎。不過按現代中醫眼科學者的觀點,瞳神內亦有五輪臟腑所屬即“內五輪”假說[23],認為瞳神內視網膜神經上皮層屬肝,黃斑區屬脾,視網膜色素上皮層屬腎。近代陳達夫[24]創眼底六經分屬學說,認為眼內一切色素屬少陰腎,黃斑屬太陰脾,視網膜屬厥陰肝。按照臨床視網膜分層的三焦臟腑所屬理念:黃斑區屬于脾,視網膜各層又有臟腑所屬,內層(視網膜血管層)屬中焦太陰脾,外層無血管區神經上皮層屬上焦太陰肺,色素上皮層及脈絡膜層屬下焦少陰腎[25]。
綜上,從中醫理論角度考慮,CSC 邪伏于三陰經,少陰腎經、厥陰肝經及太陰脾經,始發于黃斑區脈絡膜層屬下焦少陰腎經所主,繼而發于黃斑區神經上皮層屬上焦太陰肺經所主。
CSC 具有發病隱匿、反復發作、遷延難愈的臨床特點。在邪伏于內未發病時,一般無明顯臨床癥狀,病發時有視力下降、視物變形、視物變色等臨床表現,黃斑區水腫、滲出等眼征,后期水腫消退,滲出吸收后可遺留黃斑區色素紊亂。少陰腎經為病,腎水不得上濟于目,目竅失濡則晦暗昏花;太陰脾經為病,津液失于運化,水飲流溢,致黃斑區水液積聚,視物變形;厥陰肝經為病,肝失疏泄之職,氣機不暢,玄府郁閉,目竅滋養失常而減明。伏邪潛隱日久,郁而化熱,灼濕為痰,致黃斑區黃白滲出;若腎精進一步損耗,可致視網膜色素紊亂。患病日久或反復發作,痰瘀互結,病久入絡,敗絡叢生,亦可生變證,累及視網膜色素上皮層、Bruch 膜和脈絡膜毛細血管而發生脈絡膜新生血管,可見黃斑出血。
CSC 為本虛標實之證,其本虛多責之于脾、腎,標實多責之于痰濕,涉及脾、腎、肝、肺。扶正祛邪是基本治則,扶正主要采取補、托、疏等法通過健脾、補腎、疏肝達到目的;祛邪主要是通過脾、肺、腎從三焦途徑利水祛濕。此外,應根據不同發病時期、反復發作后的不同變證,而適當選用化痰散結及通絡祛瘀之法。
2.5.1 補其虛臟 CSC 伏邪致病的主要病機特點是正虛邪伏,涉及脾、腎二臟。治當補腎健脾。補腎分陰陽,補腎陰主以駐景丸、六味地黃丸加減,常予車前子、楮實子、五味子、菟絲子、枸杞子、當歸、生地黃、山萸肉等;補腎陽主以金匱腎氣丸加減,常予肉桂、附子;健脾主以四君子湯、五苓散加減,常予黨參、茯苓、白術、桂枝、澤瀉、甘草等,視其不同時機而合除濕利水之法以助中焦樞轉。
2.5.2 利水祛濕 CSC 眼底病變以漿液性滲出為主,故從津液辨治,以祛水濕。中醫治水濕以《傷寒雜病論》[26]最為經典,主以宣肺化飲、健脾利濕、溫腎利水為法。因水、飲、濕皆津液之變,故此處統稱水濕之邪,不作細究。因CSC 邪伏和病發部位涉及到肺、脾、腎三臟,故治以宣肺利水、健脾利濕、溫腎利水之法,分別以小青龍湯加減宣肺利水飲,麻黃、桂枝宣肺利水,干姜、細辛溫化水飲;以五苓散加減健脾利水滲濕,白術、茯苓健脾利濕,豬苓、澤瀉利水滲濕;以真武湯加減溫腎陽利水濕,附子溫腎助陽、化氣行水,茯苓利水滲濕。水濕之邪為陰邪,以上主以溫法,臨證見夾熱、化熱者,當詳察其偏重、部位等加減用藥,或有兼夾他邪者亦當隨證而治。
2.5.3 托透伏邪 邪氣內伏是CSC 反復發作的主要原因。邪氣伏于陰經,病位之深,邪氣之詭,決定了驅邪絕非單純驅邪外出,其藏匿深部不易被搜尋發現,故欲除之,需托透邪氣。托法是外科常用治法,扶正與驅邪并重,主要運用補益、透托之法,使病邪移深就淺[27]。托法在CSC 中應用,其補益之品主要是黃芪、黨參等補氣藥,透邪之品主要是細辛、蟬蛻、荊芥、防風等風藥[28],以開通玄府、透邪外出。龐贊襄[29]治療CSC 每多以黃芪、黨參、蟬蛻、木賊、荊芥、防風等扶正透邪之品。
2.5.4 疏肝開郁 CSC 為病發于視網膜,邪伏厥陰肝經,經氣受擾,肝失疏泄,一者氣機郁滯,玄府閉塞;二者情志不暢而為情志之患,因情志誘發者多責之肝失疏泄。陳無擇[30]言:“郁不離七情”,而究其情志異常之根由則為臟腑郁致。故每多由抑郁、焦慮等情志不暢誘發,其治之之法不得單言放松心情、舒暢情志,因其根于臟腑郁滯,故欲除肝經伏邪、開通玄府暢情志,當疏肝解郁以復其疏泄之性,正復則邪除。臨床主以逍遙散、小柴胡湯加減疏肝開郁,通玄府,除伏邪。莊曾淵[31]治療CSC 常以小柴胡湯加減疏郁行氣、開通玄府,收效頗佳。
2.5.5 化痰散結 CSC 病情遷延或反復發作,黃斑區可遺留黃白滲出,神經上皮層、黃斑區組織損傷變性等,導致視功能損害嚴重,恢復欠佳[31]。滲出、組織變性等病理變化在中醫認為,最初黃斑水腫,存在水濕氣滯、血行不暢之機,后郁久化熱,熱灼水濕化而為痰,氣郁血瘀,痰瘀互結而成頑邪。臨床治療多以陳皮、半夏、苦杏仁、瓜蔞、牡蠣、浙貝母、玄參等化痰散結之品,因痰瘀互相膠結,單化痰或通瘀效果皆欠佳,故合以化瘀通絡之品消結聚、散頑邪。再者,痰濕日久,津虧熱結,易成粘痰頑痰,單清熱化痰恐空耗正氣而頑痰難解,臨床觀痰熱兼津干不潤者,當合以生津潤燥,如沙參、麥冬、玄參等,據臨床實際調整各法偏重。
2.5.6 通絡祛瘀 伏邪阻絡是致病關鍵,其病日久,久病入絡,治需活血通絡。莊曾淵等[32]倡“瞳神絡病”之說,認為瞳神絡病多為久病、慢性病,且其病根深伏、病情纏綿,故針對反復發作、病程較長的CSC 可從絡論治。臨床主以桃仁、紅花、丹參、三七、地龍、土鱉蟲等活血化瘀通絡之品,絡病日久,正氣受損,病深難解,需緩緩圖之,故大黃蟄蟲丸小劑可取;氣血同源,氣行則血行,故多合柴胡、香附等行氣之品;痰瘀往往同現互結,故亦需合化痰散結之品。許伊勒[33]研究表明,復方血栓通膠囊活血化瘀通絡治療CSC取得較好療效。陳蓉等[34]研究表明,健脾利水活血法在促進CSC 黃斑區水腫吸收,恢復視力,縮短病程,減少復發等方面具有明顯的優勢。
綜上,補、利、托、疏、化、通是CSC 的基本治法,補、疏是調補肝脾腎,適用于病變各期,但所調補臟腑和程度應有所偏重;利、托用于伏邪致病的急性期,臨床表現典型時應用;化、通則用于病情反復發作的CSC。
CSC 是常見的病情反復、病程遷延的眼底疾病,治療不徹底會造成永久性視力損害,故臨床積極治療至關重要。本文從伏邪致病學說論治CSC,認為是邪伏少陰腎經、厥陰肝經及太陰脾經,脾、肺、腎、肝臟腑功能障礙所致,以正虛邪伏為基本病機。臨床以扶正驅邪為基本治則,補、利、托、疏、化、通為基本治法,以保護視網膜神經上皮細胞和色素上皮細胞,保護視功能。但目前尚缺乏伏邪學說指導下的CSC 的臨床循證醫學研究和基礎實驗研究,有待進一步深入研究探討,以期為中醫藥治療CSC 提供新的思路。